第39章 黑暗之典
燈光變成了慘白的顏色,或許是電壓的緣故,或許是心理因素。王曼衍放開高北菱的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手心裏滿是汗。
很冷。不過現在她無法分辨,冷的是室內氣溫,還是高北菱的手。她低頭看了看放在面前的熱茶,表面凝着一層薄冰,而當王曼衍的目光越過水杯邊緣,透過單向玻璃看到訊問室的景象,她覺得像在看一場劇本奇葩、特效簡陋的電影,令人難以置信。
訊問室中,椅子翻倒,姜琦則倒在一旁的地板上,雙手緊緊揪着胸口的衣物,仰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王曼衍看不太清楚他的面部表情,不過感覺姜琦應該是雙目圓睜。
安娅跳腳大罵,罵的詞彙很快就發展到難登大雅之堂的地步。其餘警員緊張地急救,許多人匆忙地在訊問室裏進進出出,他們在彼此高聲交談,或通過對講機大喊大叫。王曼衍轉過身,她看着高北菱,高北菱也回望着她,深色的眼瞳中沒有任何情緒。
不過至少從表面上看起來,高北菱顯得很疲憊,幾縷額發被汗水打濕粘在額頭上,青白色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睫毛在臉頰投下深色的陰影。王曼衍湊近高北菱的耳朵,她輕聲地問:“你剛才做了什麽?”
高北菱的睫毛翕動了一下。她說:“我什麽都沒有做,陛下。”
姜琦被急救醫生擡走了,安娅神色不善地推門而入,随手解開制服的領帶,往門後的衣帽架上一扔,同時目光死死地盯着高北菱,似乎要從高北菱的臉上找出她殺人放火的證據:“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暫時還沒找到致命傷,先送到醫院搶救試試看吧。”
“是嗎……那真的很遺憾。”王曼衍說。
“作為犯罪嫌疑人的家屬,你現在可以跟首都警署提條件。”安娅挑釁地看了高北菱一眼,大有高北菱敢獅子大張口漫天要價她就立刻讓高北菱見識國家機器的威力之勢,但是高北菱只是疲憊而平靜地對高北菱說:“我會全力配合首都警署的。”
王曼衍和高北菱離開首都警署的時候,高北菱看起來心神不寧,她發動車子的時候幾次都沒有将鑰匙插入鑰匙孔中。當她的手扶住方向盤時,王曼衍伸手,搭在她的手背上。高北菱的手有了些溫度,不像剛才如冰塊一般寒冷了。
“無論有什麽事,你都可以跟我說。難以解決的問題,或者有什麽威脅,你不妨坦白地告訴我,因為你知道……”說到這裏時,王曼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街邊的景色在迅速向後掠去,皇宮近在咫尺,她不确定是否要這樣說,但應該要這麽說,她需要主動一點,向高北菱坦明自己的心意,“因為我喜歡你。”
因為我喜歡你。
這句話的效力,或許比我愛你之類的話語更為強烈。她們彼此心知肚明,當身處這個位置,全國報紙的花邊新聞一欄都等待挖掘國王和特參那些不得不說的兩三事時,一句我喜歡你,應當已經是足夠彌足珍貴的承諾了。
國王和特參向來糾纏不清,這是傳統,也是詛咒。就連高北菱本人,亦如同詛咒一般。
下午兩點十分,從首都警署傳來消息,姜琦因腎上腺素激增引發心室震顫,進而心律失常身亡。解剖未發現其他致命外傷和中毒跡象。根據首都警署的監控來看,除了突然斷電了幾秒鐘有點蹊跷之外(事後的電路檢修并未發現斷電原因),沒有任何異常。聽到這個消息的高北菱看起來有些沉重,不過也只是“看起來”而已。她臉色發白地點了點頭,代表她已經知悉她法律層面的丈夫去世,并用平靜到近乎古怪的态度接受了這個現實。
然後,她對王曼衍說:“我需要為姜琦辦後事。從現在起我不再是已婚,而是喪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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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曼衍則回答:“節哀順變。”
可是看着高北菱如此平淡的态度,王曼衍覺得自己的這句安慰更像是戲劇中的臺詞。
姜琦死亡的翌日,王曼衍坐在辦公室裏還在想着這事。她覺得無論如何,高北菱都和“寡婦”“喪偶”之類的詞語聯系不到一起去。在她看來,高北菱總是遺世而獨立的,她不會屬于任何人,包括王曼衍自己。
夜晚九點多的時候,王曼衍從監聽設備中聽到高北菱又在和某個神秘人通話。高北菱說:“我已經按照您的指示做了。”
她等待電話那頭講話,然後她笑了起來,笑聲凄涼:“我沒有難過,難道是我的語氣聽起來很難過嗎?”
過了好一會兒,她說道:“現在是姜琦,下一個就會是我,再下一個就是您了。”
鑒于姜琦的後事辦起來會很麻煩很消耗人,王曼衍決定自己暫時先不把高北菱逼得太緊,接下來的幾天,高北菱在為姜琦的事情東奔西走時,王曼衍只是坐在辦公室裏,一邊麻木機械地處理着種種公務,一邊放空思索人生。
自從她削減了紅桦樹行動小組的預算之後,宋城他們發來的報告就更加沒營養和可讀性了。由于已經過了旅游旺季,極北小鎮的游客銳減,李安揚和柳曦終于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從瀑布賓館的後門潛入進去。他在賓館後面的垃圾桶裏發現了一些廢棄的快遞包裝袋,收件人為李玉倩,這也間接能夠證明李玉倩和瀑布賓館存在一定的聯系。
兩人對發現血跡的房間進行了詳盡的調查。事實上,當時首都警署就已經将房間仔細地檢查過一邊,所有的家具都被挪動過,任何有價值的物證都被帶走。盡管如此,由于時間緊張,首都警署并沒有對房間做詳盡的搜查,因此李安揚和柳曦還是發現了一些線索。
被翻開的床板有被火燒過的痕跡,因此熏得漆黑一片,經過檢查,發現木板上有刻痕,是一只眼睛的圖案;同樣,衣櫃背板也有類似的刻痕圖案,同樣被火熏過。床頭櫃的抽屜中有一本破舊的酒店指南,裏面載有附近景點、飯店、酒店的電話和簡單的景區介紹。在最後一頁,有圓珠筆潦草寫下的一行字:黑暗之典,20-6-5,152-15-3,144-14-23,51-18-9,43-9-3!!!
李安揚将這句話用相機拍攝下來,随傳真發給了王曼衍。王曼衍久久地盯着這句話,這是哥哥的字跡,除非筆跡大師模仿,否則不會弄錯。而哥哥寫下這一串密碼一般的數字,是他們兄妹倆小時候經常玩的一種密碼游戲。
他們在上中學的時候,他們經常會在皇宮的會客室裏玩一種游戲:随意找一本書,枯燥無味的政府工作報告也好,趣味盎然的小說也好,他們在裏面找到明文所需要的字,将頁碼、行數标出來,用數字的形式交給對方破譯。破譯本身沒有什麽難度,只是比較費勁而已。王曼衍還記得她曾經破譯過哥哥的一行密碼:春天,草地上開了許多花……
王曼衍相信,在這本遍布污垢和手印的指南冊上留下的一行數字,一共是五組,應該只對應五個字,乃是哥哥寫給她看的。哥哥在臨死之前,或許想要向她傳達什麽,但是當時他已經沒有能力向外界發出求救的信號了,只能通過一種隐晦的方式告知他的妹妹,他唯一的繼承人……甚至哥哥不抱她能看到這句話的希望了……他在寫下這句話時,心裏在想什麽?他瀕死的時候,又會在想什麽?末尾的三個感嘆號觸目驚心,是否包含哥哥全部的呼救、面對死亡的憤怒和恐懼?
這五個字,難道是兇手的名字?或者暗示他死亡的真相?
王曼衍火速地聯系了國家文化出版物機關,要求他們找到《黑暗之典》這本書以及面市的一切版次。對方很快答複:在我國目前文化出版部門備案審批的出版物中,沒有名稱或別名或包含《黑暗之典》的出版物。這本書很可能是未經過備案的非法出版物。在王曼衍的要求下,對方幫忙聯系了監管部門,調取了近期非法出版物案件,但是在近五年查處的通過非法出版物牟取利益的案件中,也不存在名叫《黑暗之典》的非法出版物。
王曼衍打電話秘密召來周一,兩人簡要地商議了一番。周一認為《黑暗之典》很可能只是個小範圍內傳閱的手抄冊之類的讀物,既然王歡衍将這本書作為密碼本,《黑暗之典》則應該與地眼社團,乃至于瀑布賓館都有一定關系。他答應接下來會幫王曼衍查出《黑暗之典》的下落之後就離開了。
傍晚時,高北菱出現在秘書室裏整理文件。她穿着黑色的西服套裝。王曼衍見慣了她穿休閑衣物的模樣,竟然一時沒有認出她來,只覺得高北菱忽然變得有些陌生。
屬于她的特參高北菱,禮貌的疏離中帶些憂郁;還有那個屬于地眼社團,令她感到陌生的,在遙遠北方清晨冷霧中的高北菱……
“姜琦的葬禮打算定在什麽時候?”王曼衍回過神,為了掩飾剛才走神的尴尬,她随口問道。
高北菱輕輕嘆了口氣:“我不打算給姜琦舉辦葬禮了。”
王曼衍低下頭,看着高北菱從黑色袖口中伸出雪白的手腕。高北菱對她說了很多謊,而這個呢,也會是一個謊言嗎?
“那他的父母呢?是什麽意見?”王曼衍追問道。
高北菱說:“姜琦沒有父母。”
王曼衍不再說話,她的心裏湧出一股有點不合時宜的對于姜琦的同情。曾經她将姜琦當做一個可以嫉妒的假想敵,如今發現姜琦只不過是一顆沒用的棄子而已,她沒有必要去嫉妒,更沒有必要非要和姜琦一較高低,仿佛卯足勁打出的一拳卻揮在空氣之中,王曼衍周身不由升起一股不應該出現的煩躁感。
“在你心裏,我算是什麽?”王曼衍突然問道。
“您是我的國王,一直如此。”高北菱如此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