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天子門生【二更】

蕭允愣怔了一下, 收回已經伸出去想要扶起楊晏清的手,後退了半步。

楊晏清跪在衆學子身前,脊背挺直, 這一跪,将學子請命的話語權盡數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在當今朝廷之上, 沒有人比楊晏清更能代替寒門學子發聲請命。

先帝在位與蕭允在位共計十一年間,大慶的寒門權臣只出了一個楊晏清。

“陛下, 六年前, 臣不過一寒門學子, 連中二元進京會試,承蒙藺大人看重, 曾多次交流文章, 字跡互熟。然會試閱卷, 拆卷之後曾任主考官的藺大人發現臣的考卷上寫着的竟是他人姓名, 卻與臣字跡幾乎如出一撤。”

“彼時臣不過一介平民百姓, 在藺大人質疑會試考卷有誤之後竟遭到來自世家與大理寺衙役的恐吓威脅,只言‘這京城是繁花簇團之地, 從來都是貴人的地界’,若臣收了那一百兩銀子離去自然無事,若是不識相非要糾結鬧事, 自有的是手段讓臣永遠緘口。”

楊晏清收回供呈的雙臂垂在身前,字字句句平靜淡然,并沒有說什麽大義呈請,而是将當年科考之時的心灰意冷訴說出口,也是第一次将已經因為世家遮蔽腐朽敗落的科舉制度曬在這正午烈日之下, 威嚴宮門之前。

“幸而在離京之前得遇先帝微服私訪, 臣之冤屈才得以呈訴, 這才有了這十幾載唯一一個寒門三元及第的讀書人。”

此言一出,不僅楊晏清身後的學子交談聲嗡嗡而起,就連此時跪在蕭允身後的諸位大臣也俱是臉色一變。

他們其中有世家子弟,也有商門富戶,但是還有那麽幾個人是真正的寒門出身,走到如今的官職之上,要麽是用當年科舉的前名換得了安穩入仕的後排名額,要麽是低頭接受招攬依附了世家。

楊晏清此時攤開的話就像是一個響亮的巴掌打在了他們的臉上。

若沒有今日之事,楊晏清身後的學子們在春闱之後也将要面臨他們曾經面臨的泥沼絕境。

進一步,民鬥不過世家,鬥不過高臣,君不見多少有真才實學的學子憤然離開隐居田野;

退一步,放棄自己的傲骨屈服于世家,可真正踏入這個朝堂才發現,這個朝堂終究是世家把控的朝堂,哪裏有他們說話的資格!

科舉制度有問題是楊晏清曾給蕭允詳細分析過的政務,對于世家而言,做官吃俸乃是幾百年來的規矩,素來如此!若要整頓便是直接與世家對抗,絕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除非能有一個世家無法公開出面反對的契機……

蕭允的眸光閃動着,他太了解先生的行事作風,走到這一步,他已經猜到先生今日之局的目的所在。

科舉制度的改革需要一個契機,那麽先生便将那遮擋在科舉上的遮羞布扯開,給了一個讓烈日直射腐爛淤泥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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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天下學子受科舉制度掣肘之苦久矣!所受冤屈被奸臣阻擋,不達天聽!”楊晏清全然不理會身側的喧鬧,字字清晰篤定,高聲道,“君不見多少有才有能有志之士,寒窗苦讀前半生只為報效朝廷,一展心中宏圖熱血,卻被科舉制度攔于門外,憤懑離京歸隐田野!”

“而各洲縣官小吏竟有靠府中供養幕僚斷案治下之輩,實屬荒唐至極!更有甚者連上呈朝廷的奏折都不能通讀詳解!”

“科舉乃大慶立朝根本,能官能吏更是大慶大業基石!天下學子,無論世家子弟亦或是寒門出身,科舉面前,理應平等。”

“臣懇請陛下改制科舉,親臨把關科考,對朝廷已有官員施行考核督察制度。還天下曾屈辱受冤學子一個公道,還大慶朝廷一個朗朗晴空!”

楊晏清字字铿锵有力,絲毫不為周遭幹擾停頓,最終再次将手中狀紙上呈,待到蕭允接過之後,展袖斂目,緩緩叩首。

身後諸學子紛紛跪伏于地,齊聲高呼:“懇請陛下恩準——”

……

玄武門請命,皇帝當着學子朝臣接了訴狀,楊晏清想要的契機便已經達成。

在他被蕭允扶起之後,身後的學子也在早已等候在側的鎮撫司錦衣衛疏散下有序離開不再聚集,玄武門又恢複到以往的空曠肅穆。

蕭允回到勤政殿,在殿中官員的安靜沉默中緩緩展開楊晏清供呈的狀紙——說是狀紙,倒不如說是對科舉制度改革的條陳章程奏折,一步一條,清晰明确,更寫明了應當如何在安撫世家的同時昭告天下學子。

想起方才稱病拒絕入宮上朝的先生,蕭允輕輕放下手中白紙黑字寫滿了心血的條陳,扣在禦案邊緣的手指越收越緊,骨節處甚至隐隐泛出了青白色。

在一片寂靜沉默中,內閣閣老秦石長嘆一聲,緩步出列,躬身一禮道:“陛下,老臣托大,歷經三朝,想對今日之事說上兩句,還望陛下準允。”

蕭允能夠明确感受到秦閣老态度的改變,不動聲色道:“秦閣老不必如此拘泥禮數,請。”

秦石挺直脊背沉聲開口:“大慶開國之初,聖祖皇帝分州府,開科舉,用以選拔能人學士。所謂世家功勳,一為跟随聖祖皇帝征戰有功,其二便是那些通過初代科舉選拔入仕的學子。”

“心智堅定如帝師,當年尚且因為科舉制度以三元及第之譽自我放逐于鄉野只願做一縣官,不肯入仕。蓋因先帝再三懇請才沒有讓大慶錯過這樣一個驚才絕豔的能吏忠臣。”

秦石說到這裏頓了頓,想起昨日深夜前來拜訪的那個清瘦文生,眼中感慨萬千。

“誠然,如今朝堂官吏任命制度的确存在問題,但我大慶立國不過百年,正直最好的年歲,此時也不過是走到了需要改變來重新煥發新生的契機處。”

“科舉制度改革,其一是為朝廷選拔更有能力的賢臣能吏,其二幫助篩選世家中真正有才又能後輩,其三則為寒門學子留出一條改變命運的道路。諸位大人都應知道只有源源不斷的活水湧入,才能帶走湖底的淤泥的道理。只有強有力的競争,才能出現更多讓家族興盛的後代子孫。”

“對于世家而言,遠超于尋常學子的優越家境使得他們擁有常人所不能及的眼界包容;而寒門學子身上卻是有世家子弟多數所不具備的堅韌不拔,兩廂結合,才能更好的報效朝廷,為陛下分憂。”

“故,老臣以為,科舉制度改革迫在眉睫,既然今日之事已起,不如趁熱打鐵,破例延後春闱,将此次會試春闱當做最佳的試金石。”

在世家與寒門兩邊各自敲打,秦石閉了閉眼,最終緩緩道出今日玄武門請願楊晏清真正想要達成的目的。

“自今日起,科舉之下入仕學子,不再有世家寒門之分,皆為——天子門生!”

***

秦府

秦石下朝回來解開外面罩着的大氅,走過兩步路之後才驚覺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

沉浮官場大半輩子,沒想到臨老,卻被一個後生逼着做了這不少大事。

秦石笑着搖了搖頭。

今日之後,世家表面雖仍舊和氣,但背地裏免不了會對自己這個閣老心生怨怼。可今日朝堂上的這番話,靖北王說,誠郡王說,甚至是楊晏清說,都沒有他這個真正勳貴世家出身,做了世家多年蔭蔽傘的內閣閣老來的更加铿锵有力,真正堵死了世家阻止科舉改革的門路。

但正如他所說的那般,科舉改革是勢在必進之道,此時世家犧牲的利益,換來的是往後後代子孫更高一層的輝煌,是大慶國祚綿延昌盛的未來——大慶朝絕不會因為某些眼光短淺之輩的阻擾停下前進的步伐。

“老爺,楊大人在前廳等候多時了。”管家早已候在門口多時,見自家老爺回來,接過遞過來的大氅低聲禀報。

秦石的動作一頓,突然有些頭疼。

這人又來做什麽?

秦石邁進前廳,對站起來相迎的楊晏清拱手道:“楊大人看上去面色紅潤,想來是病情好多了。”

“還需要将養幾日,朝堂之上還要請秦閣老多多費心擔待才是。”楊晏清笑眯眯地接話卻從秦石挖的坑上跳過去。

“行啦,你我也不必這般。”秦石示意楊晏清坐下,他年事已高,因為今日持續了大半天的朝堂議事已經面上不免挂上了疲憊,“楊大人不妨有話直說。”

楊晏清站起身,拱手一禮,語氣誠懇而溫和:“今日之後,秦閣老想必已存告老還鄉之心。晚輩此次前來便是想懇請秦閣老能再多撐一段時日,再多給陛下以及諸位世家一些時間。”

秦石久久沉默不語。

楊晏清拱手行禮便遲遲不起。

“楊大人,老臣已經在這個朝廷支撐太久,身後更是立着整個秦家。”秦石嘆道,“若老臣不退,老臣的家族,交好的老友世家,于此次春闱必定有所掣肘。世間之事變化莫測,會試三年方開一次,錯過此次很可能便是終身抱憾。老臣一把老骨頭,自然不畏懼朝廷妖魔鬼怪之争,但總歸是要為家族小輩多做打算。”

楊晏清道:“科舉改革事關重大,春闱延期非幾月之功,陛下定會在諸多考量之後選定明年二月九再開春闱。晚輩只懇請秦閣老再支撐一年,待到來年科舉,定有新的朝廷局面。”

秦石深深凝視着楊晏清,起身擡手扶起拱手作揖的楊晏清:“看來楊大人心中已有老臣這位置的人選?”

“滬州,松下學院。”楊晏清與秦石對視,鄭重道,“顧文雍。”

秦石恍然,亦是勾唇而笑:“這可是塊固執又難啃的骨頭。”

不過若是真的啃下來,那将會是飄香千年的佳肴。

……

從秦府出來,楊晏清與出來相送的秦石作別,轉身登上了候在門口的馬車。

剛掀開車簾,就對上了四平八穩坐在車廂裏挑眉看向他的蕭景赫。

“王爺怎麽來了?”楊晏清笑着鑽進車廂,放下身後的車簾。

“自然是來接本王這幾日為了大事丢下夫君搬回鎮撫司的王妃。”蕭景赫展臂将靠過來的楊晏清抱了個滿懷,低聲譴責道,“小騙子,之前還說是本王弄疼了先生,如今看來不過是找了個由頭出去搞事。這麽大的事,本王事先居然一點風聲也沒聽到。”

“我哪裏騙王爺了?這會兒腰都還是酸的。”楊晏清輕哼一聲,“今早換衣服的時候我還從銅鏡裏看到腰後的那雙手掌印,要不咱們回府比對比對,看看是不是王爺的傑作?”

想起今日率領諸位學子玄武門請命的先生腰上還帶着……蕭景赫不由得老臉一紅,埋進楊晏清脖頸間輕聲道:“好,就讓本王回府比對一番……”

**

“對了,當年那威脅先生的大臣都有誰?”

“唔,如今尚不知道在何處服役挖礦罷。”

“全都……?”

“不然呢?”

作者有話要說:

有仇必報楊晏清

——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洛昭 30瓶;軒轅宇墨、cypress&frost、銘爢 5瓶;

挨個貼貼!寶貝們聖誕快樂~~~~~~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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