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出征
夜沉如水, 院落的樹梢被衣袂掠過發出了輕微的摩擦聲。
內室的床榻上,原本合眸的蕭景赫睜開眼,眼神一片清明。将懷中被折騰了大半夜才剛剛入睡的書生放開, 蕭景赫将胳膊從楊晏清脖頸下抽出來,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只在松松垮垮的亵衣外随手拽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便出了房門。
“招了嗎?”蕭景赫問身前跪着的暗一。
暗一壓低聲音道:“暗衛營已有的兄弟并沒有策反,那些都是被人刻意走孤兒的身份送進訓練營的, 暗十……是王百夫長的私生女。”
暗一口中的王百夫長便是之前來王府想要試探楊晏清路數的幹瘦老頭, 看上去精明又幹練, 沒想到膽子已經大過了豹子。
“倒是真舍得下本錢。”蕭景赫意味不明地出聲,“本王記得, 他膝下一直無所出?”
“是。”暗一頓了頓, 又道, “從暗十口中撬出消息後屬下第一時間便趕去了驿站, 發現王、楊兩位百夫長已經身亡, 一刀斃命,沒留任何線索。”
是殺手慣用的殺人滅口的手法。
看來春闱的事是真的刺激到了這位一手遮天大半生的顏閣老, 明知這種手段傷到小皇帝的可能并不大,都一定要以這種傷敵一百自損八百的手段來惡心逐漸脫離掌控的蕭景赫。
——沒什麽比皇帝在蕭景赫的王府遇刺來得更能讓滿朝文武與蕭允對蕭景赫心生質疑提防的事了。
甚至顏修筠這次動用的可以說是深深埋進靖北王府最深處的釘子,靖北王的暗衛訓練向來是以一敵五的功夫, 如果今日沒有楊晏清這個變數,說不定蕭允還能真的就這麽死在靖北王府。到那時,在場的無論是蕭景赫還是楊晏清,都是一身絕對洗脫不掉的絕命髒水。
“此事到此為止,暗十那邊以暗衛的規矩處理。”這件事到這裏就已經沒有必要再追查深究, 想來也找不到任何的證據, 蕭景赫的眼眸在黑夜裏顯得沉着冷靜, “再去調動人手,查一查鶴栖山莊。”
暗一遲疑了片刻。
蕭景赫又道:“這次,往江湖與商會方向查探,淮舟、狼崖、言菁娘、甘大夫,這四人的生平事跡也整理一個冊子出來。”
“是!”
“還有之前落腳的那個溫泉山莊,去查一查那莊子裏的人都是什麽身份,以及在賣給鶴栖山莊前,那片山頭的地契在誰手上。”蕭景赫在說這段話的時候後槽牙莫名咬出了一股氣悶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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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相信,楊晏清真的就這麽白白養着那一莊子的人看着玩!
要知道只進不出可不是什麽商人做派,更別提先生向來是個不吃虧的性子。
況且京城可是個寸土寸金的地界,一個距離京城這麽近的溫泉莊子,持有地契的人必定非富即貴不可能是什麽卻缺銀兩的人家,怎麽會無端端輕易松口将這等彰顯身份地位的地界賣給鶴栖山莊?
就算楊晏清站在鶴栖山莊背後也不應該。
這鶴栖山莊絕對不止之前調查的那麽簡單,必定還有別的營生門路。
……
房間裏,因為身邊的大型湯婆子離開被窩而悠悠睜眼的楊晏清擡手打了個哈欠,轉過身抱着被子又懶懶地合上眼簾。
查吧。
也好,前不久淮濟剛來信說是山莊裏的人最近雜了些,正好一起清理清理。
***
梅園遇刺後,蕭允好幾天都沒有再來靖北王府,也不知道是躲着當時兩個氣氛不對的人,還是不想正面遇刺前那段關于蠻族通商那幾乎是僵住的話題。
楊晏清這邊稱病不朝持續了十多天,總算是在二月中的時候再次站到了勤政殿上。滿朝文武與蕭允在經歷了包括年休長達兩個月沒有帝師的朝會後,倏然看見文臣隊列之首站着的那抹緋紅身影,都或多或少有些不太适應的陌生感。
靖北王這個攝政王,說是監察六部,但其實并沒有過多幹涉朝政的意向,只要不涉及兵部與軍晌錢糧方面,平常上朝議事,這位冷面煞氣的靖北王便站在武将之首,只聽不說,很少發表意見。
只不過因為靖北王的存在,武将們最近在朝堂上發言的頻率倒是比之以往多了不少,想來應當是靖北王在場有了些底氣依仗。
如今坐在龍椅上的這位陛下出乎朝臣意料的是位仁和的君主,凡事都會聽朝臣勸谏,卻在大小事務上都拿得定主意,并沒有被朝臣牽着走的趨勢。內閣在最近這段時日也收斂了風頭,朝堂之上三位老臣也甚少發表意見,只有在陛下特意詢問時才會出列說上兩句不痛不癢的,一時之間竟是出奇的風平浪靜。
只是不知道帝師大人這一回來……又會是怎樣的一副局面?
蕭允看着殿中的先生神色也是恍惚了一瞬,就好像突然間,他從已經手握朝政大權的皇帝被打回了原形,細細看來竟仍舊是當年那副軟弱無力的少年模樣。
先生……
蕭允的腦中仿佛分裂出了兩道聲音,一道尚且稚嫩的聲音勸慰他想一想這些年來相攜走來的情分,想一想先生一直以來的赤誠以待,想一想前幾日先生放下身段玄武門請命,使得帝王名聲天下大噪的結果……
可是另一道聲音,卻是記憶中父皇的嗓音,沉冷而威嚴,帶着一絲譏諷,嘲笑他不過是先生手中的提線木偶,他是貴為一國之主,但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一切的功績都是屬于帝師楊晏清!那道聲音變幻着嗓音又化為自己如今的心聲,他早已允了先生的稱病不朝,先生又為什麽會在今日重新出現在勤政殿、出現在滿朝文武面前呢……
神思糾纏間,蕭允甚至沒有留意聽殿下的禀報……想來,先生在場,他聽不聽這些話,又有什麽幹系?最終用他的字跡寫在奏折上的朱批,不仍舊是先生的言語?
“八百裏加急——報——”
層層疊疊傳進來的侍衛通報驚醒了蕭允,他猛地看向殿中,卻冷不丁跌入擡眼看過來的楊晏清眼眸中的一片濃郁墨色。
只見楊晏清對他笑了笑,垂下了眼簾。
蕭允不知為何松了口氣,手心幾乎滲出汗來。
“啓禀陛下,瓊州失守,周國大軍壓境!”
***
“先生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蕭允将桌子上摞成小山的奏折掃到案下,對着站在禦書房中央神色淡淡的楊晏清低吼出聲。
所以稱病不朝閉門不出的先生才會在今天上朝!
“先生這是多為王叔着想?!先是讓王叔贏得了朝廷大臣的心,扭轉了京城百姓對王叔惡名在外的畏懼,現如今還要逼着朕将王叔放出京城,放虎歸山是嗎?!”
“之後呢?!先生是不是要離開朕?放棄朕,去選擇從一開始先生就贊譽有加傾心以待的王叔?!”
楊晏清靜靜注視着蕭允用身邊的東西發洩情緒,待到這個翻過年也不過才十一歲的少年帝王有些頹然地跌坐進龍椅裏才開口,語氣平靜:“瘋夠了嗎?”
蕭允不敢置信的擡眼看向眸色沉冷神色漠然的楊晏清。
“陛下如果冷靜下來了,便與臣一同看看瓊州邊境的情況。”楊晏清彎腰将地上散落一地的奏折撿起來幾本,忽然覺得有些無趣,便将手中的奏折也扔到一旁直起身子,随意找了落腳空隙徑直走到禦案前,“瓊州乃大慶與周國的邊境州,這般一聲不響,八百裏加急傳來軍情便是瓊州已破,周國大軍進攻的消息,其中諸多不妥陛下應當能夠看出。”
“瓊州刺史早年乃是顏閣老的得意門生,若臣所料不錯,瓊州刺史恐怕早已與周國有所勾結,此次不過是想要趁大慶內政更疊,改革之象将起時打大慶一個措手不及。”
蕭允的手握拳重重錘了一下暗沉顏色的桌面,無法忍受楊晏清如此冷漠而理智的分析對話:“大慶沒有內政更疊的亂象!現在沒有,将來也不會有!”
“是嗎?”楊晏清輕飄飄出聲反問。
蕭允就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拳一般止住了聲音,眼神驚愕又恐慌地看向楊晏清,想要找到那張熟悉面容裏曾經每次都能找到的溫和與包容。
可是沒有,面前帝師的眼睛裏只有沉着冷靜,面上是朝會上蕭允曾無數次見到先生面對其他朝臣時的溫和笑容,假得可怕。
“先生……”蕭允不由得站起身拉住将卷軸在禦案上鋪開就要後退的楊晏清,手指緊緊攥着楊晏清的朝服袍袖,“朕……我不是……”
楊晏清笑了笑,拍了拍蕭允的手:“陛下如今長大了,可不能再像幾年前這般愛嬌做派了。”
那力道并不重,語調也十分輕柔,可蕭允就是覺得有什麽東西從指縫間不受控制地緩緩溜走,再也抓不住。
帝王緩緩松開攥着帝師袖子的已經有些僵硬的手指。
“瓊州地勢平坦,多為平原,若要增兵支援,首選擅長騎兵作戰的将領……”
蕭允坐在案後,楊晏清站在案前,師生被一道只有皇帝才能使用的黑檀木禦案隔開,五年來見證師生一路走來情誼的禦案也仿佛在這一刻蒙上了揮之不去的陰翳。
“先生的想法呢?”蕭允垂着眼簾死死盯着桌案上的卷軸地圖不擡頭,“是讓王叔領兵出征嗎?”
“大慶是陛下的大慶,想要派遣什麽将領自然也是陛下的決定。自冬日來臣舊病複發卧床已久,今日上朝已然耗費太多精力,實在是無法繼續替陛下分憂了。”
***
二月十四,周國撕毀附屬國協議舉兵侵入大慶邊境,朝廷震怒,帝下旨欽點十五萬大軍,由靖北王蕭景赫統率直伐瓊州。
……
城外,駐紮在京城附近的四萬精兵會同蕭景赫同一撥出發,途中再與七萬靖北軍、四萬冀州軍會和抵達瓊州。
一身黑衣玄甲的蕭景赫似乎回到了楊晏清在京城初初見他的高大冷峻意氣風發,身下的墨骓仿佛也感受到了即将到來的暢快奔馳,在蕭景赫手中缰繩的束縛下還在躁動地擺動着馬頭。
黑鷹在半空中盤旋着,楊晏清擡頭看了眼幾次撲棱翅膀想要站在墨骓頭上卻被墨骓攆走的黑鷹,笑着對勒馬而上的蕭景赫道:“将黑鷹帶過去吧,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好。”蕭景赫的手中握着馬鞭,垂眸看着楊晏清許久,突然用馬鞭挑起楊晏清的下巴,“先生會想本王嗎?”
楊晏清順着下巴的力道擡起頭,黑色的馬鞭映襯着書生白皙的肌膚,讓蕭景赫的眼神越發深邃。
不遠處的城牆上,一身玄色龍袍的蕭允正束手望着即将開拔啓程的大軍,身後站着文武官員。
“每天晚上沒有人暖被窩的時候當然就會想起王爺。”說完,不論是楊晏清還是蕭景赫臉上俱都浮現笑意。
對視半晌,楊晏清側首輕吻了一下冷硬而暗沉的馬鞭,惹來蕭景赫執鞭的動作一顫。
楊晏清穿官服時素來威嚴肅正,此時一身常服送別蕭景赫俨然溫潤如玉翩翩公子的模樣,說出的話卻擲地有聲,重若千金:“去吧,京城有我。”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出來我感覺會有很多寶貝想錘小皇帝了哈哈哈哈,但其實這真的是一個既定的過程,權力交替素來都是這樣,所以說人性才是最有趣也最經不起試探的東西嘛
不過小皇帝真的不是小白眼狼的![對天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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