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車內放着英文歌,深情溫柔的女聲是寂靜車內裏消除無言尴尬的唯一調劑。

她埋着頭看着空白毫無通訊消息的手機界面,腦袋卻在放空。

盡管過了些許年,陳荔還是無法習慣沉默寡言的郁淨晨。

先入為主的習慣和自小的交情,她實在無法接受一個咋咋呼呼還有些話痨的男生在一夜之間像是成長後的靈魂進入了身體,變了個人似的少言,清冷。

她偷瞄身旁面容随着時間悄無聲息溜走留下成熟痕跡的郁淨晨,閑散地靠在駕駛座靠背,眉眼專注地觀察前方路況的模樣。

那個愛笑的男孩,長大了,變成了她不熟悉的男人模樣。

郁淨晨的餘光瞟到她的眼神,眼神裏是他讀不懂的陌生和失落。

只是偷看一眼,她的視線就落在了光速後退的車窗外的景色上。

昨日她醉得不省人事,壓根不知道他家住在哪裏。

他住的地方是綠桉的新城區,地址靠近綠桉大學的新校區校址,想必是為了郁初曉外住而準備的。

而他們一起讀書長大的地方,則是在老城區。

她還停留在原地,但是他已經邁向了她不了解的新旅途。

新城區和老城區之間的距離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不過半小時的時間,他們就抵達了目的地。

“謝謝。”

陳荔提着包再次向他道謝,準備開車門下車。

“陳荔。”

車門鎖着,她回頭正好對上側過頭那雙深邃的瞳孔。

他的左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只手輕放在換擋的把手上,語氣裏帶着她熟悉的不愉快的情緒。

他注視着她冷漠逃避的視線,跳動的睫毛在飛舞,頻繁地眨動,像個不安的洋娃娃。

他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左手按了開鎖的按鍵,放任她再次離開。

只是回家而已。

他這樣安慰着自己。

昨天宋宵通知他來接她的時候,他的目光就一直緊緊跟随者她。

她是一個很愛哭的小哭包,也是一個不會輕易在外人面前掉眼淚的愛逞強的傻瓜。

她整個人藏在紀纭惜的懷裏,手指緊緊地攥着紀纭惜的外套,豆大的淚水滑過眼角,沿着濕潤的淚痕沒入脖子更深處。

她含糊不清地絮絮叨叨着呢喃,是一些毫無邏輯的瞎話。

他的心髒随着她一滴又一滴掉落的淚水而抽疼,一把将她抱進懷裏。

上次這樣抱她的時候,已經是高中有一次她離家出走在外扭傷了腳,撒嬌要他公主抱。

高中的時候她還有些軟肉在腰間,如今卻瘦得輕而易舉就能摟住。

還有什麽比她本身更能牽動郁淨晨的情緒起伏的。

答案是,無。

紀纭惜問他知不知道她的家庭住址,他其實并不知道。

又生怕這個與陳荔形同連體嬰的姐妹會阻撓自己照顧她,只好謊稱自己知道。

剛剛問她住址的時候,她說還是原來的地方。

那個他連同她一同“抛棄”在過去的老地方,他緘口不言,只是默默地上車發動機子。

“陳荔,不要對我說謝謝。”

下車前,她聽到他低沉的聲線,她握住門把手的手有一瞬的顫抖。

他們之間,本來是不該說謝謝的。

他們彼此錯過的時光化作楚河,在他們之間劃下分界線。

也是這樣一句話,把她的隐藏在心底裏的所有委屈都勾了出來。

她眼眶發酸,恐慌着心理防線的崩塌,害怕在他面前毫無形象地大哭。

“對不起。”

她關上車門,不再回頭,每一步匆匆離開的腳步都是在逃離。

他也不想聽見她對自己說對不起。

比起謝謝,更不想聽見這三個字。

陳荔修改完導演要求改動的劇本之後,揉了揉自己酸疼的後脖頸的肌肉。

想起今天郁淨晨和她說的那句話,笑了。

不要說謝謝嗎?

這句謝謝,在不知不覺中更像是陳荔的口頭禪,時時挂在嘴邊。

做學生的時候,那句謝謝無足輕重。

一旦踏入社會,這句謝謝還有對不起,就成了習慣。

社會中的表面情誼,塑料友誼實在是太普遍了。

對于陳荔來說,能夠交心的人,有且僅有那麽幾個。

早上和郁初曉聊天的時候提及,郁淨晨現在在科技大學讀研究生。

學生和社會人士,已然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了。

真正接觸工作,人才會真正地切身體會什麽是身不由己,什麽是現實。

學生時期的憧憬和天真都只是夢想裏的烏托邦,而現實是殘酷的、利益的。

起初她因為喜愛開始寫作,大學時期機緣巧合地,作品被翻拍成了網劇,自然而然地成為了編劇。

這一切過于順理成章,讓她自以為是地認為她是有天賦的,是理所應當地該成為一名編劇。

她夢想成為一名出色的編劇,寫自己想寫的內容,暢所欲言。

和寫小說一樣,電視劇有更多的政策要求和限制,還要根據導演拍攝畫面和演員資方的要求修改臺詞內容。

在制作電視劇的環節裏,情節是最必不可少的,也是最無足輕重的。

至于為什麽這麽說,電視劇的劇情是吸引觀衆的關鍵之一,卻往往因為資方和演員的一句話,修改大綱,修改臺詞都是家常便飯。

而頻繁被修改的劇情成了被诟病的吐槽點,編劇往往成了躺槍的那一個。

維持演員、資方和觀衆之間的平衡,不單是導演的工作,也是編劇的“素養”。

回憶起短暫的編劇生涯,已然是很不容易了。

她關閉腦內紛亂的VCR,拿起手機去廚房倒了一杯溫水。

這個時間點,她的爸媽都已經休息了。

她蹑手蹑腳地開着手機手電筒,輕手輕腳倒了水回到房間內。

她一邊喝水一邊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已經是淩晨近兩點了。

手機屏幕上還跳出一條未讀消息,來自郁淨晨。

周末要不要去看電影。

看電影是陳荔高中時的愛好,甚至為了看一場自己喜歡的演員主演的電影逃課。

只是自從上了大學之後,她就不怎麽喜歡去電影院看電影了。

比起電影院,她更喜歡自己一個人窩在家裏用投影儀選一部喜歡的電影打發時間。

只是這些,郁淨晨都不知道。

她剛剛想要拒絕,卻又瞧見手機右上角的時間,心想着還是明天再回吧。

下一秒,新的消息又進來了。

還沒睡?

他怎麽知道自己還沒睡?

想到自己剛剛猶豫着婉拒的措辭,反複敲擊手機鍵盤,對方對話框會提示正在輸入中。

大概他是剛好看看自己有沒有回複才看見的。

他竟然也還沒睡。

陳荔好奇他和自己這個夜貓子一樣日夜颠倒的作息,卻也不會主動去問他你怎麽還不睡。

持續聊天的一大秘訣就是,用提問的語氣回複,對方就會給你答複。

于是,她只是簡單地回了一個嗯。

陳荔不斷地腦內風暴,該如何快速結束兩個人的對話。

如果郁淨晨問她怎麽還不睡,一來二去地又會牽扯好一段時間。

準備睡了。

快刀斬亂麻。

過去的這三年,她努力地将這個人掩埋在記憶深處。

只是他一出現,陳荔就清醒了。

是她一直在自欺欺人,需要刻意遺忘的人是不會被真正忘記的。

她從來都沒有脫敏過。

為了防止再次過敏,她必須和過敏原郁淨晨保持距離。

他們都會遇到新的人,都會忘卻那些他們以為刻骨銘心的記憶。

五年,十年,只是時間長短的區別而已。

我剛做完項目,早點休息,晚安。

郁淨晨并不會死纏爛打,這一切都在陳荔的預料之中。

只是他主動坦白自己熬夜的原因這一點,有些出乎陳荔的意外。

她搖搖頭把腦袋裏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抛掉,關閉了屏幕。

不再回複。

只要他動個腦筋,就能明白,她不想再和他聯系。

可是,黑漆漆的卧室內,陳荔翻來覆去還是睡不着。

側着睡時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心髒的跳動,正躺時腦海裏又忍不住出現郁淨晨的臉。

一旦大腦接受到需要處理的信息就會變得很難入眠。

但是陳荔壓根就無法平心靜氣地放空大腦,只能又點亮屏幕翻開郁淨晨的朋友圈。

他的朋友圈不是三天可見,但是內容卻少得可憐。

還大多都是公衆號的內容。

無趣得很。

臨近天亮的時候,陳荔才睡着。

也許是白天的陽光可以帶給人滿滿的安全感,陳荔睡得很安穩。

夢裏,是一部老電影在慢慢上映。

陳荔的媽媽白珺秀和郁淨晨的媽媽蘭馨梅是同一所高中的教師,因此在他們出生前就已經認識了。

巧合的是,陳荔出生的那天,蘭馨梅碰巧查出懷孕。

陳荔比郁淨晨大了九個月。

白珺秀和蘭馨梅都住在教師宿舍樓裏,結婚後也沒搬走。

陳荔和郁淨晨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小時候的陳荔是院子裏的掌中寶,家家戶戶都知道白珺秀有一個聰明可愛的女兒陳荔。

陳荔每每出門都要被院子裏的其他叔叔阿姨誇誇群彩虹屁贊美一番。

反之,郁淨晨是院子裏的“小霸王”,惹禍搗亂不在話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郁淨晨小時候跳脫的性格大多是遺傳了他爸爸郁澎。

郁澎的職業是消防員,都說傷病歸醫生管,犯事兒歸警察管,剩下的無論是人命關天的大事還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全都歸消防員管。

比起嚴謹的醫生和嚴肅的警察,消防員則要性格親民些。

郁澎帶着小郁淨晨上山挖菜,下河釣魚。進雞窩掏蛋,藏狗窩捉迷藏這類的事情更是沒少幹。

先天樂天派的基因加上後天郁澎的放養,養成了郁淨晨混不吝的性格,被蘭馨梅教訓的聲音在院子裏也是每天的廣播內容。

郁淨晨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一夜巨變成了心思暗藏、不茍言笑的樣子,全都源于郁澎一次出任務意外身亡。

那時候的郁淨晨十五歲,初三剛畢業,就要升高中了。

郁澎的死因,是在沒系安全繩的情況下情急撲向了意圖輕生的女子和那名女子一起墜樓身亡。

也就是那個夏天,郁淨晨永遠地失去了那個陪他玩耍,替他擋牆背鍋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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