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很抱歉,關于你對我們之間關系的看法。”傅寒凝視着葉甚蒙,注意着對方的表情。他說的很慢,但語氣并沒有顯得猶豫,“我從來沒有那樣看待過,也沒有那樣想過。”
這樣直白的道歉從傅寒嘴裏說出來似乎也聽不出太多的歉意,他那近乎公事公辦的口氣和平緩的語速很難表現出更多的感情了。盡管是這樣,對葉甚蒙來說,說不吃驚是不可能的,但是這種驚訝僅僅在心頭停留了一刻,便被長久以來的壓抑所驅逐,再沒有機會萌發出其他的東西了。
不管是從工作上考慮,還是從私人感情上考慮,接受傅寒的歉意都是應該的,并且即便是琢磨不出更多感情的歉意也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到的。
可是有又什麽意義呢?非他所願,非他所想。
他最不應該逃避的一點,就是他和傅寒之間的關系。
他自诩最了解傅寒,他陪對方走過了十幾年的光陰,他挖空心思的去觀察對方,了解對方,盡其所能的遷就對方,孜孜不倦的維系兩個人之間的感情,賣命的為他所圖謀的企業帝國扮演好馬前卒的角色。
很好,傅寒說,他沒有把葉甚蒙當狗,沒有那麽看待過他。也許他們關系再近一點,同窗?搭檔?或者是曾經葉甚蒙沾沾自喜以為的朋友關系?
那又怎麽樣呢?
他還是連一個蘇建岑都比不了。
他渴求的是面包,但無論他付出多少,換回來的都是蛋糕,蛋糕再漂亮,再好看,于他也不過是砒霜而已。
一直以來,葉甚蒙都在飲鸩止渴。他不願意去看清楚,再美好的蛋糕與面包之間都是全然不同的,他總是給自己一個美夢,在堅持一下,既然都擁有了蛋糕,那面包也離自己不遠了。
可等他看到蘇建岑,等他不得不去面對考慮這個事實時,他獲得的是長達十年時間镌刻下的絕望,他在錯誤的路上越跑越遠。如果回到高三那年,如果沒有發生王晉和他之間的事情,也許他和傅寒之間還有機會,也許沒有,誰知道呢?
連蘇建岑都有一個機會。
“我做了我認為應該做的事,但也許有悖于你的想法,傅總對我有意見是正常的。”
傅寒合上手掌,葉甚蒙沒有接受他的道歉,雖然也沒有拒絕,但卻是拒絕的姿态。以尋常人的眼光來看,這場對話是不應該存在的,葉特助半拒絕的回答更是不該出現的。
但在傅寒眼裏,他卻是只感到無奈。
這樣的無奈并非是第一次出現,久矣,久到他連去回想都懶得回想,非得追朔到源頭,那就得從兩個人一開始認識的時候說起。
翻舊賬,念老經是沒有意義的。但是這幾年來,他和葉甚蒙之間的關系已經越來越脆弱,沖突有時候突如其來的就出現了。他無數次的想,大概有一天這段關系會突然就崩潰了。而他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這種破裂開始變質,沖突開始升級,到最後完全坍塌再也找不到支撐的力量。
看一朵花,花開花落。他可以遵循生命和事物發展的規律,可以冷眼旁觀,可以緬懷美好,最後嘆息一聲有常無常。可真正落到他自己身上,他又怎麽可能做到巍然不動呢?
他不但做不到,他甚至也被這種崩潰束縛在其中。他經常想也許他應該試圖改變一下,不管是相處模式也好,還是相處态度也好,他應該把主導權拿回來而不是選擇放縱,由着對方繼續往下走。
可是他又出于什麽立場,什麽權利這麽做呢?即便他找到某個看起來正當的理由,其中卻是充滿私心,偏執和狹隘的。倘若他取回主導權,其結果,多半只會強加給對方太多無法消化的東西,這是他沒有辦法控制的。
他擁有的東西太多,而這是些東西都勢必帶來巨大的壓力和不平等,一旦他開始主導事情的走向,這些附加的影響對阿蒙來說是極其不平等的。
葉甚蒙應該擁有獨立的,健全的人格。而不是在某些強勢之下成為一種附庸,不管是在朋友關系之中,還是其他任何關系中,這是葉甚蒙從小就深深烙印在靈魂上的憧憬。
他們認識十四年,他曾經看過那個人因為貧窮而卑微,因為卑微而謹慎,因為謹慎而難以啓齒的去愛一個人,那麽小心又那麽快樂。他無數次想起對方那種散發着信念光芒的眼神和懦弱得不敢前行觸碰真實的行動,兩種截然相反的思想在那具年少的軀體裏沖撞和撕裂。
面對陌生社會和所謂價值所帶給他的壓迫,以及戲劇性卻無法有結果的熾烈感情,就像兩條洪流彙集在一起,沖擊着本就搖搖欲墜的人生基石。
他想,葉甚蒙是比任何人都更渴望能在未來的生活裏站起來,在這個洪波一般的社會裏找到自己堅定的位置。這種憧憬和信念,大概就是他最深的吶喊和對年少時渴求平等的彌補。
這是人的根本,意味着這比許多事情都更為重要,也意味着他必須放棄主導權,放棄會帶給對方的巨大壓迫,放棄偏執的自私和強勢的手腕。
如果他願意給對方平等,他就必須克制。
只是克制也是一種煎熬,随着時間的流逝,這份克制也變得殘破不堪起來。這些年就越發變得刁鑽刻薄,挑剔苛刻,有時候可能就一句話,一個眼神,都開始逐漸無法忍耐。
看到了克制的極限,也就看到了關系的終點。
不是葉甚蒙先爆發徹底了斷這份情誼離開,就是他毀了對方。
如果只能到這個地步,他寧願葉甚蒙離開。至少他這十幾年算是有了一個結果。
但這個結果并不是傅寒想要看到的,他只是暫時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他逃避過去思考結果,也一而再再而三的思索過,甚至是盡可能的想從葉甚蒙身上看出來蛛絲馬跡,但往往都沒有一個可以肯定的答案,他是不敢輕易冒險的。
強勢的好處很多,壞處也不少。老虎也許只想輕輕拍兔子一下,但兔子極有可能慘死虎抓之下。
所以盡管他擁有過分的吓人的資源和力量,在某些方面卻只有收緊爪子和利齒躲在暗處比一只兔子更不如。
這又如何不無奈呢。
傅寒不善于感情糾纏,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我确實沒有那樣想過。至于工作上的事情,也許你在做之前應該先和我商量一下,扣上帽子容易,摘下來卻很難。你認為你的犧牲是有正确價值的,但我不這麽想。況且你也理應向我彙報情況,由我來決定應該怎麽處理,而不是自己擅作主張。”
“我明白了,以後會注意的。傅總。”葉甚蒙想起被他嗤之以鼻的一句話,陳經說的,他所做的已經遠遠超過一個普通員工應該做的,傅總未必就會喜歡。
現在不就正是印證了這句話嗎?真他媽的諷刺。
傅寒不糾纏,葉甚蒙也一改谄媚的德性,這場無端開頭的談話自然也就無疾而終。
在傅寒轉身離開的一瞬間,葉甚蒙第一次感覺到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這段已經岌岌可危的關系,包裹着亂七八糟情誼的關系終于在長久的壓抑下産生了裂紋,并且這裂紋正以飛快的速度增長。
他有點茫然,夾雜着一絲恐懼。
因為他竟然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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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儲事業部的劉威看到蘇建岑的時候還在親自改一個技術方案,下面提交上來的方案改了幾次他都不滿意,只好自己親自來。
“跟着我很辛苦,即使是傅總安排你來的,該安排的我還是會安排,不會輕松的。”劉威倒不是給對方下馬威,他只不過是照實說,他現在都還在揣摩傅總把這個小新人送到他這裏來的含意。
太嫩了,嫩到根本就沒辦法在一群老油條裏混下去。如果說傅總還指望他來照顧這個小新人,那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他現在自己一個人都舉步維艱的,哪裏還有多餘的精力來照顧蘇建岑。
存儲事業部是一個相對已經有積累的部門了,在信息化這個圈子裏,這個部門就算是資深部門了,有資源,有關系網,曾經輝煌過,即便現在競争激烈市場飽和卻仍然有着相當大量并且不斷增長的需求。這意味着,這個部門裏,留下來的都是背後有勢力的老狐貍。
說簡單一點,寶盛集團作為超級龐大的一股勢力,雖然傅家是主導的一股力量,但是其中也有其他各種家族勢力插足的,這就讓寶盛更加的臃腫和巨大。其中不乏幾個亦相當有權勢的家族,比如如今如日中天的衛家。
存儲事業部就有很大一部分人是衛家扶持起來的,這是一個老部門,很多東西都穩固包括利益鏈。劉威的上臺根本就是被傅總釘在了這個部門的中心鐵柱上,時刻都要警惕那些老狐貍的舉動,這是個苦差事,連他自己都是在泥潭中艱難行走,更遑論是蘇建岑這種新人。
所以他不解。
當然真相不明的圍觀群衆總是能找到很多理由和原因的,其中一個很深得人心。
蘇建岑是長得很秀氣的技術員工,蘇建岑很崇拜劉威,蘇建岑是傅總親點從售後調到項目的。
不但如此,這些還有個老總側面确認過。
孫總說:“小蘇這小夥子不錯,以後前途無量。”
可是售後部門的人都知道,小蘇當天是被孫總提到辦公室挨罵的。為什麽是小蘇,因為是新人,因為老實,挨罵的活當然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