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寶藍色的單車

一直如此。——《這個殺手不太冷》

上午九點鐘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屋裏。姜徹眯眼看看天色,翻個身想抱着被子繼續睡。胳膊一甩,便聽到啪的一聲。

打到程銳了。

小屁孩兒皺着眉頭往他懷裏鑽了鑽,沒醒。姜徹揉着腦袋坐起來,伸伸懶腰推他,說:“你不上學嗎?遲到了。”

程銳低低應了一聲,仍閉着眼睛。身體縮成一團。看着他紅腫的眼皮和臉上幹涸的淚漬,姜徹無奈,掀開被子起床,又給他蓋好。随便抹了一把臉就去找程湘婷。

還好程銳給他指過自家窗戶,姜徹沿着逼仄的樓梯往三樓走,迎面下來個老太太,提了很大一袋垃圾。姜徹退下來,後背貼上牆給她讓路。老太太佝着脊梁,瞟他一眼,扁着嘴嘟囔道:“整天惹些不三不四的男人。”

姜徹看着她慢悠悠地下樓,再擡眼望望樓上緊閉的房門,耙了耙頭發走上去。

敲了好一會兒,屋裏才有聲音。程湘婷把門拉開一道縫,露出小半邊臉,見是他,肌肉僵硬的臉頰略微動了動,問他有什麽事。她臉色蒼白,頭發散亂地披在肩上,眼角是一片青紫。

“那個……程銳在我家,我是來問問……”

“是嗎,”程湘婷反應慢了半拍似的,無意識地說,“這樣啊,在你家……他今天還要上學。你能送他去學校嗎?”

姜徹還未說話,聽到她房裏有男人的呼嚕聲,還夾帶了兩句聽不清楚的咒罵。程湘婷将眼前的頭發撩至腦後,疲倦道:“那就麻煩你了,謝謝。”她低着頭,關了門。

姜徹只得離開,走到樓梯口停下,回頭看着那扇門發了一會兒呆,才走下樓去。

大院裏沒幾個人。姜徹穿過院子到馬路邊,買了煙和包子提着回去。他十三歲的時候就學會抽煙了,沒有錢,只在特別想抽的時候買一盒。他本想在樓下抽完再回去,靠着無花果樹剛點着,一擡頭看見自己擺在走廊上的“簡易廚房”裏,正站着程銳。

“喂!你在幹嘛呢,那是火!”

程銳越過欄杆望着他,大聲回答:“我在做飯。”

“我操,”把煙扔在地上,姜徹三步并作兩步往樓上跑,罵罵咧咧地說,“要怎麽着讓你媽知道了……”

程銳穿着他的大軍襖,趿拉着他的拖鞋,站在液化氣竈旁邊,正拿着飯勺往鍋裏伸。姜徹跑過來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正想說話,看到鍋裏黑乎乎的東西,愣住了。

“你在做什麽?”

“煮湯圓。”程銳仰頭望着他解釋說,“我媽昨天買的。黑芝麻。”

姜徹撇撇嘴,把他推開,拿起勺子攪攪鍋裏的湯,翻了個白眼:“你這是煮黑芝麻湯圓還是黑芝麻湯啊?邊兒去,小孩子玩火尿床,知道不。”

“我會開液化氣竈,還會煮方便面。”

“那是在你家,在我這兒,真要出事了你媽不殺了我。”姜徹把鍋裏的湯舀出來,不舍得倒,湊到嘴邊喝了兩口。

程銳不服氣道:“你只會泡方便面。煮的好吃,還能打雞蛋。”

姜徹看看他那張頂着紅腫眼睛的小臉蛋,格外認真的神色讓他放棄了鬥嘴,說:“是是,你最厲害——把糖拿過來,往碗裏撒點。扔了怪可惜。”

一大一小圍着凳子各捧了一碗形貌怪異的湯,就着半涼的包子,湊活了一頓。吃完了把碗泡在鍋裏,姜徹抹抹嘴,拉程銳在床邊坐下,問:“昨天怎麽回事?”

程銳低頭玩衣角,晃着兩條瘦瘦的腿,隔了半晌,突然問:“哥,你喜不喜歡我媽?”

“問這幹嘛?”

程銳黑溜溜的眼睛認真地凝視着他:“你和我媽結婚好不好?”

姜徹傻了。

“你是我爸爸的話,肯定很好。”程銳說。

姜徹沉默了好一會兒,罵了句髒話,掐掐他的臉說:“哥才十七!都能管你媽叫姨了。腦子裏整天想些啥啊你。”

程銳被捏得生疼,也不躲,仍舊看着他說:“我媽十九歲就生了我。他比我們班同學的媽媽都年輕,他們還說她好看。”

姜徹再次傻了。松開了捏着他的手。

程銳揉揉臉,歪着頭打量他的神色,又問:“你是不是嫌她老?還是不想跟一個有孩子的人結婚?”姜徹不說話,他又低下頭,繼續說,“我媽說為了我,什麽都肯做。但是他們說,我媽有了我,就不能離婚,離婚也不能結婚。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姜徹看着他頭頂的發旋,說:“……你得回去把衣服穿好,我送你上學。”

程銳看看他的臉色,又低頭玩衣角,淡淡地說:“我媽說,沒有我她就不會和爸爸結婚。”

姜徹沒有聽清楚,把他抱起來拍了一把屁股,邊走邊說:“我幹嘛要當你爸,當哥都快累死了。快給我回去換衣服上課!”

一走起來,程銳有些不穩,忙抱住他脖子。姜徹身上沒有酒的味道,他很喜歡,便不由地又靠近了一點,将臉埋進他頸窩。

姜徹揉揉他的腦袋,将人摟得緊些,慢悠悠地說:“小孩子整天就別想那麽多,我跟你這麽大的時候,不是在外頭爬樹掏鳥窩就是往人家院子裏扔炮仗,鬧到天黑才回家,老爺子不容易找着人,直接拿棍子打,邊打邊罵,說早知道就不要我了,跟着操心。”程銳仰臉看他,姜徹微笑着說,“我就跟他吵,不要我以後沒人給他送終。從小吵到大,還不是跟我親爸似的。不是親生的,磕着絆着老爺子還心疼,你可是你爸你媽身上的肉。”

程銳糾正道:“我是我媽生的,是她身上的一塊肉,不是我爸我媽的。”

下午被拽去上學,程銳坐在教室裏。窗外姜徹正在被班主任訓話,也不辯解,揉着頭發點頭哈腰,笑得傻了吧唧的。

“程銳,那是你哥?”

程銳點點頭。窗玻璃不怎麽幹淨,姜徹的臉看起來有些模糊。

“哇!我也想有哥哥,真好。還送你上學。”

“一點也不好,我哥哥就老是欺負我。程銳,你哥哥好不好?”

程銳想了想,有些得意地說:“他不欺負我。我們還一起看電影,他還會做飯。”

姜徹是很好很好的哥哥。他在心裏想,也許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哥哥。是比晚上準時播放的動畫片、生日時收到的電動玩具、媽媽做的水煮魚、夜色下的電影幕布都要好,排在這些喜歡的事情之前的,重要的哥哥。

姜徹被老師訓完話,等對方一轉身,就嬉笑着對程銳做個鬼臉,揮了揮手。來時的路上,姜徹說馬上就要到鄉下去了,這幾天都不在家。

程銳看見他身影一晃,就消失在樓道裏。

放學後程銳特意繞到姜徹家看了看,他已經走了。雖然并不意外,他還是生出些說不上來的低落,背着書包晃晃悠悠地回家。腳下的影子不斷拉長又縮短。在學校和同學們玩過踩影子的游戲,他心想下次姜徹回來了一定要拉着他一起玩。姜徹個子高,腿長,一下子就能從自己影子這頭跳到那頭,但是沒關系,程銳看着地上的陰影,心想:我比他小,跑得快,很靈活的。

汽車站的院子裏飄着周遭飯菜的香氣。

租住的房子和姜徹那裏相仿,是個獨院。程銳擡頭,看到家裏的門半掩着。剛剛搬到這裏時,他很喜歡一進院子就喊一聲“媽”,然後三步兩步奔回去。

今天卻沒有這個心情。姜徹并沒有告訴他媽媽怎樣了,他不敢看見她。夜裏的事情再度浮現出來。程銳盯着敞開的門縫,想象着它像一只怪獸,張開了巨大的黑暗的嘴巴,一口就将人吞進肚子裏。之前在姜徹家看了一部電影,巨大的怪獸出現時吓得他抓緊了姜徹的手,被嘲笑說跟個女孩子似的。

程銳抓緊書包帶子,磨蹭着慢悠悠上樓。走廊上停了一輛兒童自行車。嶄新的寶藍色車身亮閃閃的。程銳經過它,忍不住伸手摸摸軟軟的坐墊,才繼續走,停在門口。

屋裏的人大概聽到了腳步聲,問道:“銳銳?”

“嗯。”程銳推開門,低頭走近客廳。一擡眼,便看到了沙發上躺着的邵為均。程銳站在門口,沒有說話。他正在看電視,倚着靠墊抽煙,瞥見他進來了,口氣懶散地說:“回來了?”

程湘婷端了菜從廚房出來,看他站着不動,說:“快把書包放好,吃飯了。”

程銳一看見她眼角的傷,便迅速轉過身去。

一家三口圍着茶幾吃飯,程銳往碗裏夾了兩筷子菜,拿了遙控器換到動畫頻道,抱着碗看電視,一言不發地吃飯。邵為均把煙掐滅,咳了兩聲說:“吃飯,看什麽電視。換到新聞上。”

程銳沒動,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置若罔聞。

“把電視關了。”男人有些不耐煩地說。

程銳回頭看了他一眼,将電視聲音調小了,眼睛沒動。

“邵子銳。”

“好了,”程湘婷瞪一眼男人,“他喜歡看,你就讓他看一會兒。等下還要寫作業,就沒時間看了。”

邵為均擡起筷子想說什麽,終究閉上嘴,把筷頭在盤子邊沿敲了兩下,繼續吃飯,說:“你這麽慣着他,成什麽樣子!”

一直到動畫片放完了,程銳的碗裏還有大半。程湘婷伸手敲敲他的腦袋,關了電視說:“快吃。”

程銳轉過來把碗放在桌上,用筷子把米飯戳散,一次夾幾粒,小口小口地吃。

邵為均皺了眉,說:“不想吃就給我說話,你媽做飯容易嗎?吃不完早幹嘛去了?”

把碗筷放好,程銳站起來瞪他,又迅速移開目光,小聲說:“吃不完了。”

程湘婷白了臉,斥道:“銳銳!”

“我去寫作業。”

程湘婷還想說話,看到他深深垂下的頭和握緊了的手,還是克制住了,輕聲道:“嗯,有什麽不會的叫我。對了,你爸爸給你買了輛車,在走廊上,看見了嗎?”

程銳擡起頭,迎上母親期待的目光,再看看又開始悶頭抽煙的邵為均,說:“謝謝爸爸。”

他說完話,徑直走進房裏,鎖上門。坐在桌子邊看着攤開的作業,卻一個字也不想寫。程湘婷很重視他的學業,租了兩室一廳的房子,這一間專門用作學習。從窗子裏可以看到很近的山。橘黃色的夕陽掠過樹木剛剛發芽的枝頭,灑在書桌上。姜徹的家裏也可以看到這座山。不過陽光會灑在他的床上。今天早上,程銳就是被另一扇窗子裏的白色陽光弄醒的。

客廳裏父母又說了什麽,他沒有聽清楚。也許是因為抽煙或者酗酒,父親的聲音總是低沉而渾濁。程銳常常聽不出他在說什麽,記不住他的聲音。

他又想起那輛自行車,寶藍色的。

只是他并不會騎車,況且那輛車相對于他來說,有些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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