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一起

這段在旗後的日子,是我最快樂的時光。——《最好的時光》

小學生不允許騎車。程銳在城南小學,放學後和同學一道,順着大路走回城北的家。好在錦川并不大,約莫二十分鐘的路程。夕陽把整條長長的街道都染成暖黃色,一直到太陽消失于遠山,視野裏還是亮的。程銳回家,經過院子裏落了灰的藍色自行車。

程湘婷還沒有回來。程銳開門,将書包扔進屋裏,開始看電視。他們并沒有搬回去住,邵為均仍是隔三差五地來,有時候是醉着,有時候是醒着。他似乎想讓母子倆回去,但程湘婷這次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堅決。程銳記得以前搬出來過很多次,爸爸會過來找他們,回去之後還是會吵架,他想,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最好爸爸不要再來了。

動畫片結束以後才去寫作業。生字詞要抄寫、加拼音、組詞,算術題要寫三十道……相比語文,程銳更喜歡數學,一加一這樣明明白白的邏輯要比變來變去的組詞造句更加容易把握。快寫完的時候,他聽到樓下有人叫他。

清清朗朗的年輕人的聲音。

程銳扔下筆跑出來,趴在欄杆上。

姜徹仰頭望着他,說:“你媽今天不回來了,讓你到我那兒吃飯。”

“我媽?”

姜徹嗯了一聲,說:“我下午回來,在百貨樓碰着她了。”

程銳看看已經黑了的天空,說:“你上來吧,我還有作業沒寫完。”

“不用,我等着你。晚上想吃什麽?”姜徹點了支煙,打火機的聲音很響。

院子裏很黑,看不清他面目。火光一閃,又變成一個點。程銳說:“随便。你等一下!”說着便跑回屋裏,趴在桌上寫作業,可以加快了速度。偏偏生字一筆一劃怎麽也寫不快,手裏的筆不禁握得更緊。最後一個是“在”,要組兩個詞,程銳想了半天,寫了“現在”,剩下一個卻是怎麽也想不到了,只好跑出來,扒着欄杆問:“‘現在’的‘在’,能組什麽詞?”

姜徹沒反應過來,問什麽。程銳又說了一遍,他袋想了想,說:“‘在哪裏’?”

程銳一想,問:“‘哪’怎麽寫?”

“笨,換一個……”姜徹深深吸了一口煙,說,“‘在一起’,‘起’字會寫不?”

程銳哦了一聲,忙回去站在桌邊寫完了,裝好書包鎖上門出來。

樓道裏沒燈,姜徹拿着打火機走到二樓接他,每隔一會兒就要重新打一次。視野裏忽明忽暗的。他拽緊程銳胳膊,摸索着下了樓才松開,拍拍他的腦袋說:“想好沒,吃啥?”

“随便。”

“我操,你給我做一個‘随便’去。”

程銳翻個白眼,問:“你會做什麽?”

姜徹忍不住又敲下他的腦門兒,想了想說:“下餃子吧?今兒剛買了兩袋兒。”

程銳不置可否,拉住他的手問:“你們這次放什麽電影?”

“《地道戰》,還有你看過的那倆。”

“好看嗎?”

“都看了百八十遍了。也就那樣。”

“你今天還看電影嗎?”有點黑,程銳往他身邊靠了靠。淡淡的煙味就鑽進鼻子裏。不好聞,有點嗆。

“家裏那些看得差不多了。得租,想看了吃完飯去店裏看看。你作業寫完了?”

程銳忙說:“嗯。那看什麽?”

姜徹看看他,說:“都這個點兒了,吃完飯你得回來睡覺。看電影都弄到啥時候了。”

程銳停下步子仰頭看着他,兩手抓着他的擺了擺,說:“明天不上課。我今天住在你家好不好?”

姜徹撇撇嘴:“我家沒地兒。”

“上次就住得下。”

“擠死了。”

程銳不說話了,只是靜靜看着他。太黑,姜徹只能模模糊糊看見他有些委屈的神色。兩個人僵持了好半晌,程銳松了握着他的手,一邊往前走一邊說:“吃完飯你送我回家。黑,我害怕。”

姜徹愣了愣,快步趕上去抓住他的胳膊說:“好了好了,住我家。反正你媽知道。下次不許了,聽見沒?擠死了。”

程銳乖乖讓他牽着,又乖乖說好。

兩個人把餃子全下完了,就着醋和醬油一邊看電視一邊吃。程銳把碗放在凳子上,蹲着吃,筷子使得不太利索,夾了餃子蘸醋,掉進碟子裏了再夾,都搗爛了還沒弄出來。姜徹無奈,把爛了的餃子夾出來吃掉,拉過一旁放衣服的箱子讓他坐着,說:“你都多大了還不會用筷子。”

“我在家都用勺子吃餃子,還有叉子。”

“嬌氣,給我學着——我說呢,你看你這筷子拿的,姿勢不對。”姜徹把手轉到他眼前,動動筷子說,“看我這樣,這才對。多靈活。”

程銳看看他交叉在一起的筷子,動動自己的手指,再看看,兩只手合作把筷子擺成他那樣的,試了試說:“不舒服。”

“好的東西你就是不習慣,習慣了就好了。快吃,待會兒黏一塊了。”

程銳就着別扭的姿勢吃餃子,好幾次掉進碗裏再紮起來。

不容易吃完飯,姜徹揉着肚子把碗泡在鍋裏,帶程銳去租錄像帶。音像店的老板毛子也是個年輕人,看起來不比姜徹大多少,見他來了,就熟絡地說:“這次出去挺久啊,整天就你忙。”

“我可是上班的人——程銳,想看什麽你自己挑。你毛哥請客——是吧?”店裏地方小,姜徹側過身子讓程銳進來,讓他自己看貨架上的帶子,又從另一邊繞至櫃臺,遞給毛子一支煙,“想我沒?”

毛子瞥眼過道裏的矮個,把煙點上問:“這誰啊,幾天沒見,你的娃?”

“幹你啊,我弟,說話注意點,”姜徹放低了聲音,“剛一年級,啥都不懂,別瞎說話。”

“哥跟你認識十來年,你啥時候有弟的?一看就細皮嫩肉的,你這麽糙——”毛子拉長了腔調,嫌棄地掃他一眼,把聲音掐斷在一聲輕笑裏。

“我就不能有弟啊?我跟你說,指不定我媽後來又生了個兒子呢,好好養着也跟程銳一樣大。”

毛子白他一眼,舒服地吐個煙圈說:“他繞到那邊兒去了,好幾張那種的……”話還沒說完,姜徹已大步奔過去,一把抓住程銳問:“有喜歡的沒?”

程銳點點頭,指指架子上的《新獨臂刀》。

姜徹松了口氣,摸摸他的頭推着他往外走:“成,走吧。“程銳被他推到玻璃門外頭,不忘問:“不用給錢嗎?”

“你毛哥請客,快走快走。”姜徹沒回頭,揮揮手就把門拉上了。

毛子眯着眼睛狠狠吸口煙,味道透進肺裏又緩緩冒出來。他看看還沒停止晃動的門,吐個煙圈笑着罵了句操。

兩個人回去蹲在電視邊放錄像帶,程銳看看包裝盒上“張徹”的字樣,又看看專心擺弄機器的姜徹,彎着眼睛笑了。他問過媽媽這個字要怎樣寫。姜徹轉頭撞見他的傻笑,往腦袋瓜子上一拍,胳膊夾着他鑽進被窩:“看個電影,你不是傻了吧。”

程銳抱着腦袋瞪他:“不能打頭,會變傻。”

“你本來就傻。”

程銳嘟囔了一聲,正想反駁,電影已經開始了,姜徹把他拉在身邊,掖好被子說:“別說話,乖乖看電影。”

屋裏沒開燈,屏幕上或明或亮的光照在兩個人臉上。

中途程銳不經意轉頭,看見姜徹臉上淡淡的笑。電影裏兩個少年英雄相遇,他大概是覺得雷力對封俊傑冷着臉的樣子很有趣吧。

周末是大晴天。沒有風,沒有雲,天空很藍。

姜徹從床上爬起來時,已經快中午了。程銳不在。咬着牙刷站在走廊裏,姜徹看見遠處的街道兩旁,柳樹都籠着一層薄薄的綠色,像是缭繞的綠色煙霧。

春天總是在不知道的時候就來了。

姜徹打了個哈欠,滿嘴牙膏泡沫,清涼的薄荷味道很舒服。低頭漱口,看見樓下程銳黑色的腦袋。他的頭發長了不少,不是先前那個葫蘆腦袋了。

“在幹嗎呢?”

程銳擡頭:“回家了。我媽媽帶了包子,讓我給你帶過來。”

姜徹示意他上來,吐掉嘴裏的牙膏沫子,笑道:“回頭幫我謝謝你媽。”

程銳黑溜溜的眼睛注視着他,問:“你不是不喜歡我媽嗎?”

姜徹黑了臉,一臉盆水就要往下潑:“起開,潑水了。”

程銳跳開,提着包子上樓。聽見院子裏嘩啦一聲,房東太太的聲音就從廚房裏伸了出來:“小姜,你咋又亂潑水!我一會兒來人,院兒裏要擺桌子吃飯呢,下來給我拖幹淨了!”

姜徹苦着臉大聲說好。程銳走上來,還沒有來得及幸災樂禍,就被捏着耳朵一起下樓拖地。

“兔崽子笑個屁,給我搭把手,涮拖把去!”

“你明明說過不喜歡——”

“噓——”姜徹趕忙捂住他的嘴,瞅瞅四處無人,才輕聲說,“這種話別瞎說,回頭讓人聽見了,指不定怎麽說你媽呢。”

“為什麽?”

姜徹無奈,一手提着拖把一手抓着他走,說:“反正我就是不喜歡你媽,也不想跟她結婚,你媽也不喜歡我。兩個人得相互喜歡了才能結婚。你別亂說。多大了還這麽不懂事。”

“我爸媽就結婚了,他們誰也不喜歡誰。”

姜徹答不上,只好不說話。

程銳跟着他走到大院子裏,站在水池邊看他涮拖把,又問:“你為什麽不能當我爸?你可以住我家。”

水管開得大,水花濺在衣服上了。姜徹把水關小,想着亂七八糟的事,摁摁拖把說:“我當你哥不挺好——不過你媽在的時候,得喊我叔,不然輩分就差了。”

程銳給他把水關上,又說:“那你又不會一直當我哥。”

“你不信,咱倆就結拜呗。就電影裏那種。”姜徹拿他當小孩子哄,信口說。

程銳嘟囔道:“要是親的就好了。”

“去,親的指不定就比認的好。聽着,以後我就是你哥了,肝膽相照,榮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程銳點點頭,又仰頭看他,換了話題:“哥,你會不會騎自行車?”

“問這幹嘛?”

程銳低頭慢慢地走,腳尖踢着路上的石子,說:“我想學。”

“成。待會兒我去給你借輛車,毛子有。”

程銳眼睛一亮,說:“不用不用,我有一輛車,等一下你就教我好不好?”

姜徹點頭,又想起來還得幹活,變了臉色,推着他往回走:“臭小子先把地給我弄幹淨了再說!”

“明明是你亂潑的!”

“要不是你,我腦子進水了往樓下潑水啊!”

“不能打頭!會變笨!”

……明明就只是一個什麽也不懂的小孩子。

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樣子。

姜徹埋頭拖地,又看到程銳站在身邊賤兮兮地偷笑,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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