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心緒
武林盟大會那天正是立冬,嵩陽城又在北地,天愈發地冷。
馬車裏燃着炭,季懷手裏抱了個銅制的手爐,身上還披着厚厚的狐裘,半張臉都陷在柔軟蓬松的絨毛中,倚在車壁上昏昏欲睡。
趙越看了半天的書,頭昏腦漲地擡起頭來,便見季懷這幅睡容,頓覺耳清目明。
“主上,前面就是嵩陽城了!”門外駕車的人喊道。
趙越探出頭去,低聲斥道:“小聲些,七郎在睡覺。”
那人讷讷不敢再高聲,“是。”
趙越放下厚重的門簾,剛坐下便見季懷睡眼惺忪地望着自己,“趙兄,到了麽?”
“到了,馬上就要進城。”趙越囑咐道:“嵩陽城內龍蛇混雜,暗處有許多人都在盯着你,還得委屈賢弟盡量不要出門。”
“無妨。”季懷點了點頭。
兩個人沒說幾句話的功夫,馬車就進了嵩陽城。
馬車外聽着人聲喧嘩十分熱鬧,季懷雖然好奇,卻也忍住,不動聲色地半阖着眼。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馬車終于停了下來,門簾被人從外面掀開,一陣冷風灌了進來,季懷縮了縮脖子。
“主上,季公子,咱們到了。”駕車的人道。
趙越先行出去,那人将趙越扶下馬車同他說話,季懷在車門前打量了一眼外面,看着像處偏僻的宅院,門前還有棵桂花樹,七八個倉空門的人在此接應。
有人沖他伸出手來。
季懷穿得厚重,便将手搭了上去。
那只手清瘦冰冷,竟比這寒天還要再涼上幾分。
季懷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一眼,奈何對方渾身黑袍遮得十分嚴實,扶他下來之後連手都縮進了黑袍之中。
“七郎,外面冷,快進屋暖和暖和。”趙越對他道:“我還要去城主府拜訪,晚膳要用什麽你盡管吩咐他們去做,我可能要很晚才回來。”
“好。”季懷點點頭,便聽趙越對站在他旁邊的黑衣人道:“風左,保護好季公子,不準有半點閃失。”
“是。”風左應聲,對季懷道:“季公子請随我來。”
季懷随風左進來這僻靜的宅院,宅子并不大,三進宅院,季懷被安排到東廂房,裏面燒着炭,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房間太大還是太久沒人住過,季懷一進去便覺得陰冷非常。
“公子晚上想吃什麽?”風左問。
馬車上颠簸這幾日,季懷食欲一直不怎麽高,這會兒也不餓,便道:“做些清淡點的小粥就行。”
風左領命下去,季懷坐在炭爐旁烤火,思索着季銘給他留下的臨終遺言。
含玉這個表字。
去西北石源城接季瑜的屍身回晚來城——卻沒有告訴他季瑜在石源城何處。
還有那句似是而非的詩句……
那些人想通過他找到那張圖,“含玉”這個表字與其說是季銘給圖留下的鑰匙,在季懷看來,卻更像是個誘餌——
讓武林各派來找到他,帶走他。
季懷皺了皺眉。
季銘生前是個心思極其缜密的人,若趙越所說大部分都是真的,那麽武林中人找了公孫止四十多年都沒有找到,卻偏偏在他快死的時候找到了晚來城。
如果沒有遇到湛華這個意外情況,他至多是會被各方勢力争搶,斷不會有生命危險,季銘像是早就算計到了這一點——
季銘故意放出了消息,更是大張旗鼓地告訴所有人鑰匙就在季懷身上,找圖就得先找到他。
季銘到底想做什麽?
季懷讀書不好,也不是經商的料,并不怎麽聰明,放在旁人眼中更是空長了副好皮相的草包,甚至連他自己都這麽覺得。
可當現在他被諸多勢力推着搡着往前走,走得迷迷糊糊不知所措時,他卻突然覺得不甘心起來。
他是季銘死前下好的一枚棋子,人人都在利用他,想用他來找到那天大的好處,現在真相被一團團迷霧掩蓋着,他手裏只有季銘留下的幾句遺言,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季銘是有事要他辦的。
他比別人多知道的那點兒東西,也許就是季銘留給他讓他用來保命的。
想到這裏季懷只覺得諷刺。
可不等他笑出來,便被凍得打了個噴嚏。
爐子裏的炭被他撥弄得已經快滅了,他起身裹緊了身上的狐裘,推開門便和黑袍人撞了個正着,對方手中還端着碗清粥和一疊小菜。
倉空門這些人都神神秘秘的,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袍覆着面具,季懷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季公子要出去?”風左的聲音低沉嘶啞,聽起來有些奇怪。
“炭爐快滅了——”季懷有些尴尬道:“我去找些炭來。”
“我去。”風左進門,将飯菜都放在了桌子上,“季公子趁熱吃。”
天寒地凍,季懷也不想出門,便同他道了謝,坐在桌子前準備吃飯。
那粥熬得稀爛,勉強能入口,季懷只喝了小半碗就放到了一旁,依舊是覺得冷,現在外面天色已暗,他幹脆就和衣上了床,蓋上了兩床棉被。
風左進門便看到被剩下的大半碗粥,轉頭再看便見季懷縮成一大團躺在床上。
“季公子可是身體不舒服?”風左剛上門,走到炭爐前将炭放上,挑得更旺了些。
“只是有些冷罷了。”季懷阖着眼睛,暈乎乎地回答。
就在他快睡過去的時候,一只冰涼的手将他的手腕從被子裏拿了出來。、
季懷一驚,猛地睜開眼,屋子裏沒有掌燈,他只能看見一個黑漆漆的人影,外面冷風呼號,這般氛圍之下格外瘆人。
“我略通醫術。”風左這般說着,便替他把起脈來。
“我沒事,只是自小怕冷——”季懷說到一半,額頭突然覆上了一只冰冷的手,頓時吓得從床上坐了起來。
“抱歉,我只是想試試溫度。”風左似乎也察覺到這樣做不太合适,站起身同他保持了一個禮貌的距離。
季懷頗有些尴尬地摸了一下鼻子,“沒事。”
“季公子應當是受風寒,我去煎藥。”風左轉身便要走。
“不用了。”季懷喊住他,到底是不太習慣麻煩旁人,他道:“我多喝些水就好,不用麻煩。”
風左站在原地盯着他,只是他整個人都漆黑一片,季懷也看不出對方的神情。
對方沉默半晌,轉身離開了。
季懷覺得這人有些奇怪,皺了皺眉,又覺得外面冷,便躺下裹上了被子,不知不覺間就睡了過去。
——
季懷是被頸間冰涼的觸感驚醒的。
他猛地睜開眼,卻發現眼前一片漆黑,像是被蒙了層布料。
冰冷的手指在他的脖子上撫過,激起一片細密的戰栗,帶着暧昧不清的冷。
季懷發現自己不能動彈,緊張地咽了咽唾沫,心底隐隐有個不怎麽靠譜的猜測,“……湛華?”
微涼的手停在溫熱的皮膚上,熟悉的聲音在一片寂靜黑暗中格外清晰,“我答應了你提出的條件,為什麽還要跑?”
脖子上的力道陡然收緊,季懷呼吸微窒,卻沒有開口說話。
掐着他脖子的手并沒有繼續用力,湛華的聲音貼着他的耳朵響起,“季懷,你騙我。”
季懷扯了扯嘴角,不甘示弱道:“你先騙的我。”
湛華沉默了片刻,冷聲道:“不管你依附于誰,我随時都能殺了你。”
季懷輕笑了一聲:“我就不信你不曾有半分心動——”
湛華猛地收緊了手指,季懷被迫仰起了下巴,呼吸變得稀薄,聲音裏卻還是帶着笑,“這麽多人在搶這張圖……”
脖子上的力道驟然一松,像是在懊惱,又像是惱羞成怒般,重重地鉗住了他的下巴,“那趙越是你舊相識,你便這般信任他?”
季懷自然不敢完全信任趙越,可現下卻是像故意要同湛華作對般,“我同趙兄年少相識相知,自然信任于他,他起碼不會随時要了我的命。”
“先是權寧後是趙越,季懷,你能不能長點腦子?”湛華聲音裏帶着幾分惱意。
季懷被他說得火氣上湧,“起碼比跟着你強!”
“比跟着我強?”湛華冷笑,“你信不信,但凡你被他們套出話沒有了利用價值,只會死得更慘!”
“我樂意!”季懷怒道:“我寧可死在他們手裏!”
“季懷。”湛華沉下聲音威脅,冷不防虎口一痛。
季懷死死地咬住他的手不放,唇齒間溢滿了血腥氣,仿佛要将這一腔怒意全都發洩出來。
湛華疼得眉頭緊皺,手上欲用力卸掉他的下巴,拇指卻觸及到了溫熱的濕潤,整個人僵住。
季懷的呼吸有些不穩,覆在他掌心的唇微微顫抖。
那令人惱怒的疼在這點溫熱和顫抖的刺激下仿佛變了味道,讓湛華心煩意亂起來。
他甚至還想再更疼一些,好把心中那詭異的沖動壓制下去。
“……季懷,松開。”湛華的聲音在黑暗中變得有些沉啞。
尴尬和惱怒混合在一起,季懷死咬着不啃放,突然下巴一疼,下意識松開了嘴,齒間全是湛華的血,他粗喘着氣,然後一口氣尚未喘到底,呼吸的源頭陡然被覆住,在黑暗中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齒間的血跡被人粗暴又急促地舔舐卷走,下巴被冰涼的手死死鉗住,迫使他仰起了頭,修長的脖頸被半掩在寬大的袍袖之下若隐若現。
眼前一片黑暗,全身動彈不得,所有的感官都被積聚在唇齒之間,季懷粗喘着氣,卻仍覺得自己快要窒息。
“……湛華!”季懷趁着對方換氣的間隙,氣急敗壞地怒喝一聲,卻因為氣力不足,那聲怒喝怎麽聽怎麽沒有氣勢。
湛華冰涼的鼻尖擦過他的側臉,不怎麽穩的呼吸噴灑在他臉上,甚至因為他這聲沒有氣勢的質問整個人都僵在原地。
濃黑的夜色中,兩個人灼熱的呼吸交纏在一起,好像無論如何都扯不斷解不開。
心緒紛亂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