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京(一)
天熙十五年春,大祁帝國谒都城郊。
滿月如銀,稀疏星宿,幾聲野犬啼吠将山寨不尋常的詭靜徹底劃破。
“把門打開。”
清厲的聲音自遠逼近,隔着石壁餘音震響,伴随着“哐當”一聲,鐵牢門從外面被打開,七八個蒙着面的青年手持利刃,在鐵牢兩側有條不紊地一字排開。
片刻後,走近一個長發披肩,額頭上有一條狹長刀疤的男人,那男人眉尾虛白,黑布蒙着大半張臉,隔着鐵欄視線在牢籠中的兩人身上來回逡巡,因為蒙着面,只能從他眉目上挑的痕跡中瞧出他約摸是冷笑了一聲。
“穿雲寨只做劫貧濟富的買賣,不傷人命,你們要想活着從這裏走出去,最好乖乖聽話,要是敢耍詭計……”為顯厲色,他将手中的彎刀猛地一擲,那刀與地面相撞,發出巨大的裂石聲,不時,地上便裂開出一條颀長的口子。
若是尋常人,定要被此人的手勁給吓出一身汗,但被他們關押在鐵牢中的不是尋常人,他是大祁赫赫有名的飛星将軍裴熠,此番正是奉懿旨回京。
好功夫!
饒是身在軍旅,常年和武将打慣了交道,也不由得暗下嘆服這人的手勁之大。
只是谒都皇城腳下,在禁軍和巡防營的統管下,竟還有這樣的高手混在土匪窩裏,這點倒讓人意外。
裴熠順勢在他的威喝之下後退了一步,他精銳的神情若有所思,只輕掃一眼便瞧出此人非同尋常,旁人執長劍,獨他一人持刀,握刀的右手還帶着一只赭色皮套。
習武之人的着裝打扮向來是越輕便越好,像他那麽一副厚手套戴在手上,耍起大刀來反而累贅。
關鍵是那刀,它也非尋常山野村匪使用的普通大刀,如鏡般的刀身透着森森寒氣,裴熠眼尖,瞧出他別在腰間的刀鞘也中藏利刀,這樣的精妙設計定是特制而成,以防刀離鞘,刀鞘也可作防身之用。
這樣的上品,恐怕也只有上虞的鑄鐵老師父才有的手藝。
裴熠轉身朝身旁的少年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妄動。
那少年卻沒他這麽心細,見那人穿着粗布麻衣,一臉痞氣,那橫在額頭上的刀疤也粗鄙的很,他心中很不服氣,卻因為身份關系對裴熠的命令不假思索,當即僵着脖子又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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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熠抖了抖長袍上的塵灰,緩步向前,隔着鐵門沖那蒙面人笑了一聲:“閣下說我們耍詭計?”
他指了指自己和坐在地上的少年,帶着幾分嘲弄反問,“我們被你們關着,能耍什麽詭計。”他語氣裏帶着些許試探,挑眉問到:“你們當真是這山寨的土匪?”
那執刀的蒙面人沒料到自己的一聲喝戾不僅沒唬住他們,還反被人家給問住了,頓覺受到羞辱,怒上心頭,正欲拔刀之際又忽然停了下來。
他一時之間被裴熠的話堵的啞口無言,又似乎因為某些不可為人道的緣故不能動手,一時之間氣的漲紅了脖子。
見裴熠不再言語,才重新挑起眉細細審視,一番靜觀并未察覺到端倪,而後便一揮手,指使兩側的人打開鐵門。
一層腐朽的鐵鏽味迎面撲上,執刀的蒙面人眉尾一挑,他一腳踹在鐵牢門上,大刀應聲而起,架在牢門之間,森寒之氣立在刀刃之上,正對裴熠。
在這番挑釁之下,換做別人,要麽吓得跪地求饒,要麽不堪挑撥早就忍不住直接與他厮殺了。
但裴熠卻穩穩的立在原地,眼皮都沒眨一下。
不愧是高家的後人,他心想,進了賊窩還能有這種膽識的,谒都怕是也沒幾個。
借着勢頭,他再次警告:“要想活着走出去,就少說廢話,不該你問的,最好做個啞巴。”
坐在地上的少年見他出言不遜,再次按捺不住,正欲起身與他纏鬥之際,卻被小腿處突然襲來的一陣痹痛打斷。
“帶走”執刀的蒙面人呵斥一聲便起身離開。
那幫山匪二話不說,一擁而上,将兩人的雙眼一一蒙上。
“別動手,看他們究竟想做什麽。”裴熠趁亂在少年耳邊提醒:“剛到谒都,不要惹事。”
少年聞聲點頭,便不再有抵抗的意思,任由他們蒙上眼睛領着走。
山寨匪窩的鐵牢籠畢竟不是朝廷關押犯人的大牢,一陣喧嚣過後,繞過幾條窄道,便出了“鐵牢”。
可剛出鐵牢,裴熠就察覺到異常,異常的安靜,和異常特殊的氣味。
他久經戰場,最熟悉的莫過于戰場厮殺的戾氣,如今雖然被蒙着雙眼,但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卻非常駭人。
他幾乎能斷定,此地不久前剛經歷過一場屠殺,殺人者應該還未來得及清理,就被他們這兩個不速之客攪了進來。
按理說如果穿雲寨遭遇的是剿匪的官兵,那見到他們闖進來定是要抓起來細細拷問的,但如果剿匪失敗官兵被山匪反殺,那以這群窮兇極惡的匪徒行事來看滅口才是最好的選擇。
穿雲寨位于谒都城郊深處,距離城中相隔甚遠,在這荒郊野嶺殺兩個人,對山匪而言應該委實正常。
聖祖宣德年間,此地曾設官道,是過往商隊的必經之路,到了順徳年間,有一年隆冬,此地三川皆震,自此這一處才成了山野惡徒的匪窩。
如今此地更是荒寂,鮮少有人經過,若不是抄近道,他們大抵也趕不上這趟熱鬧。
兩人有驚無險的從土匪窩出來,待身旁匪徒的聲音漸行漸遠,他們才扯開蒙眼的黑布。
一聲嘹亮的鷹鳴撕裂于蒼穹之下。
山下的車馬行人正焦急的等待。
“籲”
城郊的溪邊,一匹純黑色的駿馬揚起馬蹄,聽到哨聲突然掉頭,朝那聲音的方向狂奔,将二十多名随從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踏雲,回來。”修竹緊随其後,跟上這不知何故突然受驚狂奔的馬。
踏雲是他們侯爺的愛駒,臨行前侯爺囑咐他,踏雲性子烈,千萬要看住它,它這一驚,修竹也跟着驚起來。
荒林深處,一個身穿天青色錦服,面容俊朗,氣宇不凡的年輕人正擡手心無旁骛的安撫受驚的踏雲,他身旁還站着一個短絨利落打扮的少年。
見到修竹,少年立刻狂奔了幾步。
“司漠,侯爺他沒事吧?”修竹見踏雲無恙,轉身與短絨少年攀談。
“沒事,”司漠回頭瞧了一眼,說:“就是被人請到山寨鐵牢裏喝了杯茶,喝完又給送回來了。”
裴熠摸了摸踏雲的鬃毛,輕拍了一下馬背,将勒馬的缰繩遞給司漠淺笑了一聲說:“穿雲寨的茶比定安侯府都要好,難怪近些年都是各地落草為寇的事。”
“......”修竹心中疑惑,心說這主仆兩人打的什麽啞謎。
不待他問,司漠就疑惑道:“侯爺,方才在寨中,你幹什麽要阻止我出手?就那麽幾個山野莽夫,用不着半盞茶的功夫我就能給打趴下。”
司漠為方才錯失剿匪良機十分不解,修竹還未從司漠的話裏分析出發生了什麽事,便看見裴熠回頭朝山寨的方向看了一眼問他:“你覺得呢?”
“啊?”
修竹微一怔愣,思索片刻猶疑道:“也許穿雲寨的土匪并非普通的山匪。”
他這麽一說,司漠更加不解:“土匪不就是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惡徒,還分什麽普通不普通?難不成還是食朝廷俸祿的土匪,看出了侯爺身份所以放我們一馬啊?”
修竹一時不知該如何說,他垂眸靜了片刻望向裴熠。
定安侯這個小侍衛司漠,自幼在侯爺身邊,年紀不大,功夫卻了得,只是赤子之心,時常說出令人啼笑皆非的話來。
“你說土匪都是殺人放火的惡徒,那我問你,我們怎麽還能毫發無損的走出了土匪窩?”
裴熠這樣一問,司漠頓時啞口無言。
“侯爺。”修竹說:“是不是穿雲寨的事有蹊跷?”
定安侯裴熠奉旨回京,名為國朝封後在即四方王侯皆奉太後懿旨回京朝拜,實則朝中局勢緊張,太後借機召回四方王侯以攪動朝中局勢,此事朝中文武大臣皆諱莫如深,他雖多年未身在朝中,卻也隐隐能猜到幾分。
裴熠思索片刻道:“穿雲寨的土匪恐怕在我們去之前就已經被清理了,關押我們的那幾個蒙面人雖然僞裝成山匪,但從他們的行動看來,個個訓練有素,恐怕這回真叫司漠說對了,他們真是朝廷的人。”
“朝廷的人?”修竹眉頭一擰,面色突變,手裏的劍也跟着抖了一聲,片刻後他才沉聲道:“難道是官府剿匪?”
這聲疑問剛出口,他就搖頭否定,“官府剿匪,遇到普通人應當派人護送,怎會關押,他們……到底是太後的人?還是皇上的人?”
“都不像。”裴熠說“穿雲寨這樣的匪亂太後不會越過皇上管制,至于皇上,要真是他派出的人,朝中文官的那支筆杆子怕都要拗斷了。”
“那會是誰?”修竹不禁好奇。
“不必細究,既然放我們出來,我就領了他這個情,我奉旨回京,想來禹州一時半會也回不去了,日後有的是時間查它。”
裴熠望着頭頂蒼穹裏微弱的陽光努力穿透漆黑的烏雲,灑下的一丁點亮光在幾近荒涼的山野裏,眉間不覺浮現出一絲惆悵來。
當今大祁國都的皇帝是順德帝高叔烨的二皇子,登基之時不過剛滿外傅之年,當時朝局動蕩,朝中大臣形成兩派——
朝中一半老臣以新皇年紀尚幼,且太上皇尚在人世,應當以新皇輔政直至新皇冠禮才可親政為由不斷谏言,另一半則認為太上皇既已患病,且冊立新君,自當由新君親政方才算是遵循聖旨。
天熙元年,大祁先太子高啓因病薨逝。
在養母趙貴妃和一衆大臣的扶持下,二皇子高骞被冊立為皇太子,同年九月順德帝忽得頑疾纏身,次年太子高骞登基,順德帝成為開國以來唯一的一位太上皇。
天熙五年,順德帝駕崩,趙太後頒布遺诏,将皇城中稍有軍權的親侯盡數派遣……
山間薄霧冥冥,幾座高聳入雲的山峰錯落相對,修竹擡頭凝望着此間地貌,隐隐覺得冠蓋京華的谒都似有風雨欲來。
“修竹。”裴熠察覺到他的異樣,勒住馬缰,回頭看了他一眼,“這次回京,你的身份和司漠一樣都是我的護衛,不可惹殺身之禍。”
修竹沒有立即回答,依舊盯着詭變的雲層,神情蔚然不變。
“修竹,侯爺跟你說話,你發什麽呆。”司漠執起劍鞘,朝他肩頭碰了一下。
“侯爺放心,我不會自尋死路。”修竹垂眸,“更不會連累侯爺。”
裴熠勒住缰繩,面色淡然的看了他一眼:“我并非是怕被你連累......”
馬蹄聲替代後頭的話,他想起在禹州初見這少年的模樣,那時他約摸是司漠如今這般年紀,明明該是個驕養的小公子,渾身卻遍布傷痕......
裴熠有心責備,卻也不能像訓斥司漠那般訓斥他,“只是畢竟你身份特殊......”裴熠語氣無奈,剛想提醒,就被司漠這沒大沒小的侍衛搶在前頭。
“修竹你怎可如此肖想侯爺,侯爺為了帶你回來,想了諸多法子,冒了多大的險你不知道啊?”
司漠說的這些,他自然是知道的,以侯爺如今身處朝堂中的尴尬地位,他的身份無論被皇上還是太後查到,都将是拿捏侯爺的一個把柄,帶自己回京這件事其中的利害不言而喻。
修竹為自己的一時的失語愧疚不已,只是再回這個地方,從前種種不免又浮上心頭,像那長空散了許久的積雲,複又攪進了一處,難免心有凄楚。
踏雲似乎懂主人的心思,立刻甩開衆人,在開闊的天地間響亮的長嘶一聲。
作者有話說:
裴熠是攻,修竹不是受,但也是個重要角色,受在下一章出場。
(一般新君登基第二年會改年號,架空文希望大家不要太細究。文中大概會提到三朝,順序分別是宣德帝,順德帝,天熙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