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升職(七)

裴熠從千機營回府的途中,起了點風,接着便下了一場小雨,那雨下的斷斷續續,絲毫不像這個季節該有的樣子。

裴熠騎馬穿街而過的時候,踏雲跑的急碰翻了個攤子,因為這場小雨的緣故,攤主扯出一塊布蓋在攤上,不料風一吹,那布揚起的一角正好擋在踏雲前面,“嘩啦”一聲,被布裹着的東西便散了一地。

那是個賣木劍,木偶的雜貨攤,東西做的精巧,木劍柄上還雕着各種圖案,裴熠幫着一起收拾好了才重新翻身上馬,走了幾步他似乎想起了什麽,又回首朝蕭條街巷口看了一眼。

裴熠打馬回府,石峰遠遠看見裴熠,舉着傘立刻迎上去,裴熠見他神色不似平日從容,沒有立刻下馬,從馬背上俯下身來問他:“什麽事?”

石峰将油紙傘罩在裴熠頭頂,輕聲說:“謝公子回來了。”

“修竹?”裴熠眉頭一蹙,立刻翻身下馬,将手裏的缰繩扔到石峰身上:“別舉着了,淋了一路了,他人呢?”

“內院。”石峰拽着缰繩,話音剛落,裴熠就冒雨大步流星。

修竹從薩沙府裏出來費了些功夫,來的時候還誤打誤撞遇上了紀禮,此刻兩人正面面相觑的打量着對方。

直到聽見裴熠的聲音近了,才倏的松了一口氣,裴熠不知道紀禮也在裏頭,剛要說話就聽見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表哥。”

“侯爺。”

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卻在看見裴熠還未來的及換下濕髒的衣物的樣子,又不約而同的猶疑了一聲。

司漠從外間取了幹毛巾和熱茶,催着裴熠去換衣裳,又過了半晌,這才回來。

裴熠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梭巡,隔了片刻落在紀禮身上,問:“有事?”

紀禮磨磨唧唧的從懷裏拿出一張名帖,遞給裴熠,說:“小王爺在玉樓設宴相邀,他早些時候來你不在府裏,便叫我把這個帶給你。”

裴熠手指抵在發燙的杯蓋上,無聲的摩挲着,看了桌上的名帖一眼,說:“我這剛領了差事,忙得很。”

Advertisement

他估計趙徹多半也是擔心裴熠拒絕當衆被佛了面子不好看,這才叫紀禮傳話的。紀禮看了一眼修竹,清了清嗓子說:“設宴那一日正好你休沐。”

裴熠今日第一天當差,有人卻連他何時休沐,休沐要做什麽都安排好了,這種事自然不會是紀禮對趙徹說的。

裴熠撥開茶沫,飲了一口,才說:“他設哪門子宴?”

這個問題紀禮事先料定裴熠會問,所以他也問過趙徹,當下便胸有成竹的說:“千機營不是在募兵麽。”他遞給裴熠一個諱莫如深的眼神,後話不言而喻。

“他父親是千機營左提督,募兵的事與他有什麽相幹。”裴熠說。

“我也這麽說的。”紀禮嘆氣:“直接讓他爹帶他去不就行了,可是他就想和其他人一樣,不願在他父親手底下幹。”說到這裏紀禮似乎感同身受,“話說回來,誰願意被老爹盯着呢。”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司漠收了支杆關了窗,端了些冰塊進屋,現下屋裏涼得很。

一直在一旁未曾說話的修竹忽然開口:“既然如此,那設宴請侯爺做什麽,難道其他來招募進來的人都要請一趟?”

紀禮被他問的呀口無言,頓了片刻起身問道:“你是何人?”

修竹并不答話,他身份尴尬,若說是護衛,裴熠身邊平時只有司漠,若說是客卿,定安侯回京不久,以定安侯的為人,實在不太可能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結交上不問一句就直接上門的人,因此這話只能由裴熠來解釋。

“倒是忘了。”裴熠說:“謝公子是我從禹州結交的好友,他在谒都無親友,我便邀他先在府上住些日子。”

裴熠是從血海屍僵裏淌過來的人,所以其實誰照應誰一目了然。

能成為裴熠的好友當又過人之處吧,紀禮在心裏判斷,眼前這個人氣質不俗,眉眼間透着一股子英氣,面對身居高位的定安侯也不卑不亢的。

他起身行了個禮,忽然聽見裴熠問:“你也想來千機營?”

修竹神色微怔了一下,道:“能在侯爺手下有一番作為,自是求之不得。”

他在薩沙那邊的任務已經完成,眼下谒都風雲初起,他既然已經蹚了這趟渾水,就要徹底蹚進去看看。

“那正好。”高了半天紀禮才明白他和裴熠是上下屬關系,于是也便不再見外道:“那過幾日謝公子與表哥一起來。”

修竹微微躬身。

紀禮在侯府用了晚飯才回去,走的時候外頭的雨已經停了,檐上的積水滴滴答答的淌下來,落在石板上濕漉漉踩出咯吱的聲響。

“侯爺想讓我進千機營?”修竹沾着泥水的鞋踩在在氍毹上,擡首問:“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知侯爺今天的火可點着了?”

裴熠說:“趙王請我入的局,他準備的那樣妥帖,就等着我看在軍中如何立威,我要不遂了他的願,豈不辜負了他這番良苦用心。”

修竹說:“他這樣做,想拉攏你的意思明顯。千機營從上到下都是家底厚的主,這樣的差事不似巡防營那般辛苦,也不必像禁軍那般時時将脖子懸在腰間,混個官職,地位說起來也是谒都三大營之一,最是适合他們這幫養老的。”

“水越深,名堂越多。”裴熠說。

“沒想到你一下子就承了趙王爺這麽大的人情。”修竹側目輕笑了一聲。

“報應不爽啊,這不就要還在他兒子身上了。”裴熠笑說:“你也同去。”

趙小王爺做東,排面十足,他且沒說明緣由,但赴宴的沖着他老子的面也不敢不來,除了那些平日混在一起的些個權貴,有不少是谒都名噪一時的儒學文生,這一日,文人武士将玉樓堵得水洩不通。

有官職在身的都在二樓的雅間。

趙徹長得還算中正,因與太後是姑侄關系,格外張揚,一開口,便是開了屏的孔雀,他腰間紮着條金絲蛛紋帶子,外頭套着一件同色的袍子,最紮眼的是他腰上挂着的那枚翡翠玉佩,遠遠看着,這身看着和那些附庸風雅的文人沒什麽兩樣。

玉樓在谒都的南街,臨着一條貫通到城外的護城河,河上多是輕舟畫舫,時常有些詩酒興濃的到了夜幕西沉的時候,租上一艘輕舟請上幾位好友沿着長河秉燭夜談。

畫船聽雨眠,春水碧于天①。大抵是如此。

此時正值白天,河道上靠着邊停着幾艘畫舫,沿河岸邊盡是一些來往的路人,白天與晚上便是兩種風景。

裴熠在玉樓門前翻身下馬,玉樓裏的掌櫃一早就為着今日着宴席做足了準備,眼下只要是在玉樓下馬的必然是谒都有頭有臉的人。

他鞍前馬後,招呼夥計牽了馬,親自将人送到二樓。

裴熠入了席才察覺到這個宴席的陣仗着實大了些。

“侯爺來了。”趙徹招呼他,“侯爺請上座。”

裴熠今日不當差,穿的也随意,只着了見淡青色的外袍,席上空的位置不多,裴熠随意挑了個就坐下去。

在座的都是一些有官職的,還有一些便是齊青紀禮這樣,家裏有人當官的。

趙徹身邊站着個熟人,那人臉色與在座的各位都不盡相同,始終沉着,也不知道是他是不是生來就這樣。

韓通依着尊卑行了禮。

裴熠笑說:“今日不當差,韓副統領不必多禮。”

“是啊,韓大人,今日是我請諸位來開心的,定安侯都不見外,你也坐吧。”趙徹平素不怎麽喜歡韓通這個人,他認為韓通是個死腦筋遇到事不知變通,但趙同安昨天說叫他給韓通也送到名帖,他這才把人叫來了。

“是。”聽裴熠這樣說,韓通依舊是黑着臉,但語氣卻明顯溫和了下來。

趙徹見狀仰頭一笑,其餘人看他笑也跟着笑,韓通那張黑臉瞬時變得又黑又紅,然而就在這時,外間珠簾被人挑了起來,接着便是一陣爽朗的聲音。

這笑聲過于耳熟,裴熠随席間其餘人的目光一起看了過去。

霍閑今日倒識趣,沒有喧賓奪主,只穿了件藏藍色的長袍,沒了那大紅袍子籠着他,美人減了三分媚,倒是顯的有幾分清逸,可惜那張臉怎麽看怎麽讓人覺得是個禍害,連笑的模樣直勾人心窩。

他這人自來熟,不等主人開口便朝着裴熠身旁的位置落座,坐下去了才道:“抱歉,我又來晚了。”

大夥兒對他的晚到已經見怪不怪,也無人在意。

趙徹挑眉笑說:“不知道還以為世子府有什麽珍寶,世子這總舍不得出門。”

這才沒幾日,他就又恢複了原樣。

對于眼前這位看似好脾氣實則是窩囊的世子一群權貴都抱着看熱鬧的态度笑鬧。

紀禮正要阻止,被霍閑一個眼神給暗示了回去。

世子這心還真夠大的。紀禮看了他一眼,在心裏默默的嘀咕了一句。

自霍閑進京以來,也有大半年了,仔細想來,別說紅臉,就連紅眼他也沒見過,饒是如此,紀禮也不覺得他當真是個沒有情緒的人。

“有什麽稀奇的。”有人起哄說:“若不是世子生來便如此,只能是一個原由了。”

這人的話讓裴熠想起莊策從前跟他說過的。

那時候父親兵敗剛傳回谒都,裴熠生了一場病,醒來時只有莊策在旁。

裴熠問:“人人都說父親是大祁的戰神,為什麽戰神也會兵敗。”

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被人叫做戰神的将軍并非銅牆鐵壁,他和常人無異,會生病,會受傷,會流血,也會死。

莊策看着他,長嘆了一口氣,裴熠後來才知道那是無奈。

“有時候最可怕的往往不是刀劍,而是人心。一個人越是看起來平和,就越是危險,這樣的人心中若是藏着一件事,必然是驚天的事,一旦叫人窺破,絕不是手起刀落那般痛快的被結果。”

裴熠想,霍閑也許就是這樣的人。

對于他的沉默和回憶,席上的人毫不知情。

紀禮對此很好奇,忍不住問道:“什麽原由?”

裴熠的餘光瞥見霍閑,發現他似乎也毫不在意的笑。

可他的笑與旁人不同,帶着幾分似有若無的勉強,他側臉的輪廓線條流暢,膚色也生的極白,若不仔細竟然都瞧不出那點若隐若現的梨渦。

裴熠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梨渦裏竟然籠着些魅惑。

裴熠被心裏蹦出的兩個字吓了一跳,迅速收回目光。

“藏着美人呗。”那人特意将“美人”兩個字說的極重,正是因為私下霍閑不在的時候,他們這般戲谑的稱呼他,然而雁南民風開放,常有捕風捉影的男色之事傳到谒都。

“什麽美人?”紀禮還想再問,卻聽見趙徹忽然打斷他,說:“既然各位都到了,那......掌櫃的,便開席吧。”

掌櫃躬身退了下去,夥計們撤出中央的長桌,換上小案,不時,簾子後頭的姑娘們便随着絲竹聲款步上前。

這便是趙徹命人請來舞娘。

這宴席的前菜竟然真的是一曲蔓妙游蓠的舞蹈。

“你看舞的如何?”霍閑忽然側過身看向裴熠。

裴熠又看了那些舞姬一眼,“禹州歌舞平庸,還能如何。”

霍閑一笑,似乎得到的是意料之中回答,便擡眸朝舞女們看了一眼。

不知哪個吃醉了酒的纨绔,忽然起哄說:“聽聞雁南人最善歌舞,向來世子從小也是耳濡目染吧。”

雁南王好色,衆所周知,這話中的意思,但凡脖子上頂着腦袋的人都聽得出來是什麽。

霍閑見裴熠也一副看戲的樣子,不禁有些好笑,對鬧事的人說:“是啊,只可惜我于歌舞一事實在不懂。”

那人本想借試探霍閑是否會生氣,結果對于雁南王莺歌燕舞的被人诟病,他根本不在意,反而還跟着一起打趣。

聽他這樣說,本就看熱鬧的人更是放肆了起來。

席間笑聲四起,見趙徹出口阻攔,這些人便更加肆無忌憚,那人繼續說:“歌舞不佳,旁的呢?”

霍閑在谒都無權無勢,唯一的靠山便是燕貴妃,可燕貴妃在前朝并無任何人可以依附,全憑天熙帝恩寵,帝王無情,這種恩寵說沒也便沒了,正是因為心知肚明,才沒幾個将他放在眼裏。

那人見狀沖外間夥計招了招手,片刻後,跳舞的人撤了下去,簾外被人帶進了幾個丫鬟,那些個丫鬟不似其他下人,雖穿着無異,進來時卻有些神色慌張,低着頭似乎在發抖。

滿座的人見狀皆是一臉問號。

此時那剛剛放話的人出了列,這人也是千機營的,是趙徹表了又表的表兄,名叫鄭望。

鄭望說:“諸位只喝酒那就太沒意思了,鄙人不才,學了個新的吃酒玩法,今天為在座的諸位助助興,怎麽樣?”

“什麽新玩法?這些姑娘們難不成是來唱曲的?”

鄭望嗤笑了一聲,道:“唱曲的玩法早不時興了,再說了,說起唱曲,誰能比得上霓裳閣的金嗓子。”

別人一聽,也覺得在理,因此更加好奇他想幹什麽。

他看了一眼滿座好奇的臉,不緊不慢的說:“美酒與美人乃是絕配,若無美人勸酒,這酒還有何等滋味?”

裴熠聞言隐約覺出不安。

丫鬟端着精致的酒壺,分別跪坐在側,神情依舊緊張。

趙徹笑道:“這些美人美倒是美,你是從哪裏請來的?”

鄭望說:“她們都是揚州人,為了找她們,可花了好些功夫呢。”

此時在座的都開始議論起來,為由霍閑斂起來笑,手裏捏着折扇,半垂着眼,看不出情緒。

裴熠觑了離得近的一名丫鬟一眼,見她額間被青絲遮掩了一塊梨花樣式的烙痕。

旁人看不出什麽,興許會以為是什麽時興的妝容,倒也添了幾分嬌美,裴熠曾在雁南待過。

那是懲罰犯了大錯的官宦後代家的內眷,這烙痕是用燒紅的鐵燙出來以示懲罰的。而那淡紅的梨花印記也并非妝容,是為了遮掩毀容的痕跡,請了一些醫技高超的大夫承受了極大的痛苦才易容成這種嬌俏的梨花妝的痕跡。

作者有話說:

歡迎大家踴躍收藏,海星投喂,

ps:最近三次元有點忙,更新可能會有點慢,見諒見諒。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