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窺光(三)
東街的窄巷縱橫整個皇城外,像是立于道道高牆之間的地上迷宮,裴熠緊跟着那人的的影子,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黑影的身上,跟着他接連幾縱便已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裴熠原以為只有一人,拐進窄巷之後才發現情況不妙,不知何時,巷口深處湧現出七八個與黑影一模一樣的裝束的人,他們臉上遮的嚴實,只露出一雙充斥着森寒戾氣的雙目,像盯着獵物似的緊盯裴熠。
巷子又長又窄,裴熠身材高大,拳腳無法施展,遇上這些殺手,只能勉強抵抗。
街市尚還繁富,深巷之中卻被肅殺鋪滿,為首的冷聲下令:“攔下他,否則大家一起死。”
這句帶有威脅性的命令果然有用。
話音剛落,裴熠已經偏頭躲開了一劍,他的刀利刃彎卷,挑開疾風般襲來的長劍,收回來的時候,刀口沾了血,攔他的人手中兵器落地,右臂翻開一片鮮紅。
霍閑緊随其後,他全身上下能用的武器,只有一柄那日裴熠贈他的匕首,雖是削鐵如泥的上等品,卻只能近身搏擊才能用得上。
裴熠驟然上前推開他,在與人過招的間隙勉強擠出兩個字:“快走。”
“今晚誰也別想走。”為首的手持長劍,眸中隐含着血腥的氣,“既然管了這趟閑事,就別想抽身了。”
然而在這千鈞一發的緊張之際,霍閑忽然說:“多管閑事的是他,我是被連累的。”說完便真就打算離開。
這個舉動攪的那群殺手面面相觑,大概沒想到逞了英雄還臨陣脫逃,但顯然并沒有人在意他是不是被連累的,“黑影們”相互看了一眼,手裏的劍握的更緊。
“好像不管用。”霍閑側過臉,說罷不等回音便聽到身後襲來的一陣寒氣,他在這片死寂一般的深巷中靠過人的耳力,躲開一劍。
陰雲密布,頭頂的皎月不知何時被雲層遮了大半,裴熠衣袍上占了血,在風裏帶着他熟悉的血腥味,空中忽然響了道驚雷,天光一閃,照的巷口魑魅詭異,但這聲驚響很快就被刀劍聲掩了下去。
這夜似乎有風雨浮動的痕跡,若真落進這群殺手手裏,待到天光破曉時,經一夜暴雨的洗滌恐怕什麽都不剩了。
要快。
伏在深夜裏的黑影也似乎是同樣的想法,出招越發的迅猛,劍在刀口上碰撞出“砰”的回聲,他們的身材纖瘦,在窄巷裏的行動比裴熠要自如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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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驚雷也跟着一聲接一聲摻雜其中,令人聞之心驚膽寒,裴熠挑開直逼霍閑的長劍,一聲刺耳的金屬聲炸破窄巷,長劍一分為二,連帶着執劍的人也倒退了幾步,摔在了地上。
後面的人立馬接上,那人反應極快,出劍只在眨眼之間,裴熠方才收回的刀來不及再擋,他有心要随手抓起什麽來擋,可手邊只有霍閑一個活人。
黑黢黢的夜裏,豆大的雨從天而降,雨滴打在地上,又是一陣破碎之音。
瞬息之間,那把匕首削斷了長劍,紮在牆圍上紋絲未動,雨水順着匕首的刃口慢慢滑落。
一擊不成,他們并未打算收手,正要一擁而上,霍閑忽然說:“算了,不打了。”
他舉着雙手,看了一眼雨中的黑影,雨水混合着血水順着他的臉頰落入領口,他玩笑般的沖裴熠笑道:“和你死在一起,也算不冤了。”而後又挑起雙目看向“黑影”說道:“只是你們的皇上該如何同雁南交代,這得好好想想了。”
他那雙含情的桃花眼在這詭谲多變的閃電下與窮兇極惡的歹徒們成了鮮明的對比。
裴熠握着彎刀,手背上的青筋突兀的被雨水拍打,齒間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餓狼般的盯着四周的人。
霍閑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自報身份是什麽用意,他暫時無暇顧及,但顯然,霍閑的身份,讓那些黑影果然猶豫了,就是這猶豫的片刻,裴熠抓起趴在地上的其中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拐進了深巷。
他對這一片的地形并不特別熟悉,但已經占了先機,有了暴雨做掩護,腳步聲便被掩去了。
這種地形不适合纏鬥,但卻是藏身的絕佳地點,他拎着負了傷的人全力藏匿,溝裏的污水發出惡臭的氣味,刺鼻的味道嗆得他胃裏翻江倒海似的翻騰,一陣暈眩感自胸口處襲來,然後就在他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背上忽然被人刺了一刀。
他沒想到人質竟在此刻清醒了過來,然而等他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已經結結實實的挨了一刀,正是這一刀令他意識重新回籠。
雨水澆灌傷口,他無暇顧及其他,單手緊握刀柄,直逼他的咽喉,那人倒退幾步後背抵上高牆,見退無可退,他眸中閃過精銳的目光。
這種赴死的眼神裴熠太過熟悉,但等他收回刀刃,已經遲了,他看見這名死士眉眼上挑了一下,似乎在說,別妄想知道任何事,下一刻,銀冷色的刀刃上沾着血跡,在暴雨中順着刀尖落入泥濘裏。
他應聲而倒,同一時刻,裴熠扯開遮在他面上的黑巾,黑巾下的人臉色發白,唇色青紫,嘴角挂着些許泛黑的血漬,他已然氣息全無,脖頸上的刀痕幾乎深可見骨的一刀致命,然而即使這樣,他依然在同一時刻淬了齒間的劇毒。
霍閑晚了片刻,他到的時候只看見這具倒在地上的屍體,他拔出匕首翻開看了一眼,十分嫌棄的蹭了蹭鼻尖說:“你下手也太重了些。”
空中傳來巨響,大雨瓢潑如柱。
霍閑将匕首在屍體的衣袍上擦了擦,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起身說:“問出他是什麽人了?”
“不知。”裴熠斜睨了屍體一眼,方才他已經搜查了一遍,這人身上什麽有用的物件都沒有,他抽身離開,手掌仍舊一寸不離的抵在刀柄上,這地方四周都能藏匿,但不知道何時會突然竄出幾個人來。
“你受傷了?”霍閑緊跟上去,那被雨水澆透的背上分明暈開了一片偌大的血跡。
經他一提醒,裴熠才察覺到剛剛被人偷襲了一刀,衣服裏頭估計已經皮肉翻開了,想到此後背一陣脊涼,開始隐隐作痛,但他卻不欲在霍閑面前透露出來,便忍着痛毫不在意的回頭觑了一眼肩背,說:“無事。”
霍閑眉間一皺,臉上泛起些許異樣,但僅僅只是一瞬,短的幾乎讓人覺得那是錯覺,眨眼間他又恢複了那種玩世不恭的任意,說:“你跟我走吧。”說着便快步走到裴熠前面。
裴熠看着他的背影,雨霧中看的不真切,就像剛才那一瞬的錯覺。
雨中行路本就不易,又在夜間,還要提防着随時有可能會再次出現的黑影。
等到他們走出深巷的時候,雨勢已經漸漸小了。
“這是哪裏?你帶我來做什麽?”裴熠狐疑的望着眼前緊閉的木門,任由傷口處的痛意一陣陣襲來。經過長時間的緊繃和失血,他此刻面上已經毫無血色,就連下意識還握着刀柄的手,也被雨水泡的形如枯槁。
“藥廬。”霍閑不看他,手指在長袖的遮掩下蜷成一團,怔愣片刻說:“你怕我害你麽?你都随我來了,這時候才怕,也來不及了吧。”
裴熠沉默片刻,冷笑一聲,說:“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霍閑走到裴熠身側扶着他,那雙手帶着些許溫度,隔着衣袖傳進肌膚裏,裴熠看着他,見他睫羽上挂着細小的玉珠,下颔有雨水淌過的痕跡,濕漉的衣袍......
霍閑垂首看腳下臺階,推開門後才轉過臉,似是玩笑的說:“正經藥廬,沒有合歡散。”
裴熠喉間一緊,誰會在身受重傷的時候想到這個。
見了鬼了,都是紀禮那口無遮攔的,說什麽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說者無意,卻叫聽的人平白生了邪念。
裴熠裝作沒聽見,并未理會霍閑的玩笑,裏頭無人,卻有一股濃濃的藥香味溢滿整間屋子。
“夜間無人。”霍閑似乎是看穿裴熠的疑惑,扶着裴熠坐在蒲團上,掌了燈,轉身去藥閣裏翻找,過了少頃,翻出一些瓶瓶罐罐,拿到裴熠身旁,說:“你把衣服脫了。”
裴熠的眸子散着光,籠在燈火裏顯得格外虛弱,順着他的話擡手落在外袍上,說:“去給我拿件幹衣服來。”
霍閑睨着他,哂笑一聲,無語凝噎:“這又不是我家,我欠了你不是?”
裴熠吃痛的皺起了眉,指着自己肩背上的血跡,說:“衣物濕成這樣,上了藥也無用。”
“你怎麽不說給你燒一鍋熱水,你泡個澡呢?”霍閑居高臨下的看着他,“真當我是你府中下人?”
濕濡的衣物貼在身上确實難受,又正值溽暑時節,發絲上的水珠凝在一處,滴落下來,在暖黃的光線裏,透着明晃晃的暧昧。
裴熠不予搭理他,阖上眼等着。
黑暗裏似乎聽到腳步身漸行漸遠,裴熠心中一怔,氣跑了?這人招惹別人的時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怎的到了自己身上就慫了。
罷了,裴熠睜開眼,四下一片寂靜,他調試着呼吸,一層一層的褪下衣袍,濕透的衣物裹挾在腰間,軍旅之人,受傷是常事,可他肩上的疤痕未免有些太多了。
他胸口劇烈地起伏着,肩背上的那一刀砍得太深,翻開的皮肉已經黏住貼身的裏衣,這會要将它們撥開,和直接撕開傷口別無二致。。
他強忍着劇痛,靜谧的夜裏只能聽得見他粗重的喘息聲。
霍閑已經換了幹的衣物,站在屏後傾耳聽着隔壁的動靜,他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冷白的面上沒有多餘的表情,他手中的衣物不知何時已經被過分用力的手勁揉的有些褶皺。
片刻後他收拾了自己的情緒,才從屏風後走出來。
裴熠看着霍閑沒說話,霍閑便抽走他手裏的藥罐,拿出幹淨的帕子擦淨傷口周圍的血跡。
裴熠正要回頭,卻被霍閑伸手抵開,“別動。”
“這是我府中下人的活。”裴熠若無其事的譏諷。
傷口撒了藥粉,立刻傳來一陣火辣的灼燒感,裴熠垂首避開霍閑的目光,眉目一緊。
“我本就不是什麽驕矜的貴人,效勞一回也無妨。”霍閑目光在上了藥的傷口上久久駐留,那堅實的後背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疤痕,有些已經淡了,有些還猩紅醒目。
很難想象這樣年輕的肩背在風雨飄搖的年月裏替大祁背負了多少的傷痕,須臾後,霍閑忽然問:“疼麽?”
裴熠背對着他,大祁猛将的威嚴不容許他喊疼,更不容是當着旁人的面,他冷哼一聲,不屑道:“疼?這點傷不過區區冰山一角。”言罷不忘譏諷:“也是,開在暖閣裏的花是經不得風吹日曬的。”
“花?”霍閑替他包好傷口,若有所思的說:“侯爺是惜花之人麽?知道嬌花得養于暖閣。”
裴熠說:“百花皆俗,你侯爺我無感。”
“藥上好了,你若是不便穿衣,我屈就再效勞一回。”霍閑目光落在一側的衣物上,擡手便拿,裴熠從他手中奪過,沉聲說:“不必。”
霍閑無奈的攤開手,重新坐到裴熠對面,聳了聳肩說:“那好吧,你自己來。”
屋外的雨已經停了,窗縫裏傳進些許蟲鳴蛙叫,這一夜的奔波似乎在一聲聲清鳴中有重新歸于平靜,裴熠蹬了半晌,也沒見霍閑要避開的意思。
“出去。”裴熠腰間還挂着濕透的衣物,他看着霍閑,不容置喙的下了命令,可惜霍閑不是修竹也不是司漠,這道命令下給了空氣。
“你緊張什麽?”霍閑忽然好笑:“我又不是姑娘,再說了我要真是姑娘吃虧的也是我,你怕什麽。”
裴熠被他坦然的目光看的有些郁悶,可霍閑直直的看着他,眼中還隐含了笑意。
又在笑,見了鬼了,每次霍閑這樣看着他,他總覺得要見鬼。
“我?”霍閑眉頭一挑,指着自己,須臾後笑說:“我再去給你找點藥。”
作者有話說:
都是男人有什麽不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