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窺光(二)
與莊策道別的時候,蕭瓊安已經離開有一會兒了。
誰也沒想到這位金貴的商人來荒郊就只帶了兩名随從。
裴熠與修竹站在院中看着他由那兩人扶着上了馬車,車夫不疾不徐的趕車遠行。
烈陽當頭,炙烤着蔥郁的灌木,金色的光籠着馬車,鋪在車蓋頂上,車馬倒影投在灼熱的大地,裏頭的人掀了車簾笑着道別,他眼底的光卻絲毫不亞于外頭的驕陽。
“今日多謝些公子相陪。”
裴熠回過頭,卻見修竹滿臉不屑,十分敷衍的拱了拱手。
“好孩子。”莊策年歲已老,手勁卻大,他抓着修竹的手不覺一緊到:“回來了就好。”
日光熹微,那些灰燼般的歲月仿佛又透了些亮,修竹凝噎道:“先生......”
“舊念少些執着,你好好活着便好,一定要保重自己。”莊策一面歡喜一面又很擔憂,這孩子幼時活潑好動,如今卻不茍言笑,那溫潤的氣質被狠絕淩厲包裹了個遍,透出來的是一股子殺氣。
“先生放心,我必定好好追随侯爺,”說到這裏他似乎又想起了往事:“謝家和喬家的冤屈尚未澄清,不敢不保重,阿衡他......”
裴熠拍了拍他的肩安慰,說到底,造成謝喬兩家悲劇的根源他并不能撇得開,當年老侯爺死于戰場,喬堰于萬千敵軍中搶下了高叔稚的屍身帶回谒都,那一戰飛虎軍慘敗,可上了朝堂,浴血奮戰的副将卻成了臨陣脫逃的逃兵,歲歲年年,直至喬堰和謝思域被冠以反叛之罪滅了門。
于公于私這都不是修竹一人的事。
喬衡的冢立在與谒都城相隔甚遠的山嶺之中,因屍首并未找到,葬的是他生前所着的衣飾,那墳頭經年累月的荒着,天子貴都,至今已經沒有幾個人記得那個劍法獨到,冠絕皇城的少年了。
莊策道:“當年事發突然,讓所有相關之人都端措手不及,我有心想保,卻不在京,回來的時候為時已晚。”
莊策意味深長的嘆了口氣,似乎是對過去感到遺憾,可他們都深知,即使莊策當時在京,以他一人之力也無法扭轉乾坤。
喬家的結局,從他搶回高叔稚的屍身折回谒都開始,就是宿命般的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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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衡的衣冠冢立在黃石坡涼亭的西面。”莊策的聲音猶如弦絲的尾聲,慢慢散在這慕斯四合的天地間悵然。
莊策說的這些,裴熠雖未親眼所見,但當時他從流民中救下修竹的那一幕太過深刻,難免不會悲憫。
修竹垂着眸首,眸中盡是蒼涼。
晚來風急,裴熠眺望着天邊沉墜的雲腳,向着那片荒無人煙的山野而去。
命運曾經誤少年,流轉紅塵一瞬。
谒都西郊城外十多裏處,有座約摸三十來丈高的山丘,這便是黃石坡,黃石坡的山腰有一彎清泉,莊策說的涼亭久無人至,琉瓦早已破舊不堪,遠遠地只能從一片茂林中看出個輪廓。
山路難行,馬蹄蕩在山谷中,踏音輕缈,裴熠本以為這種地方,不會有人,誰知卻在涼亭裏見到了個熟人。
“蕭公子?”修竹一臉疑惑道:“你怎麽來這荒郊野嶺了?”
“那你又怎麽來這荒野之地了?”蕭瓊安的聲音自涼亭裏平靜的飄了出來,他坐在亭中的輪椅上,面上沉靜。
修竹叫他問的一時語塞。
裴熠翻身下馬,環顧四周的山路崎岖,又覺得他雙腿不便騎馬,也不知他是怎麽上來的,說:“山路難行,不免迷路。”他打量着蕭瓊安又說:“蕭公子在谒都久居,該不會也迷路了吧?”
蕭瓊安當下一愣,随即笑了笑,毫不掩飾道:“我來祭拜一位忠烈之後。”他這般說着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到不遠處的一塊無字的墓碑上。
不用多言,裴熠也知道他說的人是誰。
“這窮鄉山野,不知蕭公子祭的是哪位忠烈之後?”修竹目不轉睛的盯着蕭瓊安,似乎在以繃緊的意念逼迫對方說什麽似的。
可修竹沒想到,他以為的逼迫對方根本沒有當回事,蕭瓊安從善如流的說:“家父受過喬将軍的恩惠,我來祭拜他的後人。”說罷倏然一笑道:“侯爺不會将此事告知朝廷,再将我抓去問罪吧?”
“本侯久不在朝,對以往朝廷的事并不了解,蕭公子自便。”裴熠并不接他的話,直覺告訴他,離他越遠越好,說着便徑自轉身,在蕭瓊安的目光下,堂而皇之的走過去,除了墓碑上空無一字,看的出來墓的周圍都有被清掃過的痕跡。
名門望族,忠烈之後,十年轉瞬一逝,只餘一捧黃土,這便是大祁名将的下場。
山風盤旋,溽暑時節卻帶着絲縷涼意,紙灰随着山風層層翻飛,襯着孤墳不着痕跡的蒼白,被遺忘在天地間。
裴熠拇指壓在腰間的佩刀上,關節發白,久久才松開,日影穿透茂林,落在他的眉宇上,沾着愁緒的前額晃的人雙目暈眩。
橘色落進朦胧裏,山間傍晚起了淡霧,裴熠知道等到天明的時候它終究會消睨。
“侯爺。”修竹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的身後。
裴熠轉身看了一眼涼亭的方向,問:“他人呢?”
“下山了。”修竹說:“侯爺認為他可信麽?”
“可不可信,查了才知道。”裴熠順着通往涼亭的唯一的幽徑,那裏草木叢深,早沒了人影。
天色漸晚,山風依舊在呼嘯,許是因為蕭瓊安說自己前來祭拜忠烈之後,許是因為他是除了裴熠之外唯一還知道喬衡的人,修竹自告奮勇請了去查蕭瓊安的差。
入城的時候已過了酉時,剛進城他們就遇上巡防營的人正在巡街,他們身着便服在人群裏,巡防營的人路過他們卻并不認識。
“奇怪。”修竹微皺着眉,循着一隊隊人馬回過頭說:“是出事了麽?”
不怪修竹心生疑慮,以往巡防營巡城不會出動這麽多人,所以修竹話音未落裴熠就意識到這一日他們不在,皇城怕是出了事。
他讓修竹從正街回了府,自己則下了馬悄悄拐進了東大街的窄巷子。
這些窄巷橫亘交錯,若不是看過地圖,即使是周圍居住的百姓恐怕也會迷路。裴熠回想着地圖上那些交錯的出口,還有标記過的位置,按照記憶的方向穿過了幾條窄巷。
“走走走,巡防營官兵又來了。”
“皇城腳下竟然發生了這種事,不知道是哪家千金,清白就這麽給毀了。”
“哎......誰叫人家身份貴重呢,欺負人,可不就只能認命了。”
裴熠從後巷出了街,坐在一家沿路支起的面攤上,聽路人相互議論這一日發生的事。
剛聽到一半便被人打斷了。
“讓開,讓開。”說話的是一位身着官服身材魁梧的虬髯大漢,一臉的兇惡,光說還不過瘾,扯着嗓子推開擋路的人。
他腰間挂着牌子,裴熠垂眸看了一眼,那是巡防營的腰牌,巡防營自成安王接管以來,一直兢業,并未有過諸如此類枉顧百姓安危的事發生。
被他推倒在地的路人看樣子是個文弱的書生,經這軍漢子一推,當即撞上路邊的胭脂攤,攤子和書生滾在了一處,胭脂灑了一地,落了些在書生臉上,沾染了一層紅粉,惹得圍觀路人哈哈哈大笑。
裴熠看着這人,心中升起一陣不快,心想天子腳下竟有這種粗鄙的官兵敗壞軍威,他正要起身制止,就看見那魁梧大漢劈頭被潑上一壺水。
“哪個不要命的敢潑大爺水?”裴熠随着那大漢的動作一擡首,就見樓上的窗檐探出兩張熟悉的臉。
霍閑拿着一壺酒,對那魁梧大漢笑道:“安大人,對不住啊,過招之間,一時手滑沒接住。”
大漢本一臉怒意,正要發作,見着潑水的人是這個祖宗,當即把一身的怒氣給憋了回去。
片刻後霍閑從樓裏出來,此時月色初上,他着白衣,還逆着光,整個人都仿佛被皎月鑲了一層銀邊,青山暮垂,顯的他人越發的不羁:“這麽晚了安大人不回家陪夫人,還在逛街呢?不如上去和本世子痛飲一番如何?”
“世子。”安虎颔首見禮,他自己粗鄙不堪,卻還人嫌狗不待見的一萬個瞧不上霍閑。
瞧不上歸瞧不上,但奈何身份差距擺在眼前,所以也只能畢恭畢敬的回禀,“多謝世子盛邀,今日出了人命,屬下在奉命追查,不能陪世子了。”
霍閑笑了笑,越過他扶起那位書生,才又問安虎:“此人是鬧事之人?”
書生膽子小,見霍閑穿的錦衣華貴,笑起來語焉不詳,又見這位官爺對他也畢恭畢敬的,當場臉色就吓白了,連忙擺手道:“不是不是,在下只是個讀書人,不敢鬧事。”
安虎萬分嫌棄的看了他一眼說:“滾。”
書生吓得魂不附體,踉踉跄跄的消失在人群裏。
他一離開,旁人都覺得熱鬧散了,正要散的時候,不遠處忽然傳出一陣騷動,安虎帶着人飛奔過去。
遭受無妄之災的胭脂攤老板娘,一邊收拾散落了一地的瓶瓶盒盒,一邊小聲的暗罵:“世風日下,如今皇城腳下當官的都這麽橫了,我這生意遲早要完。”
“姑娘。”霍閑并未急着上樓,而是踱步走到胭脂攤前,笑道:“京城當官的也不盡然都是那樣的。”
老板擡頭見說話的正是剛才為人解圍的溫雅公子,思索着方才那大漢對他的态度,估摸着可能也是什麽官家的人,剛要辯解,就見霍閑拿出一袋碎銀子放在攤前,說“他撞壞的這些,就當我買了。”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驚了片刻,回過神後,立即說:“那我給你包起來。”
“不必了。”霍閑一雙桃花目在她臉上掃了一眼,仍舊是笑盈盈的說:“姑娘花容月貌,多餘的當做是在下胭脂贈佳人了。”
裴熠饒有興致的目睹了全程,本以為霍閑沒發現自己,卻不料那人離開胭脂攤便徑直朝他而來。
“胭脂贈佳人。”裴熠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收攤的老板,“世子眼光獨到。”
霍閑哂笑一聲,“人生處處有驚喜,看個熱鬧都能遇上侯爺。”
“看熱鬧?”裴熠說:“哪個熱鬧?”
“侯爺何意,我不懂,可侯爺再要這般審問,難免叫人誤會。”霍閑語氣平靜的說話,目光卻毫不避諱的望着裴熠。
見了鬼了,明明他的眼神才會叫人誤會。
裴熠斂了眸,倒顯得之前有些心猿意馬,他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擦嘴說:“看不出來世子還有顆濟世的心。”
“濟世是侯爺這些良将的活兒,可不敢搶功。”霍閑也倒了茶,聞了聞似乎有些嫌棄茶水太清淡,只飲了一口就放下去,望着淡色的茶水,忽然道:“我也遇過不公,得好心人照顧才長大的。”
裴熠只當他說的是天方夜譚,卻不打算拆穿他,只是淡淡道:“原來如此。”
他說的太過平淡,霍閑也就裝不下去了,只好坦白道:“你還真連敷衍都不屑。”
旁邊一桌吃面的人付了賬散了。
裴熠忽然靠近,不冷不熱地說:“巡防營今日大肆出動巡城,發生了何事?”
霍閑先是一愣,随即坦然道:“你不懷疑我了?這才幾日不見......”
裴熠盯着他,退回去坐,“你都說了要報恩,本侯自然要給你這個機會。”
“不羨仙死了個丫頭。”霍閑收起玩笑,說:“被巡防營的人碰巧撞上。”
“碰巧?”裴熠勉強的笑了笑,眼神一直看着他,說:“哪來那麽多碰巧。”
霍閑似笑非笑的看着裴熠,目光透着難以捉摸的暧昧,“我真是碰巧來喝杯酒的,你怎麽總是不信我呢。”
面攤子的夥計掀開湯蓋子,大鍋的蒸氣緩緩升騰,将暮色渲上一層朦胧,霍閑的雙目隐含着笑意,叫人看不真切。
“你拿面鏡子照一照,這幅尊容有何能叫人相信之處。”
霍閑正了正坐姿,墨發随着他低首的動作垂下一縷,他擡頭時,長發在夜色裏顯得更加漆黑,他倏忽一笑,“我生來就長這樣,非有意玷侯爺明眸。”
他這樣直勾勾的盯着人看,看的裴熠渾身不适,他是萬軍之首,于戰場殺敵都不曾被敵軍首領的兇惡撼動,如今卻叫這樣一雙攝人心魄的媚眼看的心中慌亂,他自然不肯承認,便勾上嘴角,與他對視。
過了片刻,霍閑才偏開頭,不在玩笑,說:“死的那個丫頭進不羨仙還不足半月。”剛說完又補充道:“一個端茶倒水的丫頭,要不是撞見了什麽不該見到的東西被滅了口便是做了旁人的替死鬼。”頓了頓他又問裴熠:“侯爺覺得是哪一種。”
裴熠在觀察他。
“你還是覺得我不可信?”霍閑無奈的皺着眉,說:“我連猜想都一并跟你交代了,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他話音剛落,街巷的盡頭再次傳來一陣騷動,裴熠和霍閑立刻朝人群奔去,等他們過去的時候,只見滿地狼藉,有人指着窄巷子說:“往那邊跑了。”
裴熠不及細想便握緊腰間的刀,朝窄巷拐進去。
作者有話說:
以後更新時間應該是隔日更。
總有種裴将軍被調戲的既視感,霍閑麻煩你正常點,我們将軍是正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