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窺光(五)

京兆府日前才辦完玉樓一案,算是勉強交了差,這才數日又出人命。

京兆府尹仝世溥額上滲着細密的汗珠,巡防營的人在外等着他,他扶正官帽迎上去,不由得心中犯怵。

玉樓一案涉及定安侯,他辦的戰戰兢兢,現下安生不到幾日,又發生命案,他看着這些身着官服的人齊整整的等在院外,心說,真是見了鬼了,往年一整年的案子也沒這一個月這麽多。

未來得及多慮,便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

“仝大人。”來人腰間配的是巡防營的牌子,這些平日裏就從不給府衙好臉色的粗漢向來不知客氣為何物,“我們大人交代了,死者是中毒而亡,勞煩仝大人帶仵作一起過去。”

仝世溥一聽是中毒,心說果不其然,又是條死于非命的大案。

“安大人周到。”仝世溥笑着轉身吩咐人去請仵作。

仝世溥官拜四品,身居要位,可為人卻膽小謹慎。但這不能全怪他,谒都遍地是皇親,哪個他都惹不起,這種差事辦起來又複雜又要各方考量,辦不好差烏紗不保事小,一家老小都賠他送命才是要緊事,但好在他為人還算圓滑,加上谒都近些年少有大案,他從中周旋的還算得到。

卯時,日從東方,街上人煙罕至,司漠和修竹邊走邊四周觀望。

隔着稀疏的人影,街邊的馄饨鋪傳來悉索的議論。

“等等。”修竹一把拉住往前奔的司漠說:“出事了。”

兩人借着買包子仔細聽起來。

“毒死的,別提多慘了。”

“怎麽發現的?”

“巡防營的大人巡城發現的呗,已經報案了,最近怎麽這麽不安生。”

聽到巡防營,司漠不禁靠近了些,說話的兩人似乎察覺到有人刻意在聽他們說話,以為是官府的人,匆匆付了錢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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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竹立在路邊,望着那兩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裏。

司漠皺着眉,摸出銀子遞給包子鋪的老板,說:“又是巡防營。”

“什麽叫又是?”

“哦,對了,你昨日不在,所以不知道,不羨仙昨日死了個丫頭,據說事發時巡防營的人正好看見了。”司漠過老板遞過來的包子,一口咬出了肉汁,他天沒亮就起來晨練了,這會兒餓的很。

“剛剛他好像說是毒死的。”修竹皺着眉問:“誰敢堂而皇之的在青樓那種人多眼雜的地方下毒?”

“那誰知道。”司漠盯着修竹手裏的包子說:“這個......你要是不吃就給我。”

“找到侯爺再說。”修竹将包子扔給司漠,說:“先別管青樓了。”

雨後的悶熱罩着整條大街,此時天色尚早。

兩人經過街巷,遠遠瞥見一群身着官服的人正往這頭來,那是京兆府的轎子。

官府辦案,街上的百姓紛紛讓道,修竹混在人群裏,與他們錯身而過,晨風微揚,衾褥一角被晨風掀起,修竹瞥見衾褥下的屍體,就是這無意的一瞥讓他心中泛起了漣漪。

待他們走遠,修竹說:“他們從什麽地方來的?”

司漠想了想,指着一個方向說:“好像是那邊,怎麽了?”

話音未落就見修竹朝他指的方向大步流星。

司漠緊跟其後,剛要問清原由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侯爺。”剛拐過一條街便看見裴熠,修竹立刻上前颔首,說:“剛剛是京兆府的人......”

裴熠搖頭他街上人多眼雜,修竹立刻會意。

回了府裴熠才說:“你看到了屍體?”

“看到了。”修竹說:“抹脖子的刀痕......”

裴熠解開腰上的佩刀,擱在桌上,說:“朔風刀的刃口你認得。”

“不對啊。”司漠想起包子鋪那人說的話,皺眉道:“不是說中毒死的麽?”

“經過時我看見他唇角發紫确是中毒之像,但那一刀也是致命的。”修竹一頭霧水的問:“侯爺,昨晚發生什麽事了?”

裴熠一想起昨晚就後脊背一陣疼,朔風刀他一直佩戴,不曾在人前拔出過,憑那人脖頸上已經被雨水泡發變形的刀口應該不會查到他身上,昨夜霍閑已經亮了身份,就看京兆府怎麽定案了。

那場雨中厮殺像是意外。

司漠忽然盯着裴熠上下掃視了一圈,才意識到怪在哪裏,他說:“侯爺你這是穿了誰的衣服,怎麽還有熏香的味道?”

司漠鼻子比狗鼻子還靈,裴熠聽罷擡手聞了聞衣袖,還真有一股花果的香味,遂想起這衣服是誰拿給他的當即一陣嫌惡,當着下屬的面不好意思說明緣由,便含糊說:“走得急撞上胭脂鋪的香粉了。”

“怕是被哪個塗脂抹粉的姑娘撞了個滿懷。”

見裴熠心不在焉,修竹別開臉憋着笑。

“蕭瓊安查的如何?”裴熠岔開話題,打量着修竹,說:“一夜未歸總不會什麽都沒查到吧?”

“并無異樣。”修竹斂起笑,眼裏閃過一絲猶疑,約莫是猜測的事未經證實不便輕易向裴熠說明,須臾又說:“我會繼續查下去的,他總有破綻露出來。”

紀禮因玉樓一事,在家中足足憋了小半月,好容易熬到裴崇元去道觀打醮,他得了機會出來,裴國公這位獨子旁的本事不怎麽樣,看熱鬧的本事在京城也算是佼佼者。

要不是出不來,這兩件大事他哪個都落不下。

因着守城兵這幾日越來越多,長街倒肅清了些,紀禮跟着府裏的念經似的夫子咿咿呀呀的讀了幾天書,頭都要炸了,出了府門,基本就跟脫了缰的野馬沒什麽區別。

野馬在街上遇上個熟人。

昨日聽說李嗣向齊青下了戰書,月習夜宴之後,便是三年一度的武狀元大選,大祁先祖是馬上皇帝,因此對皇親大臣的後代要求都頗為嚴苛,不僅熟讀百書,騎射武術也不落,齊國公年輕的時候挂過帥印,長子齊澄現任巡防營副統領,也是谒都赫赫有名的武将,齊青雖然不能與父兄相比,但身手卻也不差。

李嗣策馬在長街上狂奔,路過一家打鐵鋪卻倏然勒緊缰繩,駿馬揚起馬蹄驀然人立而起,嘶叫了一聲後穩穩的停在鋪子前,等他下了馬跟着他的人才驅馬趕到。

侍從接下他手裏的缰繩,說:“公子,就是這裏了。”

李嗣裏裏外外打量了一遍,這鋪子看起來又破又小,他一臉嫌惡的說:“人呢?”

侍從忙上前敲打鋪面,揚聲高喊:“老鐵頭,我們主子來取貨了。”

不肖片刻,木門後走出來一個中年人,他微弓着背,眼睛細而窄,目光卻精的很,他見李嗣穿的華貴便知道這就是幾個月前花天價命他鑄造一批刀劍的大東家。

先帝繼位之初,大祁邊境戰事頻起,上虞一帶多數以打鐵為生,鑄造的兵器聲名遠揚,早些年老鐵頭也曾為皇家所招攬,替将士們鑄過刀劍。

如今四方太平,他也從官制的鐵匠成了自由民制,谒都以金絲玉帛為貴,公子們多數只在意刀劍上的配飾,對兵器本身并不看重,像這樣肯花重金大批量訂購已經是幾十年的事情了。

“小公子。”老鐵頭赤膊,雙臂因常年打鐵,練的結實的緊,他笑盈盈的解釋:“您是為了尋一把好兵器在點武魁的時候一舉奪得頭籌吧?”

李嗣不曾想這賤民居然還知道加恩科點武魁的事,輕蔑之餘,多看了他兩眼,但老鐵頭躬身垂首的樣子在他看來太過猥瑣。

“少打聽。”一旁的侍從立刻會意,上前呵斥道:“哪那麽多廢話,東西呢?”

“貴人吶。”老鐵頭有些為難道:“您要的不是尋常兵刃,是要像純鈞那樣能削銅剁鐵斬金截玉的利刃,那所需的材料自然和尋常兵刃所需的材料有所不同。”

李嗣雙手抱胸,揚頭不語。

“小的特地去了一趟上虞,尋了一批特殊的材料回來,鍛出來的兵刃必定是吹毛利刃,這樣的物件才能配得上貴人的手筆嘛。”老鐵頭湊近說:“貴人再寬限半月,小的親自給您送上門。”

刀劍不比重甲和弓弩,雖都屬兵部管轄,但民間的刀劍并未禁止,像老鐵頭這樣以打鐵為生的手藝人在谒都還算能吃飽飯。

“半個月?”李嗣一腳踢翻鋪面上的器具,看着猥瑣的鐵匠氣不打一處來說:“你信不信公子讓你這打鐵鋪在谒都消失?”

老鐵頭一愣,笑容僵在臉上,李嗣身後七七八八的人正要掀了這間破鋪子,紀禮趕緊上前攔住。

侍從認得這位大名鼎鼎的裴國公府的少爺,當即便收了劍,垂首讓開了兩步,其餘人也在紀禮的目光裏自動後退了一步。

李嗣睨了紀禮一眼,終于能好好說話了,“你怎麽出來了?”

紀禮被裴崇元關在家的事不是什麽秘密聞,李嗣知道也很正常,紀禮毫不避諱的說:“我爹去道觀打憔了,你呢?怎麽跑這裏來掀人吃飯的家夥了?”

說着便上下打量老鐵頭,老鐵頭擡眸與紀禮視線撞在了一處,瞬間觸電般的迅速瑟縮着躲開。

“我們......”紀禮眉頭一皺,覺得這臉看着有些熟悉,奈何腦子沒跟上,盯着他看了半晌愣是沒記起來,“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貴人說笑。”老鐵頭仍舊垂目,雙手在大腿上搓蹭,笑的有些不知所措說:“貴人若沒有定過我家的刀劍應當見不着小人。”

他短促的看了紀禮一眼,躲開紀禮的目光,其中的深意是隔着貴賤的身份懸殊。

“是了,是了。”李嗣不耐煩的說:“你又不曾對兵刃上心過,怎麽會見過他。”

就在老鐵頭以為李嗣是幫他解圍來了,卻有聽到李嗣說:“怎麽着,交不出來是吧?”他示意身後的侍從,“砸了鋪子,卸他一只胳膊。”

“等等等等。”紀禮出手阻止:“你卸了他胳膊事小,你要的刀劍怎麽辦?大選怎麽辦?我聽說齊澄将自己的佩劍都送給齊青了,你家可有什麽絕世寶刀寶劍?”

紀禮不是危言聳聽,要是李家有這東西,李嗣也犯不着花重金叫這麽個鐵匠來打鐵了。

李茂宗官拜禮部尚書,祖上三代都是文官,到了他這一脈,膝下只有李嗣一個獨子,祖母寵着長大,啓蒙啓的晚,詩書不通,時常氣的先生吹胡子瞪眼,好在文學不成還有武就,三年前點武魁,李嗣因病缺席,這一回他鉚足了精神,就指着在一衆人中能脫穎而出。也不枉費李茂宗另辟蹊徑替兒子另謀的一條路。

“我看不如就寬限半月。”見李嗣有所松動,紀禮又說:“距離月夕宴還有一月有餘,武魁在月夕宴後,等上半個月也不耽誤你的事。”

“這位貴人說的是。”老鐵頭趕緊附和:“公子可能不知道,我們打鐵的,遇到好的材料,冶煉起來是要費一番功夫的,并非是我故意拖延,趕出來的是次等品,那不等于砸了我自家招牌。”

接的倒是挺快,紀禮心說,剛剛怎麽不說清楚。

李嗣觑了他一眼,冷笑道:“招牌?”

顯然這間破鋪子門頭并沒有所謂的招牌,可打鐵鋪與其他瓜果鋪字不同,這玩意兒越是陳舊破敗,說明它時間越久,也是因此侍從才打聽到這裏的。

“都怪我一時着急,沒來得及說明白。”老鐵頭說:“若到時候東西不好,您再來卸小的胳膊也不遲。”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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