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窺光(六)

裴熠一回府,就匆匆卸了甲,練兵時在烈陽下站了大半日,千機營的輕甲雖然比重甲方便許多,但畢竟是甲,他整個人在裏頭密不透風的悶了一天,早就被汗浸透了,他洗完澡,套上袍子出來問司漠:“不羨仙那件案子有什麽進展了麽?”

司漠挑着盤中的青豆,往嘴裏扔:“打聽過了,京兆府辦案向來能拖就拖,什麽消息都沒有。”

“什麽都沒?”裴熠蹙眉道:“這種天氣,屍體在義莊不得發臭?”

經裴熠一說,司漠臉色嫌惡的擰了擰眉,把手裏僅剩的幾顆青豆丢回碟子裏,說:“仵作檢查過後屍體已經入館了,等人認領呢。”

不羨仙原就只是青樓,裏頭不少姑娘是從牙行買來的,那地方人魚混雜,是最容易藏身的。

“雖然這事沒什麽消息。”司漠說:“但還有件事,倒是有些眉目。”

“說。”裴熠擡眸看了他一眼。

“那夜襲擊侯爺和世子的人......身份查到了。”司漠說:“是薩沙的人。”

裴熠聞言之後似乎沒有太多的意外,大概是他猜想的諸多可能性裏,也包括薩沙。他理了理外袍的領口,背上的傷口被蹭了一下,是那晚被利劍劃傷的地方,敷了幾日藥物,已經開始結痂了,只是剮到了還是有些疼,他頓了頓,示意司漠繼續。

“當時侯爺你一定檢查過,他的身上是沒有信物的,所以身份才一直沒有查到,東都的人太不是東西了。想要确認他們的身份只有背上的圖騰刺青,要不是寬衣解帶,這誰能發現。”司漠說着兩手在胸口上擦了擦,說:“仵作第二次驗屍的時候才發現,這種狼牙獅頭的刺青是東都王貼身護衛身上獨有的記號,即使在東都,除了王爺和世子,恐怕也沒幾個人知道。”

他年紀小,喜怒都在臉上。

裴熠饒有興趣的看了他一眼,重複道:“沒幾個人知道......你怎麽知道的?”

“安虎說的啊,昨夜巡防營換值,安虎吃醉了酒說的”

“成安王帶出來的兵什麽時候聽過有喝酒誤事的?”裴熠看着司漠說:“近日皇城頻頻出事,他能讓手下在此時玩忽職守?酒後胡言以至于被人發現還都好不知情?”

聽裴熠這樣說,司漠有點丈二的和尚,他抓了抓腦袋,滿臉疑惑。

裴熠擡眸看着他,說:“我問你,安虎是巡防營的統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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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漠笑說:“侯爺說什麽呢?巡防營的統領是成安王啊。”

“那副統領呢?”

“齊國公長子齊澄啊。”司漠又抓了抓頭,驀地察覺出話裏有些許異樣,但一時又沒想明白其中的關竅,只是愣着。

“他一個守城兵,怎麽會認識東都王貼身護衛身上的刺青?不值得懷疑嗎?”裴熠擡首,望着日漸垂落的夕陽,紅光暈了一片,從門外投進來落在屋內。

司漠覺得裴熠說的有道理,可轉念一想,又覺也不對。

“有問題想問?”裴熠看出他的疑惑。

“嗯。”司漠說:“我還小,問的不對也不代表蠢對吧?”

裴熠笑說:“不恥下問。”

“如果我是薩沙,肯定不會承認,反正那個刺青只要知道誰都能刺上去,他可以不認,光憑一個刺青也不能就說人是東都的,可事實上薩沙雖然沒有承認,但他也沒否認,他只是說自己并未下過任何命令,這不就等于承認這個人的身份了麽?難道他不光好色,還蠢?”

“他只說不是他派的人?”裴熠神色一怔,覺出哪裏不對勁,他與薩沙并無深交,只見過一面,對這個人他知之不多,但修竹曾在薩沙的府上住過一段時日,據他所言,薩沙是個骁勇的猛将,為人雖然有些好色,卻并非是那種沒有是非謀略的人,修竹看人不會有錯,若是這樣,他應極力駁斥才是?

以裴熠的判斷,薩沙沒有下手的理由,他雖狂妄,但他不可能不知道要在天子腳下刺殺王侯會有什麽下場,平日他怎麽渾鬧天熙帝都不會管,但殺人這就得另當別論了。可話說回來了,當時動手的那幫人也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所以說不準,還真是他幹的。”

“那夜的行動不是臨時起意,是有備而來,要不是正好讓我撞上了,死的就是巡防營的守城兵。”裴熠說:“蓄謀殺人是需要有動機的,薩沙的動機是什麽?”

不等司漠開口,裴熠忽然孟一拍桌,起身道:“你剛剛說他好色?”

司漠尴尬的矢口否認,“不是我說的。”

裴熠想到了一個人。

他頓了頓,翻開扣在桌上的兵書,似不經意的問:“怎麽不見修竹?”

司漠愣了一下,瞧了一眼外頭的天色,說:“他說是奉侯爺之命查蕭公子,最近回來都是深夜。”

裴熠盯着攤在桌上的書,又翻了兩頁,看見孫子兵法中三十六計的美人計詳述。

将智者,伐其情。

裴熠盯着最後幾行字,揣度了片刻,才說:“那他有說查到什麽了嗎?”

司漠見他盯着書裏的東西看,也好奇的伸長了腦袋,可惜他理解能力有限,并不解其含義。

“沒有。”司漠興致缺缺的縮回腦袋:“蕭公子在谒都那麽多年,都沒人知道他的來歷,修竹要是不費些功夫肯定查不出來。”

“費功夫?”裴熠忽然擡眸問:“費什麽功夫?”

司漠架着腿,指着裴熠手裏的書說:“費書本功夫咯。”

“也是。”裴熠了然的說:“自上次見完莊先生回來他就開始鑽研詩書,倒是你,莊先生給你的書?你看了麽?是不是封頁都積灰了?”

司漠尴尬的笑了笑,望向別處,今日的腦袋格外癢,他起身說:“我想起來石大哥有事找我,我先去......”

話音未落,外頭傳來石峰粗壯的聲音。

“侯爺,紀公子來了。”

片刻後,石峰出現在門口,司漠腦袋快低進膝蓋下去了,裴熠說:“你石大哥來了”

石峰不明所以,他僵着脖子黑黢黢的面上滿是疑惑,“侯爺您找我?”

裴熠擡了擡下巴,見紀禮已經到了,便說:“司漠找你。”

石峰困惑的看完裴熠又看着司漠,最後被司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拽了出去。

“你怎麽來了?舅舅不在府裏?”

紀禮掀了袍子,盤坐在裴熠對面,仔細的打量着裴熠,上上下下看了個遍,看的裴熠直起雞皮疙瘩,裴熠讓人上了茶水和糕點,待人退下後,他才說:“你看什麽呢?”

紀禮忽然起身,在裴熠身後的蘭锜上看見一把威風凜凜的刀,雖然刀鋒被刀鞘掩蓋的嚴實,但僅是刀柄上經年累月的磨痕也能判斷得出它那無比的鋒利的刀刃。

裴熠順着他的神情扭頭看了一眼,靜了片刻說:“你去過義莊?”

紀禮說:“悄悄去看過。”

“看了之後呢?”裴熠說:“發現了什麽?”

紀禮說:“那人真是你殺的?”

裴熠手指在茶杯蓋上摩挲了片刻,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紀禮猛然驚醒:“我還以為是我看錯了。”

敢情他并不知道,裴熠笑了笑,心說這小子還真不傻。

“抹脖子的那一刀過了一夜,經大雨泡發已經看不出刀口的形狀,你怎麽看出來的?”修竹說過,那日京兆府擡着屍體路過的時候,他看過那屍體,刀口已經發腫發白,除了他應該沒有人能發現此人是朔風刀下的死魂。

說到這裏,紀禮終于松了口氣,他頗有些驕傲的說:“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跟你說我從小聽過姑父的神刀?我還曾找人仿照你的朔風刀鍛造了一柄呢?只可惜太差了。”

說到此處,他又想起了自己滿心歡喜拿着新鑄的刀與人較量卻被人徒手折斷的過往,有點丢人現眼,他尴尬的笑了笑,說:“不過你放心,就算認識你殺的,皇上有心護着你,京兆府尹就算查到證據也會悄悄抹了,他們最會查這種案子了。”

裴熠轉着茶杯,笑了一聲,“有人想上前去擋着,就讓他擋好了,京兆府能查出什麽,就得看本事了。”

“哪個替死鬼遇上你了。”

“替死鬼不至于,只是個倒黴鬼。”

裴熠想起某個倒黴鬼,那日分開後,霍閑倒是消停了些,聽人說去見過燕貴妃幾次,想來是找護身符給皇上吹枕邊風去了。

“哪個倒黴鬼?”紀禮忽然有些好奇。

谒都水深,即便真要找個替死鬼,以裴熠的才智也不會随随便便就拉個人。

裴熠看向紀禮,沒說話。

“算了算了,既然是倒黴鬼,肯定晦氣的很。”紀禮擺擺手,撈起桌上得一杯茶一飲而盡,說:“最近晦氣事太多了,我跟你說個熱鬧事。”

“嗯?”

裴熠重新翻開書頁,緩慢的看着,示意紀禮繼續說。

紀禮挑了塊顏色鮮豔的糕點丢進嘴裏,“聽說啊,月夕宴上太後要給挽月公主賜婚,她可是太後最疼愛的公主。”紀禮含着糕點眼神蔫壞的笑道:“你猜這個福是落在你頭上還是落在成安王頭上?”

裴熠百無聊賴的翻着書,心說恐怕誰都沒這個桃花運了,他想了想又飲了一口茶,說:“聽說,你聽誰說的。”

“嘿嘿。”紀禮斜了他一眼,神神秘秘的說:“霍閑啊。”

裴熠茶水剛進口,聞言嗆出了聲,書頁上濺了幾滴,他忙拾起桌邊的帕子擦嘴道:“以後少與他來往。”

紀禮不解,“你上次不是還說他眼力過人嗎?”

裴熠合上書,起身走到窗前,說:“我說過這話?”

紀禮跟上去,點頭道:“你別不待見他,我瞧他還挺喜歡你的。”

裴熠皺着眉,轉身不可思議的看着他,仿佛在說,你是不是瞎了眼?

紀禮有些許尴尬,他迎上裴熠的眼神,不自覺的又移開,說:“所以要是月夕宴上,太後當着皇上的面請求賜旨,你娶還是不娶。”

“娶啊。”裴熠聽見院內傳來極輕的聲響,看了那虛空處一眼,忽然将聲調驀然放大了一倍,說:“聽聞挽月公主乃是大祁第一美人,歌舞書畫都很是精通,唱着小曲兒,焚香看書,自是別有一番妙趣。”

紀禮知道裴熠并不是貪色之人,這話他自然不信,然而他也不知道裴熠這麽說究竟是什麽意思,他悶聲想了想說:“還想抱美人,太後是想在你身旁安插個人,不過我總覺得你真娶了,倒是她吃了大虧。”

院裏的樹上結着青梅果,懸在枝頭上墜着,倏忽之間,驚飛了一直停栖的鳥雀,梅樹粗壯,遮住了人影,只露出衣袍的一角。

裴熠收回目光,明知顧問:“這話從何說起?”

紀禮知道他是有意的,也不拆穿他,笑說:“你的事,早些年就在谒都傳為佳話,谒都城哪個女子不想嫁給你,挽月公主可是女子,萬一嫁給你之後倒戈呢,太後兵行險招,說不定是賠了公主又折兵。”

裴熠思考了片刻,點頭道,“你說的有道理,雖然娶她兵行險招,倒也是個辦法。”

“啊?”紀禮沒想到自己信口胡謅還真讓裴熠聽進去了,他總覺得哪裏怪怪的,頓時有些猶疑道:“你真要娶她啊?”

裴崇元說過,哪怕紀禮一生不娶,也絕不能接受皇家賜婚。所以紀禮一早就知道這中間大概的利益關系,一旦應了,便有更多的麻煩在後頭。

“嗯。”裴熠餘光見那衣擺被風揚起了一角,他對紀禮說:“你分析得很好,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啊......”紀禮想了想,覺得這事他表哥心裏有數,不需要他操心,只做短暫的思考便抛開了,一轉身,透過木窗忽然看見庭院裏那綴滿青梅果的樹梢,玩心頓起,說:“它們什麽時候長這麽大了,我去摘些回去給你泡青梅酒。”

他正要翻窗出去,被裴熠攔住:“你上次說想加入禹州軍?是真的這麽想的?”

“當然是真的。”一提到禹州軍,他立刻收了玩性,忙轉向裴熠,還未從這突如其來的驚喜裏回過神,就聽見裴熠又說:“朝廷三年一次的加恩科點武魁要開始了,你若能挑了其他人,我就破格讓你加入怎麽樣?舅舅那裏我去跟他說。”

聽到“挑了其他人”紀禮當即兩眼一翻,心說我的主要問題又不是我爹。

見紀禮前後反差過于明顯,裴熠也知道原因,他說:“司漠有一套功夫,最是适合與人單打,且有武功底子的人能在短短一個月內速成。”

紀禮先是一喜,随即又郁悶起來,“除非你命令他教,他哪聽我的話。”

“他愛財。”裴熠挑眉笑盈盈的說:“你不妨去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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