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糾葛(三)

裴熠坐在他身旁,斟了一杯茶遞上去,說:“昨日齊國公家的小公子當街挑斷了禮部尚書的獨子十多把劍,我看紀禮當時也在場。他們幾個平日往來頻繁,這恐怕不僅是兩人比個武這麽簡單。”

昨日霍閑當着他的面都沒有否認,那便是承認這事跟他有關,無論他的目的是在齊青,還真的如他所說的那樣在于李嗣,憑着紀禮平素和他們的關系,真要出事,他在其中都免不了會受到牽連。那孩子一向熱情,真正能管住他的也就他這親爹。

紀禮雖然機敏過人,但他沒有有霍閑這麽深沉的心思,紀禮一直把霍閑和齊青當成至交好友,可霍閑卻未必,他們之間有什麽恩怨裴熠管不着,但紀禮是他弟弟,他既然知道就不得不管。

“看來我們想到的不是一處。”裴崇元說:“他最近出不了門,聽他說你答應他贏了武魁就讓他跟着你?”

裴熠知道裴崇元就紀禮這一個兒子,表面上看着像是對他不管不顧,但實際一飲一食皆是在意。

戰場兇險,裴熠自然知道,所以他才說了那番話,以紀禮那身花拳繡腿的功夫,也就只能在谒都欺負欺負市井地痞,真要上了戰場,別說裴崇元不肯,即使肯,裴熠也不會讓他去。

可這話他不能當着裴崇元的面去說,“他挺有信心的,我便叫司漠教了他一套功夫。”

“嗯?”裴崇元撥了撥茶沫,倏的擡起頭,似有些意外。

“當然了。”裴熠忙解釋:“只是強身健體的,要想奪魁,這套功夫還不太夠。”

裴崇元茶送到嘴邊,又放了回去,他看向裴熠,“你看不上他?”

裴熠究竟是看不上還是不願他涉足,這點裴崇元心裏清楚,這麽多年在自己的放縱裏,紀禮确實難成什麽大氣,若是他甘心在谒都做個富貴的閑公子,倒沒什麽,可自裴熠回京,他出去玩的也少了,常常天不亮就起來練劍,有時深夜還在書房看書。

裴熠略疑惑道:“舅舅不是希望他遠離朝廷麽?”

“他聽的進去,能照做那是他心裏有孝,可我知道他從不卻不茍同,當時聽說你要回來,他那顆心早就飛了,我若不松口,他必然會留在谒都,過幾年娶妻生子,可若是真的甘心,又何苦起早貪黑的練。”

裴熠不說話,裴崇元又說:“我半生遠離朝堂,每每夜深人靜回想起來,也常有不甘,他若跟着你,能幫着你,要能比他如今在谒都更肆意,那便由着他,他要過的是他的一生。”

“舅舅......”裴熠有些難以置信,裴崇元向來在外人面前親緣淡薄,但裴熠知道那是做給旁人看得,若真如此,他便不會那般對太後數次要拉攏的舉動退避三舍。

或許他在濁流裏漂浮過,厭乏了黨争,但在官海浮沉半生,他最深的執念已經在歲月的長河裏散盡了,但故土飄搖,深埋心底的燭火卻未曾真正熄滅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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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微弱的一點希望,便是他們父子間即使不語也能一脈相承延續下去的東西。

秋來雨水頻繁,雨一下就是三四天,徹底将溽暑的熱氣澆的透心涼,千機營的事物本就不多,裴熠将軍營的一應事物重新規整,交由韓通監督,韓通辦事仔細,這樣一來,他便清閑不少。

紀禮如今像是真的改了性子,一心撲在武學上,成日在家中練劍,偶爾來定安侯府也是找司漠,許是裴崇元已經默認了。

朝廷的人各司其職,因擢選在即,那日暴雨夜裏燒死的人的事不過幾日便被人抛諸在腦後,但這場火來的異常,這天深夜,裴熠悄摸進了京兆府的停屍房。

仝世博任京兆府多年,辦案向來周到,唯有停屍房裏守衛松懈,他悄無聲息的跳上城牆。

停屍房年久失修,那牆闱并不牢固,他越過一道門,剛要落地便踢翻了擋在城牆凹口處的一個瓷盆。

寒風從他耳旁穿掠,裴熠緊扣着刀柄向前翻滾,尋了個隐蔽的角落,可還未等他喘口氣,便聽見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何人?”

夜巡的侍衛握緊佩刀,金屬發出響脆的撞擊聲,沉寂過後,只有一陣風聲。

“誰在那裏?”

值夜的壯着膽子又問了一聲,這地方陰氣重,夜裏時常有些奇怪的聲音,縱使膽大的也不免心中生疑。

停屍房的屍體上蓋着一塊白幡,蠟燭明晃晃的襯着,屋頂和窗沿都不防風,稍大一點的風刮過,那蓋着屍體的白幡就随着涼風飄揚,場面頗有些驚駭。

“許是野貓。”其中一人對同伴說:“這地方只有死人屍體,賊不會進來的。”

就在裴熠要松口氣的同時聽見那人說:“還是小心些好,你在這等着,我去看看。”

裴熠屏住呼吸,腳步聲越近,他捏在手裏的刀柄就越緊,刀還未出鞘,忽然就傳來一聲尖銳的貓叫,接着,便從天而降落下一只周身漆黑,雙眼發着綠光的野貓。

那人被吓得踉跄了幾步,趕緊往後退了幾步。

“你這膽子,還要一個人查看。”後頭那人聞聲,便吓唬他:“我說了是野貓吧,趕緊回去,這貓邪氣的很,等會兒叫那躺裏頭的借屍還魂了才是見了鬼了。”

“白天不說人,夜裏不談鬼......”

待那兩人的說話聲漸漸消弭了,裴熠才從牆後出來。

這貓來的奇怪,像是有人特意放出來的,他這麽想便擡頭,掃視了一圈,不料真的叫他尋着了人。

裴熠看清那上頭的人,松開了手裏的刀,并不意外的說:“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霍閑穿着夜行衣,隐匿于黑夜中,他單手撐在牆上,縱身一躍,便跳了下來。他直直的望着裴熠,拍了拍手上的灰,說:“有緣有什麽辦法。”

裴熠出手只在瞬間之中,他出手極其迅速,然而霍閑卻有防範,他擡手隔檔,裴熠便順勢握住他的手腕。

“我剛剛救了你,你就這麽報答我?”霍閑手騰不出空隙,便要擡腿,兩人都未拔刀劍,赤手空拳的動靜并不大。

裴熠仍不松手,盯着他的眼睛,說:“你究竟要做什麽?”他漆黑的瞳孔裏滲着寒光,目不轉睛的盯着霍閑,仿佛餓狼盯上了獵物。他以這樣絕對的優勢,審視着眼前的人。

“你想知道,我告訴你便是,可是......”霍閑說話間卻忽然靠近,擡手避開他的眼神,說:“你一定要這樣說話麽?”

涼夜裏忽然噴薄在熱氣萦繞的頸間,裴熠下意識地向後一仰。

就在這瞬息之間,霍閑掙脫了他的束縛。

他握着被裴熠捏過的手腕,輕輕活動了一下,轉身說:“跟你一樣,确認他的身份。”

裴熠不答,便是默認。

四周再次陷入寂靜,停屍房裏是濃重的蠟燭味,燭臺上的蠟堆積着厚厚的一層,燭火不時搖曳,天氣較涼,屍體上撒了藥粉,能保持它短時間內不會腐化異變。

霍閑撿了根枯枝挑開白幡,那人的臉如司漠所言,已經燒的面目全非,完全辨別不清五官,裴熠說:“你要靠這張臉确認他身份?”

“侯爺別開玩笑。”霍閑将白幡重新蓋上他的臉,又掀開側翼的布條,将屍體的右手翻出來查看,“燒成這樣,怕是親媽怕是都認不出來了。”

裴熠湊近看,那人手上雖然也有些燒傷,但比起臉還算完整,只是這種燒傷看起來很奇怪。按理來說他要是撲火,最先燒的應該是雙手,自然手也會燒的更嚴重。

意識到他的疑慮,霍閑翻了翻屍體的手掌,又在那張面目全非的臉上湊近看了看,而後才說:“不奇怪,睡夢中被人在臉上澆了火油,才會燒成這樣。”

裴熠皺了眉,這樣惡毒的法子,他說的未免過于輕松了些。

霍閑分別查看了屍體的雙手,又繞到屍體的腳邊,很嫌棄的捂住口鼻,用枯枝挑開屍體的足踝。

裴熠在一旁看着他,自始至終他的面上都沒有什麽變化,而他看完說的那句“果然”也像是特意說給裴熠聽的。

“發現了什麽?”裴熠走近,腳也和手一樣,燒傷的不嚴重,只是由于那夜下雨,屍體在雨中泡過,又放了幾日,即便沒腐化,也蒼白的有些令人發寒。

霍閑索性撥開他右腿的踝骨和膝蓋,說:“你看這裏,這麽明顯,這人生前有腿疾,且已非一朝一夕。”

“所以呢?”裴熠看着他說:“世上有腿疾的人多了去,憑這個就能确認身份?”

“不知侯爺可還記得數月前在霓裳閣遇見的那個醉漢。”經霍閑這麽一提,裴熠便想起當日在霓裳閣大鬧了一場的那粗鄙漢子。

裴熠皺了皺眉,當即便挑開白幡,那屍體便整個的顯現,這人的身材确實和那醉漢看起來差不多,他問:“怎麽回事?”

“當日大鬧霓裳閣,他曾說自己有萬金,當時無人信他。”霍閑重新将那陰森冷煞的屍體蓋上白幡,說:“他是個外鄉人,在谒都打了幾十年的鐵。此人家在南面,鋪子卻靠北街,着火那日燒掉的正是他數月前新置辦的住處。一個打了一輩子鐵的窮漢卻忽然家財萬貫,這難道不奇怪嗎?”不等裴熠說話,他又繼續道:“有了萬金卻還守着個破打鐵鋪,就更奇怪了。”

深夜寂靜,只有霍閑說話的聲音浮在耳側,裴熠大腦飛速的轉動,霍閑每抛出一個問題,他大鬧便跟着急轉,谒都近來的刀劍損耗頗高,是以城內的打鐵鋪生意空前的好,老鐵頭乘機發一筆橫財不算奇怪,但距他鬧事已過去了數月,既然發了財,又沒有離開谒都,想來許是受到了什麽威脅。

“你想到了。”霍閑看他的表情就猜到了,他說:“确實是他派的人。”

南街連着世子府後門,那日大火,世子府也受了牽連,後院燒毀了三間屋,只是那燒毀的三間屋子破損不大,也無人傷亡,霍閑一貫息事寧人,便沒上報,辦差的遇上這樣好說話的自然一百個滿意。

風越刮越大,燭火搖搖晃晃就是不滅,天寒露重,兩人循着來時的路,翻過院牆,因身着夜行衣不便行走在大街,兩人便不約而同的穿進窄巷。

沒了被發現的威脅,行動便更加自如,窄巷裏的路并不好走,而且風也比外頭要更大些,進了深巷,裴熠猛地跨步,擡手将霍閑抵在高牆之下。

霍閑的後背重重的撞在城牆上,被裴熠擋在前,又是在窄巷中,他試圖掙脫卻無果。

霍閑微垂着雙眸,夜裏漆黑,他只看的見投在他上方的陰影被不斷地放大。就在他以為那人要貼近的時候,忽然感覺到脖頸邊炙熱的氣息。

“你在其中究竟是什麽角色?”

霍閑的眼尾有顆細小的紅痣,在這樣近的距離下,就顯得格外清晰,他的眸子裏沒有對裴熠逼近的恐懼,反倒是含了情,有點像誤闖狼窩的小狐貍崽子,無辜又好奇。

“你不防猜一猜。”霍閑幹脆直言,“其實侯爺又何必明知故問呢。”

裴熠沒料到霍閑能這般坦白,一時之間竟然不知他葫蘆裏到底賣了什麽藥,索性也直言:“順德年間,齊國公奉命同當時還是監察禦史的李茂宗出任雁南巡視,恰逢雁南王妃生辰,可卻在那時,王妃忽感寒疾,不日便香消玉殒。”

裴熠看着霍閑從無辜的神情一點一點變化,他每說一句,霍閑的臉色就蒼白一分,他冰涼的之間握住裴熠抵着自己的手,下一瞬間便躲開裴熠的直視。

“你要查當年雁南王妃的死因,但你不确定是李茂宗還是齊世廣,所以你策劃了那場比武,沒想到李嗣忌憚齊國公府的權勢,将所有的屈辱都算在了那無辜打鐵的人身上,與其說你是确認他的身份,倒不如說你是良心不安。”

裴熠說到這裏松開了些,霍閑在長久的沉默裏,已經将方才暴露在外的決絕斂了起來,他重新擡眸,臉上已經掩去了狠厲,他說:“你不妨查一查那鐵匠的來歷,看看他無不無辜。”

裴熠心中一沉,聞聲又一把捏住霍閑的下巴,迫使他不得不仰起頭看自己:“你在谒都無人依靠?無論是齊國公還是禮部尚書,都不是你惹得起的人,不如依靠本侯,本侯爺說不定能幫你一把。”

“條件。”霍閑眼裏的寒芒逼近,他幾乎沒有做任何思考,說:“侯爺可不像是會吃虧的人”

作者有話說:

我們帥酷狂炫拽的侯爺上趕着幫人家。無獎競猜,他圖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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