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糾葛(六)
日薄西山時分才散了席。
阿京再趕到玉樓的時候,其餘人都已經在護衛攙扶下離席了,他徑直走上二樓。
霍閑喝了不少酒,有些宿醉,他扶着柱子,望着來往的人出神。
阿京急忙上前扶住他,在濃郁的酒氣裏他有點頭皮發麻,下臺階的時候,阿京忍不住說:“我去牽馬車。”
霍閑面上宿醉,腳下卻穩得很,甚至還能讓開那醉酒的客人,“不用,走回去。”
玉樓到定安侯府只有兩條街的距離,走回去倒也不遠,阿京便扶着他出了玉樓的門。
城裏有條護城河,恰好玉樓的一角正臨着河沿,景色動人,搖船的路過,船頭坐着吟唱小曲的妙齡少女,曼妙的身姿映照水潺潺,往事就像走馬。
街上熱鬧照常,濃蔭不在,遠山便失了色,暮色将臨,在他腳下投出一片橘紅,他踩在紅暈裏,順着沿街的晚霞走向它的盡頭。
裴熠從千機營回府,進門的時候問了句“世子可曾回來?”得到的答案是不曾,知道紀禮今日沒出門,他便沒有多問,雖是深秋,但他日日穿甲,又要親自督練士兵,免不了會出一身汗,等他洗漱好,正要去正廳用飯時迎面撞上了個人。
侯府女子不多,原先那幾個也是喪夫喪子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吳嬸心慈,收留她們做了府裏洗衣做飯的下人。
“小心。”裴熠扶了她一把,并未注意到被他撞到的人是誰。
待他看清後,十分後悔自己扶了這一把,司漠趕緊上前問:“姐姐沒事吧?”
她正是日前被派來伺候裴熠的丫鬟,說是貼身伺候,其中的用意不言而喻,裴熠這幾日日日都天不亮就出門,天黑才回來,一來是府中近日多出的不速之客,二來也是躲她們去的。
皇上賜的人,退不掉,送不走,除了躲裴熠一時并未想到更好的方法。
“侯爺恕罪,奴婢一時大意,沖撞了侯爺。”她行了禮,便要迎上去,司漠見狀趕緊讓開,生怕波及到自己。
裴熠一連退了好幾步,這人既不是敵人也不是男人,怎麽着似乎都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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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頭疼之際,看見院門口立着個人。
霍閑側身倚着門,在昏晝裏看着他,醉意明顯,猶如待宰的羔羊。晚霞漸漸收起,涼風拂曉,他的衣袍便随風鼓動了些。
“侯爺......”身旁的女子輕換了一聲,她是少見的美人,不是宮裏随處可見的那些丫鬟,一颦一笑皆透着女子的嬌弱。
可,美人在骨不在皮。
眼前兩人在這秋景裏便是這句話最好的诠釋。
許是為了散熱,霍閑的領口處有着明顯的淩亂,頸側還有些許紅色的抓痕,一眼看過去,便能想象一出匪夷所思的情/色畫面。
鬼迷心竅了,裴熠拇指稍稍發力。
這人站着不動似乎都在說,你怎麽不過來扶我一把。
“奴婢弄濕了侯爺衣袖,這就替侯爺更換。”女使走近一步,欲要動手,裴熠先一步越過她,朝霍閑走過去。
霍閑偏過頭看他,似乎方才那出戲他已然看了許久了,正等着下文就被人發現了,他沒有半點偷看被現場抓住的自覺,越發笑的過分。
“司漠,找秋大夫抓服醒酒的藥,世子身體不适,今日晚飯,送到我房裏來。”說罷便橫跨一步,直接将霍閑一把扛起,徑直朝卧房而去。
司漠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丫鬟問他:“剛......剛剛那個人......是侯爺麽?”
司漠望着人影消失的地方瞪大眼珠,說:“是.....是吧。”
“他......他們......”丫鬟結結巴巴的不知該說什麽,想了想才說:“難怪侯爺不讓我們近身伺候。”
“咳咳......”司漠回過神來,昂着腦袋,背手說:“你知道......就好,以後沒事少......少在侯爺跟前晃。”
說罷便去找偏院的秋白,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囑咐她,道:“世子可兇得很。”
霍閑被人丢進榻上才醒過神方才發生了什麽,他被人倒扛着,本就暈眩的腦袋,徹底分不清東南西北了,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感在他腹部翻攪。
“看的過瘾麽?”裴熠脫了濕袍,給自己倒了杯涼茶,“你真把侯府當成你世子府了?”
霍閑撐着木塌,等到心裏的那股惡心的感覺隐退了下去,才說:“你是怪我回來晚了?”
裴熠捏着杯子,目光不自覺被那幾道抓痕吸引。
“下回我早些回來啊,侯府門規森嚴,我以後注意些就是了。”霍閑不在意的說:“你當着下人的面,不怕引起非議?”
“看來你沒醉。”裴熠松開茶盞,走近他,可鋪面而來的酒香味卻甚是濃郁,裴熠皺着眉,腳搭在木塌上,撐着手臂居高臨下的看着他說:“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他擡手捏着霍閑的下巴,“你不妨劃下道,以免惹來無妄之災。”
裴熠并未使力,霍閑偏開頭,便掙開了他,“你這麽厲害,看不出來嗎?”他酒後的紅潮退了,面色泛白,說:“許久沒見謝公子了,有人擔心他。”
裴熠神色一凜,握拳道:“你真是個不怕死的。”
“你很在意他?”霍閑道:“他不就是個侍衛麽?還是......”
裴熠看着他,他卻不說了,叫人猜不透他想說什麽。修竹身份太過危險,他在谒都行走,裴熠多将事物交與司漠,并無人注意到他,偏偏叫霍閑起了疑心。
“你在查蕭瓊安。”裴熠的眼神猶如獵豹,死死地盯着他,明明他跑不掉,裴熠卻萬分留意。
“我查他做什麽?”霍閑詫異的說:“既非達官,亦非權貴。”
他唇角幹澀,起了皺,見裴熠攔着不讓,便說:“我能喝水麽?”
裴熠腳沒動,伸手撈起自己剛喝剩的半杯水遞給霍閑,霍閑大概是口渴的緊,一口飲盡。
“不夠。”
裴熠皺着眉又給他倒了一杯。
幹裂的唇沾了水便又飽滿了,霍閑微微仰起頭,他這樣看裴熠,帶着一種仰望的姿态,可是他說的話卻像是站在高處。
“你怎麽就不信我呢?”
被丫鬟弄濕的衣袖連着裏衣也有些潮,貼在他的皮膚上十分不舒服,裴熠沒說話,只是用了一聲極度輕蔑的笑聲代替了答案。
霍閑眉目一挑,聳了聳肩,說:“日久見人心。”
這時,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裴熠收了腳,與霍閑拉開了一段距離。
“侯爺。”秋白帶着藥箱,見門未關,想着方才司漠緊張的模樣便直接進了門。
然而進了門就看見這麽一幕。
世子臉色泛白,坐在木榻上衣袍淩亂,而侯爺則是衣衫不整的站在橫榻前,秋白心裏犯怵,三人面面相觑,沒人作聲,他看看裴熠又看看霍閑。
世子脖子上那紅痕是怎麽回事........
侯爺怎麽還動起手了,也太粗暴了......
世子也是好脾性,這都不生氣......
“看,讓我看看。”
司漠只說了侯爺叫他趕緊去看看世子,卻也沒說是什麽毛病,他這一來,一目了然。
秋白放下藥箱,裴熠便進去翻了見幹淨的衣袍套上,他方才注意力都在霍閑身上,忘了自己進屋就脫了衣服,這會多少也有些尴尬,裴熠本意是随口那麽一說,誰知司漠醒酒藥沒抓來,倒是把秋白搬過來了,可人都來了,他只好強裝鎮定,說:“你看吧。”
秋白撥開霍閑脖頸,說:“只是少許疹子,塗上藥,兩日便會消退。”他從藥箱裏拿出一個精致的藥瓶,然後才說:“煩請世子伸手。”
秋白已經擺好了脈枕,霍閑遲疑了一下,說:“不用了。”
秋白自幼學醫,知道不願診脈的人大概是出于什麽原因,思索了一番便說:“世子放心,只是尋常診脈。”
霍閑身體藏着毒,這種毒尋常的大夫看不出來,但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說:“真不用,不過是多喝了幾杯酒。”
酒後更要注意,不看怎麽開藥方。
秋白眉頭一皺,看向裴熠。
“診脈而已,你怕什麽?”裴熠說:“醫者講究望聞問切,秋大夫看什麽問什麽你就答什麽。”
霍閑一愣,心裏泛起了嘀咕,秋白明顯誤會了,裴熠是真沒看出來還是裝的。
他裝作沒聽見,遲遲不動,秋白卻犯了難。
裴熠心頭那股無名火又被倏的點燃,他二話不說一把上前握住霍閑的手臂,将袖口向上一翻,那節瓷白的手腕便被迫搭在脈枕上,“診”
裴熠看着他,話卻是對秋大夫說的
秋白一愣。
房中寂靜無聲,霍閑垂在長袖下的左手握着拳,目光一直追随秋白的表情,心中已是驚濤,這種變化叫他陡然生出一種強烈想要躲避的欲望。
霍閑在這一刻想起師父季淄的話。
“古醫書記載,虎骨印是世間奇毒,巫醫以人體為器,煉虎骨為引,以此在體內種毒,凡是中此毒者,脈息微弱,似久病之相,每冬至夜臨,心腹之內,如有萬物噬咬。這種蠱毒會在人皮膚上留下印記,中毒者的時間越久,印記越深,待它通體呈黑,便死在體內,化成黑血融進人體,蠱死便是人死。”
季淄說:“世上的醫者千千萬萬,能解此蠱毒者不足一二。”
季缁傾盡前半生所學,才将他送到大祁,“你要記住,千萬不可讓人知道這種毒還尚在,在你身上。”
那時候,霍閑還不是特別明白,難道不是讓別人知道了,才又更多的機會解開它麽?
良久之後,秋白才松開手,“并無大礙,就是脈象有些亂。”
霍閑唇角一勾,還未開口便又見秋大夫皺起眉:“世子從前是否受過什麽傷?”
霍閑一愣,剛沉下去的心又浮上來,但那只是稍縱即逝的變化,并未被察覺,他從容的說:“沒有。”
秋白的本事裴熠從不懷疑,霍閑的回答太過從容,以至于反倒令人生疑。
“那就奇怪了。”秋白說:“世子脈象比常人要弱的多,像是久病未愈造成的。”他略思索了片刻,重複着又問了一遍:“真沒受傷麽?”
被兩個人四只眼睛看着,霍閑有些無處遁形,他說:“真有什麽,還能瞞得住秋大夫妙手?”他看向裴熠:“侯爺不信,不如讓秋大夫再診診,診出來,我也好對症下藥。”
他這麽說,便自覺的卷起衣袖,大大方方的将手伸了出來。
“這......”秋白有些尴尬,他收起脈枕,道:“待我回去翻翻醫書,興許能查出什麽。”
秋白行了禮,提着藥箱退了出去。
作者有話說:
久等了,繼續不要臉的跪求大家的海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