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糾葛(七)

第37章 糾葛(七)

桌上是秋白留下來的藥瓶,裴熠伸手扒開瓶口紅色的木塞,一步步走到木塌面前才停下來,他擡腳勾了一把椅子過來。

“獺髓。”裴熠坐在椅子上,嗅了嗅瓶口,說:“秋大夫這是把你當成了宮裏的貴妃了。”

霍閑沒說話,擡手将淩亂的衣領重新理好,裴熠就這麽看着他,明明他是在整理,看着卻總感覺那人的動作像是在寬衣解帶。

“好看麽?”霍閑說:“還是,你想知道什麽?”

他這麽說話還帶着笑,可裴熠卻沒什麽表情。

他的那種逼視讓人望而生畏,霍閑便轉過頭,望着窗外。

良久之後裴熠才冷淡的說:“我以前見過你。”

不是似乎見過,也不是問他是不是見過,裴熠說的篤定,那是一個嗅覺一流的飛将對自己判斷的堅信,這種熟悉的感覺沖破層層迷霧,擊潰了他由來已久的疑慮。

“沒喝就醉了。”霍閑一哂,剛要擡腿下榻,卻被裴熠攔腳擋住。

“沒有就說沒有,跑什麽。”裴熠眼角一挑,那冷淡的審視頓時化作玩味的調侃,他摩挲着藥瓶:“秋大夫留了這麽好的藥,不用可惜了。”

霍閑聞言正要伸手接,裴熠卻不妨讓開,“自己哪能看得見。”

裴熠沒讓他拿到藥瓶,卻擡手挑了他的下巴,拇指抵在他的下颌上迫使他偏開頭。

領口下露出大片的肌膚,紅色的抓痕明顯,一半藏在衣領裏,一半敞露。

藥膏貼着肌膚,不時傷口處便傳來一陣灼熱感,霍閑下意識地因為這不适後仰了半步,豈料裴熠手勁卻大,捏着他的肩說:“別動,否則我稍一用力,你這脖子可就斷了。”

霍閑好笑,這種唬小孩的威脅在他看來毫無攻擊性可言,索性昂着頭,說:“我惜命,脖子在你手裏,你想問什麽便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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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熠看着他,忽的想起幼年時母親生忌的時候,父親曾帶着他去陵墓前去祭拜。

那時裴熠還小,對于生死還理解的不太透徹,只聽父親和身邊的人每每說起母親的時候,總是一陣嘆息。有一回他不小心打碎了母親房中的一尊花盞,他以為愛母親入骨的父親定會責罵,但聞訊而來的父親并沒有罵他,他只是将碎片一塊一塊的拾起,捧在手裏,說:“這世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像這尊花盞一樣,輕輕一碰就會碎。”

裴熠不解地問:“什麽是美好的東西?”

那時裴熠只有高叔稚身高的一半,他邁開步子,走到裴熠面前,透過半阖的窗沿,看着長空出神,“能讓你覺得活着有期盼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裴熠伸手去摸高叔稚身上的盔甲,硬的割手。

他又盯着高叔稚腰間的佩刀,說:“它很美好,我碰碰看會不會碎。”那刀是年幼的他所有的期盼,他盼望有一天能像父親一樣,在千軍萬馬中揮刀殺敵将,他要做跟父親一樣的将軍。

高叔稚将佩刀接下來遞過去,笑笑說:“你試試看。”

那刀光影森寒,出鞘便給人一種冷冽的殺伐之氣,他拿不住,高叔稚說:“拿不住的東西無論多美好,都不屬于你,即使短暫的擁有了,它的下場也便不會好。”

裴熠不懂其中的深意,他只在莊先生的書裏看到過,持之以恒才可能成功,先生也是這麽教他的,萬分之一的可能,也切莫放棄。

猩紅的殘陽慢慢垂落,映紅了他稚嫩的臉,他貪婪的望着刀,細細的摩挲着它的每一寸:“保護好不就行了。”裴熠握着刀鞘。

“保護好......是我保護好......”高叔稚喃喃的重複了兩遍。

裴熠摸夠了刀,擡手在夕陽裏看見将軍的側臉,那是不複往日的雄勁和英挺的一張臉,他順着父親的目光看見屏風上的一幅畫像。

那是他過世的母親——裴小舞

裴熠指着畫像皺着眉說:“母親他保護了我,所以我也是美好麽?”

高叔稚看着他,他擡手在裴熠的臉上摸了摸,那是裴熠第一次感受到一個将軍握刀的手蘊藏的溫情,他掌心的厚繭便是他身為将軍的榮耀見證。

“你注定要成為大祁的戰将。”高叔稚拍了拍他的頭,說:“我們沒能保護好你,可你将來遇到了你所見的美好,你一定要保護好它。”

後來,他用自己的雙手撐起禹州的一片天,将外敵驅逐出境,他保護的是父親的信念,那一直是他所認為的美好,如今卻不合時宜的把它具象成某一個具體的人。

他的掌心滲出了一層細密的薄汗,這種無限趨近與危險的感覺讓他有一瞬間的煩躁。

“嘶......”霍閑偏開頭,呼吸急促起來,“我自己來。”

這回裴熠沒再堅持,他松了手,将藥瓶放在一旁,拾起桌上的帕子,擦盡了手上殘餘的藥膏,“你費了這麽大的勁,可有成效?”

裴熠明知故問,語氣裏帶着難以察覺的嘲諷:“除了搭進一條無辜的人命。”

“天下無辜送命的人多了去了,這一點,侯爺不比我清楚?”霍閑拉了拉衣領,上了藥的傷口像是被涼風吹着似的舒坦。

“你說什麽?”

霍閑一頓,倏而說道:“我是說,柳洲,越洲因災死去的哪個不無辜,侯爺以為我說的是什麽?”

霍閑見裴熠不語,便繼續說:“赈災事宜事關重大,主事之人必然在你和成安王之間,往年災情不重,受災地方官将所需銀兩上報,由戶部撥款便算了事。”

裴熠看着他,忽然眯着眼疑惑:“你當真是半年前才來的?”

“不然呢?”霍閑彎下腰套上長靴,忽然擡首,說:“這可是個肥差。”

“活的好好的,為什麽總想找死。”裴熠一把抓住他的手:“常言美人命薄,我看他們都是作死的。”

“我說了我很惜命的。”霍閑笑着抽出手,乘其不備在他手背上摸了一把,“侯府這麽大,住的多舒服,我為什麽要尋死。”

“你最好說的是實話。”裴熠擋住他,視線又落進他的頸窩,那藏着一半的血色因為藥物的作用褪下去不少,卻依然隐約可見。

“實話。”他笑了笑,“我現在可以出去了麽?畢竟侯爺面對女子退避三舍府裏有目共睹。”

他這話諷不到裴熠,于是便又說:“我是無所謂,侯爺你呢?”

他轉身抿嘴一笑,提着衣袍出了門,卻不料兜頭遇上向來莽撞的司漠。

“有什麽所謂?”裴熠扶住他,隔着布料裴熠摸得出他臂上的肌肉,那長袍遮掩下的雙臂是習武之人的緊致線條。

“侯爺......”司漠再一次愣住了,他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打量,卻并沒有看出什麽。

“有事?”裴熠松了手,裝作什麽都沒發生。

司漠木讷的地點頭,看着霍閑,腦袋又開始癢了。

“我去廚房看看有什麽好吃的。”霍閑眉眼一挑,說着便乘臺階而下。

司漠頭發都快抓禿了,看着他真的朝廚房那邊走,十分不解。

他不是剛從玉樓吃飽飯回來的麽?他是屬豬的麽?

“什麽事?”待人走遠了,裴熠才張口。

“哦。”司漠恍然間回過神來,從袖口裏拿出一封信,“修竹傳回來的,已經查到老鐵頭老鐵頭的來歷了,你一定猜不到,他竟然和宮裏的人也有關。”

“宮裏的人?”裴熠皺着眉頭拆開信封,越看面色越沉。

秋風掃起了院裏的幾片落葉,秋日清冷。

“修竹何時回來?”

司漠上前,說:“就這兩日。”

裴熠點頭,這時,院外傳來腳步聲,“侯爺,晚膳已經備好了,請侯爺到正廳。”

早前宮裏來人,給各大臣王侯女眷們都送了近日宮中新出的點心,是皇後吩咐的,定安侯府沒有女眷,但皇後也依照份例着人送了一份。

裴熠進門時,送膳的人已經回宮複命了,他吃住都不喜歡叫人在旁邊伺候,總有種被監視的錯覺,一進門便遣了女使出去。

“你怎麽在這裏?”司漠環顧一眼四周,上前一步。

“吃飯啊?”霍閑目光略過司漠,看向裴熠,笑問:“你不會連口飯都不給我吃吧?”

裴熠走向主位,拿起手邊的帕子擦了擦手。

司漠嘀嘀咕咕的嘆道:“真能自來熟,到底是侯府還是世子府。”

霍閑說:“當然是侯府,世子府吃飯哪有這麽難吃。”

“好走不送。”裴熠說:“可以馬上叫吳嬸給你收拾。”

霍閑給自己倒了杯茶,自顧自的喝了一口,“你也太不近人情了,大不了我給你房費就是了。”

裴熠不願理他,這一天他滴水未進,雖從前在行軍時也遇到過幾天吃不上飯的情況,但眼下是谒都。裴熠擡手,正要去拿面前的點心,可手還沒伸出來,便被人搶了先。

“雪酥糕。”霍閑拿起盤裏的糕點,仔細看了看說:“宮裏的東西果然精致。”

“宮裏的東西如何,誰還比你清楚。”裴熠說,他沒有搶食的習慣,霍閑拿了便拿了,他拿起筷子夾其他的菜。

“這魚不好吃麽?”霍閑看司漠和裴熠皆“舍近求遠”的夾了好些菜,就是沒有動一口面前的魚,有些奇怪的問。

“行軍之中,一時一刻都是瞬息萬變。”司漠說:“魚還要挑刺,太麻煩,侯爺不許我們吃。”

“啧啧啧......”霍閑夾了一塊魚肉,細細的挑起刺,說:“如今又不在軍中,也沒有敵軍在等着。”他把挑好的魚肉放到裴熠面前道:“太湖的魚,味道鮮美,你嘗......”

話音未落,霍閑手裏的碗忽然落了下去,魚肉砸了滿地。

天色已經昏昏暗暗,定安侯府卻萬分惶急,進出的人匆匆忙忙,護院将所有進出口封了個死,司漠帶着一隊人将府中所有人集在後院,管家下人個個都吓得面色鐵青,不知道發什麽什麽事竟然起了這麽大的陣仗。

霍閑腦袋昏沉,感覺腳下一陣輕盈,似乎踩在了雲端裏踏了個空,呼吸也慢慢急促起來,有一瞬間的失神,他覺得全身都結了冰,自己像一個巨大的冰碴,依稀聽見雪狼嘶吼的聲音,然後卻在同一時間看見朦胧之中有個人影一直在叫他。

“霍閑。”裴熠眼看他呼吸漸漸微沉,徹底合上眼,他在霍閑倒下去的同時眼疾手快的抱住了他。

“去請秋大夫。”裴熠說着便将霍閑抱進卧房,“桌上的東西,不許人收拾,叫石峰帶人守好進出口。”

司漠正要出門,裴熠又說:“不要外傳。”

“是。”司漠猛地跨出去,方才像做夢似的,說笑的人忽然之間就倒下去了。

裴熠将霍閑放在床上,喚道:“霍閑,霍閑。”

霍閑眼皮深沉,渾身無力,卻并非全然失去知覺,他擰着眉,聽見聲音,耳中如有萬蜂齊鳴,只覺得五髒六腑都被攪在了一處,來不及忍,便啐出一口血。

秋白拎着藥箱,急匆匆的趕來,之間霍閑半靠在裴熠身上,胸口的衣襟上還沾着血。

秋白擡手沾了一點血,細細看了看,大驚失色道:“血色呈暗紅,世子這是中毒跡象。”

裴熠握住他的手腕,脈象輕的幾乎感受不到。

“什麽毒?可能治?”裴熠收緊手指,下一刻卻見霍閑又輕咳了一聲,嘴角滲出一口血。

霍閑齒間咬住血,忍住再次湧出的欲望,垂眼在餘光裏看見裴熠的側翼,他眉頭緊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秋白探了脈搏,說:“能,雖是見血封喉的劇毒,但世子中毒尚淺,且沒浸入心脈,我立即施針逼出餘毒即可。”

屋內很安靜。

“侯爺,叫司漠進來搭個手。”秋白邊開藥箱邊說。

“我來就行。”裴熠說:“如何幫忙?”

“這......”秋白猶豫了片刻,本着事急從權的心态咬牙說,“上衣脫了,要施針。”

裴熠便依照秋白的話,解了腰帶,替霍閑脫了上衣。

“不能躺着。”秋白說:“血液下湧,得坐着施針。”

裴熠短暫的猶豫後,便按照大夫的話,扶起霍閑,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這樣?”

秋白取出銀針,朝着穴位刺下去,“別讓他動。”

裴熠便抱緊了,不讓他動,只是兩人貼着,裴熠能明顯感覺針刺下去的那一刻,他的變化。

作者有話說:

衆籌大家手裏的海星給侯爺和世子的愛情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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