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舍生(三)
第56章 舍生(三)
裴熠對那段雪中恍惚的情境只記得個大概,他不提,便沒人去說。
翌日,司漠帶人來報又有逃災的百姓餓死在官道上,裴熠例行讓秋白檢查了一遍屍體,被告知并無其他致死可能便讓人埋了。
司漠回來的時候,紀禮正在驿館的小廚房裏煎藥,這藥是他昨天去抓的,如今情況特殊,越州城的藥價也成倍的上漲,出谒都以來,途中所見所聞比谒都話本裏唱的要觸目驚心的多。
紀禮一邊回想從前他流水一般給人打賞,一邊看着四周簡陋的一切。
“火滅了,你沒看見呢?”司漠走過來說:“少爺,你要是不會,就別攬活。”
“啊?”紀禮這才回過神,他撿起手邊的柴火添了一些,那柴火有些潮,火滅的更加徹底。
“用這個。”司漠不知何時站到了司漠身後,将一把松木丢進火堆,不消片刻便又燃了,他說:“看吧,你最會的還是玩兒。”
紀禮不予理會他這種幼稚且無理的挑釁,蹲在藥罐邊守着。
感受到氣氛不尋常的司漠也蹲在他邊上,沉默半晌問道:“你怕了?沒見過死人吧?”
紀禮的沉默讓司漠的疑惑得到了印證,“我小時候就見過了。”司漠托腮安慰說:“第一回 見害怕不算丢人,見的多了就習慣了。”
紀禮側過臉白了他一眼,心裏卻是哭笑不得,他忽然明白了裴熠六司漠在身邊或許是因為他那冒着傻氣的天真,要是離開了裴熠,他可能會被打死。
不過他功夫好,可能不會被打死,會餓死。
“他真的是被餓死的嗎?”紀禮說:“食不果腹的......胖子?”
“胖子怎麽了?”司漠蹲的腿發麻,索性坐在地上,“閻王還分胖瘦?”
“不知道。”藥罐裏翻滾,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紀禮忙起身掀開藥蓋,他一直想着那個人,便沒過多注意,伸手就說:“我給表哥送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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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那滾燙的藥蓋便伴随着一聲尖叫滾到了地上。
司漠說的沒錯,他當慣了衣來伸手的少爺,煎個藥都差點打翻了藥罐。
秋白替裴熠換了藥,出門時遇上了端着藥進門的紀禮,不怪秋白眼神好,實在是他手指抱的太顯眼,這種致命的包裹傷口的方式,除了司漠怕是沒有第二人了。
他微微行了個禮,跨門與紀禮錯身而過的時候忍不住蹙着眉提醒道:“紀公子晚些時候去我那裏一趟。”
紀禮不明所以,還要問話的時候就見秋白領着藥箱先一步出去了。屋內昏暗,因為裏頭燒着炭爐所以很是暖和,桌上還堆着換下來的紗布,幹涸的血透過白紗,他頓了一下,見有人進來收拾完了,他才跨進來。
待收拾的人走遠了,裴熠才說:“手怎麽了?”以往他的藥不是司漠就是秋白送來的。
紀禮把藥碗推過去才掀袍在他對面坐下去,說:“想不明白。”
裴熠看着這一碗黑乎乎的東西,目光略過它,反而是好整以暇的看着紀禮說:“恩?”
“以前爹不讓我出谒都,我知道他是為我好。”紀禮皺着眉說:“可是這一次他竟然沒有攔着。”
“出了谒都才是大祁,舅舅應了你入禹州軍,你往後不止是裴崇元的兒子,這一路來,你看到的才是真實。”
紀禮垂首。
“聽說,這藥是你昨日去抓的。”裴熠凝眉,屏息将藥一口悶了,良久才從甘苦中回過味來,說:“有什麽看法?”
“官道上死了人。”紀禮捏着袍袖一角,說:“我雖沒出過谒都,但餓死之人往往瀕死之際都是骨瘦如柴這點我還是知道的,為什麽他是餓死的?”
“人死在柳州和越州的邊界,柳州因災餓死的已經不下百人,越州也有幾十人,你說還能是怎麽死的?”
紀禮想了須臾,說:“我不知道,但要是查,一定能查出來。”
“查案是官府的事,如今赈災的事情還未完成,那又是只身一人死在官道,他随身物件都着人檢查了,既無籍契之類能證明身份的東西,周遭也并無失蹤之人的告示。”
紀禮當即啞口無言,他不知道為什麽,裴熠卻能猜到個七七八八,曹旌在柳州将赈災之事辦的漂亮,此事宮外卻成了另一種情況,柳州死了這麽多人,谒都人心惶惶,此事韓顯貪只是一方面,紀禮都能一眼看出死的人并非是饑寒,可奇怪的是呈到谒都的折子裏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是餓殍遍野。
太後的手只能在谒都動一動,能在這件事上做文章的,除了太後還有誰?
柳州一事了結,韓顯必然是死路一條,婁廷玉恐怕也不能免災,正是太後頭疼至分身乏術的時候。
有人要在鹬蚌相争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的來個漁翁得利。
外頭有人敲門,司漠探頭說道:“秋大夫交代侯爺要多休息。”
裴熠聞言不覺輕咳了一聲,他觑了一眼紀禮的手指,說:“你這手,重新上點藥。”
門被阖上,又被推開,裴熠站在屏風前背身對着門口,他沒回頭就知道來人是誰,“我要是沒穿衣服,你就這樣進來,成和體統?”這正經的話被他說得輕佻。
來人腳步輕緩,繞到另一邊,隔着朦胧的影綽更加輕佻的說,“又不是沒看過。”
裴熠眉目一挑,便能看見霍閑的輪廓,他說:“那便在看一回。”
裴熠撥開屏風簾,說:“秋大夫走得急,忘了我這手腕上的藥還沒換。”
“我替你請他再來一趟就是。”
“不用。”裴熠越過屏風,拉住他說:“小傷,你來給我換。”
秋大夫留了些藥在他屋內,裴熠擡手指了指床頭,說:“換吧。”
屋內有光,裴熠好整以暇的坐在榻上,伸手搭在霍閑面前,手指繞着他垂下去的一縷青絲,漫不經心的看着他。
“騙子。”霍閑翻開他得袖口,紗布裹住的傷處有結痂的模樣,明顯已經上過藥了。
“彼此彼此。”裴熠忽然靠近,噴薄着熱氣沿着霍閑的脖頸蔓延,這讓霍閑有些不适,他偏開頭沒說話,卻在下一刻忽然被裴熠攬上腰,輕輕一帶,人便落進他懷裏,霍閑的頸側羽毛般潤白,他一颔首,便碰上裴熠的唇瓣。
酥麻感頓時朝他周身蔓延,裴熠翻開他右手的袖子,抓着他的手腕說:“你這傷,是那晚留下的吧。”
霍閑沒說話,裴熠卻感覺他似乎笑了一聲,隔得太近,反而看不清,裴熠看見他喉間輕輕一動,那無意的動作在裴熠看來就像是某種變相的勾引,又攝魂奪魄的本事,裴熠每回見到,心中的欲.望便被燒的更加旺盛。
待裴熠要去動時,他才說:“這點小傷就換侯爺一條命,多值。”他擡指在裴熠的眉眼處輕撫一下,下一秒就被裴熠攥的手裏扣的緊。
“值嗎?”裴熠嗅着他掌心的味道,定定的看着他,說:“侯爺查到的,必不叫你吃虧。”
“那是自然。”霍閑對他話裏的深意洞察秋毫,面上不動聲色,卻心下一沉道:“說來聽聽。”
“韓顯有本賬,記載着自他上任至今所有的銀收,婁廷玉沒讓他立刻出事,多半和那本賬有關。”裴熠按着他的手,專心的在他傷口上塗上藥膏,說:“他是個又貪又怕死的,人倒是精,柳越兩地毗鄰,他與越州知府王佑仁的交情頗深,換而言之,這兩人是臭味相投,與韓顯不同,王佑仁上頭沒人,家中世代從商。”
“這些只要查,誰都查的到吧?”霍閑微縮了手臂,說:“然後呢?”
“急什麽。”裴熠說:“王家生意做的大,他雖不是王家長子,卻很看重家族興旺,頭些年王家在生意上有敗落的跡象,他便憑着知府這一小小官職打通了與雁南的商賈。”
“你借言同紀禮出來玩兒,當是為此吧?”裴熠說:“王家的生意确實來路不清,雁南富庶,已能自給自足,為何輾轉要舍近求遠?這就要說到很久遠了,王家做藥材生意發的家,後來才改做的絲綢和布帛,王佑仁的爺爺是當是出了名的藥王,在當地是塊硬招牌,因此聲名遠播,分號開至各地,因此傳遍蜀中一帶,當時在雁南也有藥鋪。”
不過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王佑仁入仕之時王家已經不做藥材生意而改做絲帛了。因此若不細究,這些舊事并不為人所知。
“賣什麽藥?”霍閑吸了吸鼻子,神色逐漸暗淡下去。
“治病救人的良藥,或者......”裴熠收緊手臂,說:“見血封喉的毒藥。”
“當然了,王家當時壟斷了當地所有藥材生意,鋪陳之廣,不計其數,要想查出它買賣過什麽藥,恐怕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了。不過王家雖然生意做得廣,但與朝臣卻并無往來,先帝忌諱官商來往過密,朝廷中的官員也對銅臭頗為不屑,但這只是其外人的說法。王家能做大,是他們的本事,但當年王家突然放棄了如日中天的藥材生意改做絲帛,除了絲帛得利更廣還有沒有別的原因?隔行如隔山,韓顯同王佑宗相識多年,他那賬本裏會不會添上一筆,關鍵時候用以保命呢?”
“韓顯是個狐貍。”霍閑早就查過這個人,他知道韓顯這種人慣用了官場手段,多半是想再拉裴熠下水,讓自己得以保全,自然會擺出誠意,“你答應了他什麽條件?”
“這個嘛。”裴熠揉了揉霍閑手心,說:“縱然再貪,也要有命享受才是。”
“你收了他的錢。”霍閑側眸:“值麽?”
“古時周幽王為博美人一笑,江山都能不要,怎麽不值。”裴熠看着他,明眸似水:“我什麽都沒說,是他自己等不及,送上門的錢,不收白不收,況且還能博美人舍命搭救,怎麽都不吃虧。”
“我沒有舍命。”
“承認自己是美人?”裴熠捏住他要掙脫的手,說:“你這模樣,說沒舍命真不像。”
不是不像,确實不是,霍閑在谒都就隐隐覺察出不對勁,從趙徹随行要前往越州開始,他便知道趙徹這一去,一定有人回不來,災情爆發本就動蕩,曹旌是一介文人而裴熠未帶兵将,若要柳州無恙,便留不得他們,韓顯為了活命想兩頭都吊着,自以為放些消息出來便能保命,可他忽略了婁廷玉是替誰辦事,朝廷命官死在柳州,他的人頭只會掉的更名正言順。
霍閑同裴熠說要查越州和雁南那點藕斷絲連的聯系不過是個幌子,那晚他若是在晚上半刻鐘,恐怕帶回去的只有裴熠的屍體,想到此他便心有餘悸的看着眼前這生龍活虎的人一眼。
“坦白說了也無妨。此事已經加急傳到皇宮了,韓顯這跟頭栽定了,那賬本......”裴熠神色微若,看着他笑說:“此事了了,侯爺便替你拿來。”
霍閑怔愣片刻,望着裴熠,眸中胧上一層白茫茫的水霧,經久不散的纏繞在裏頭,像是看着久別重逢的情人,移不開眼。
“怎麽?這就感動了?”裴熠擡眼與他對視,微愣片刻,抵上他的額頭,說:“手上的傷口別再沾水了。”
兩個的距離近在咫尺,裴熠身上帶傷,這幾日雖然已見好轉,但面上還是大病初愈的跡象,如今兩人離得近了,這種病恹恹的臉落在霍閑眼睛裏,陡然被放大了好幾倍。
屋門只是噓噓的掩着,阿京來找霍閑,聽到裏頭有說話的聲音,不敢貿然進來,透過門縫看見這兩人挨得近,郎情郎意的看着對方,他頓時鬧了個大紅臉轉過身擡頭望着幹癟的枯枝不住地眨眼。
“我說的這些,到了越州你都能查得到。”裴熠說:“但我還有另一件事問你。”裴熠松開他的手,唇邊勾着似笑非笑的模樣,說:“私事。”
霍閑心中“騰”的一聲起了驚瀾,他別過臉望向別處,說:“什麽事?”
“虎骨印在古籍上得啊記載也只有寥寥幾句,你怎麽會中這種毒?”裴熠看着他:“此毒世間罕見,非下毒之人不能解,你是怎麽回事。”
裴熠并沒指望霍閑能如實相告,但經此一場,人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們之間不止露水的一夜情緣,霍閑越是輕易地不帶一絲漣漪,對裴熠來說就越是神秘,這神秘裏夾雜着他探索的欲望,在骁勇的将軍面前,他要的是征服,征服之後的擁有。
霍閑阖上眼,稍怔了片刻,嘴角一揚,側眸看向他,說:“傳說大多不可信,我好得很。”
大抵是如火炬般的目光在灼燒,霍閑起身道:“借你的秋大夫用一日。”話音一落人就起向門口走去。
作者有話說:
霍閑:別問,問就是沒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