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舍生(五)

第58章 舍生(五)

霍閑這次輕易地就推開了他,他有些惱怒的後退了兩步,沉着臉說:“你與人交易邊都是用的這招麽?”

裴熠愣了愣,他有些口幹舌燥,掌了燈後便拿起炭爐上的熱茶到了兩杯,說:“侯爺從不替人辦事,你是頭一個。”他喝了茶,緩解了些,又說:“這便宜只給你一人占。”

霍閑稍稍面上的怒氣稍稍緩和了點,理了理亂掉的衣領,說:“說正經的罷,接下來你如何打算。”

裴熠看了一眼他紅腫的唇瓣,他此刻心情不錯,說:“作為交易,我要見一個人。”

“你......”霍閑一愣,面上又浮上一層怒火,氣急敗壞的說:“你無恥。”

裴熠也覺得自己無恥,他的無恥似乎只用在了霍閑一人身上,索性旁人不知,他便也不在乎,說:“我知道是你救了曹旌。”

外頭又下起了雪。

兩日後正午,裴熠在辦差大院的一行随從裏見到了曹旌,彼時他穿的是粗布麻衣,灰頭土臉帶着布絨帽子,将額頭遮的嚴實。他站在一行人的最後,出門的時候霍閑叫住了他。

曹旌自醒來便被霍閑安排混進了随從之列,他對霍閑不熟悉,但裴熠日日都在他眼前,他們才共事過,知道他的為人,況且在這種情況下,他也只能相信裴熠身邊的人。

待人都撤了,四周只剩他們。

屋內落針可聞,曹旌颔首示禮,他不說話的時候這樣打扮和下人無疑,但一開口便立刻能讓人感受到他已經刻進骨子裏的那種文人特有的謙遜。

裴熠打量着他,窗格的縫隙中透着微弱的日光,光線暗淡,他卻目光如炬。

曹旌叫他這麽看着,越發的忐忑起來。

“曹大人,又見面了。”裴熠說道。

曹旌不敢與他直視,微微彎着腰點頭道:“侯爺。”

霍閑坐在另一側不說話,裴熠示意曹旌坐,曹旌婉拒了他的好意,站着說話。

“我不與你說旁的,曹大人同我一起到柳州辦差,赈災一事曹大人辦的無可挑剔,怎麽惹來了殺身之禍?”

曹旌喉間一動,他一個手無寸鐵的文人,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現下身份都不敢暴露,可謂是如履薄冰。

“你不說,本侯也能猜到。”裴熠單手搭在桌沿,有一下每一下的敲擊着桌面,說:“那日我和修竹帶越州,只有曹大人知道,本侯差點死在路上,相比曹大人也知道,可本侯爺命大,活到了現在。”

曹旌一聽,這話不對勁,臉色一變,趕緊解釋:“侯爺明察。”

裴熠看了一旁專心喝茶的霍閑一眼,笑着說:“此事先放在一旁,沒能帶走我的人頭,他們是交不了差的,可好歹還有你,你是個文人,取你性命可是要容易的多,可你也還活的好好地,誰救了你,你想的到麽?”

屋裏只有裴熠的聲音,曹旌聽他這樣說,把目光投向霍閑。

“曹大人別看我。”霍閑慵懶的靠在椅子上,把玩着茶杯說:“我可沒這個本事。”說罷側首挑眉,笑道:“是吧。侯爺。”

裴熠沒說話,曹旌便知道了,他剛剛一直都站着,聽霍閑這樣說“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說:“多謝侯爺救命之恩。”

裴熠起身扶起他,神色忽然沉了下去,說:“你還是不說麽?”曹旌猶豫之間裴熠忽然又說,“你不說本侯替你說,往年戶部災銀都是根據地方上呈的奏折,如數如期下放,蔡闫只管出處不管用處,從國庫劃完一筆便算了事,可災銀從國庫到百姓手裏,要經過無數人手,這樣一來真正落到百姓手裏的就只有極少部分,然而這事蔡闫只算得上是失職,算不得多大的罪,真正出問題的是災銀出了戶部之後的流向。我思前想後就算蔡闫被隔了職由你上任,但災銀還會從國庫出,這事還不至于要了你的命,蔡闫是你姑父,你在戶部多年,他的事,你最清楚,他或許念着親情不想你死,可若是他跟你之間只能活一個,你覺得他會為了你這個讓他從戶部尚書跌到一介布衣的小侄,犧牲自己嗎?”

他目不轉睛的盯着曹旌,像審犯人一樣,不錯過他的任何變化,他一邊迅速轉動腦子,一邊試探,直覺告訴他,曹旌有所隐瞞,但同樣,從曹旌辦事和為人上他知道在谒都官場中,他絕對算得上是少有的肯為朝廷真正出力的那個,即便算不上清流,他也不會與之同流合污。

曹旌此刻臉色發白,袖口裏的手如同水裏浸過,指甲嵌進皮肉李,連出血了都未察覺,裴熠這番話,猶如冰天雪地裏的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了下來。

曹旌擡了擡眸,看着裴熠說:“侯爺說的輕巧,戶部執筆一劃,便意味着百姓的死活,可侯爺也說,蔡闫是我姑父,我多得他提攜才得以入仕,一邊是親人一邊是良心,換做侯爺,會怎麽選。”

“你要保蔡闫,自己良心過得去,你便選了,你之所以迫不及待的坐上戶部尚書一職位,我不認為是品階高下,曹大人你親力親為是奔着為民謀利去的,我想了很久,唯一的解釋便只能是戶部尚書一職不能落到旁人身上,只能是你,既能護住蔡闫,又能一展抱負。”裴熠撐着膝蓋,看着財經,說:“曹大人一箭雙雕使的好啊。”

曹旌的手緊握成拳,他站着,半晌後才松了手,像是緊繃的弦忽然斷了,他說:“我自入仕以來,問心無愧,唯此事難以啓齒,有人用姑父的命換了侯爺行程,我一時糊塗。”

原來如此,裴熠冷哼一聲,心想,還真是跟蔡闫有關。

“人之常情。”裴熠輕描淡寫的說,仿佛那夜的經歷就是做了場噩夢,他并沒有九死一生,也沒有一腳邁進閻王殿被拉了回來。

曹旌頓感羞愧,他說:“并不全如侯爺說的那樣,此事如侯爺所言,姑父罪不至死。”曹旌思索了片刻說:“我确實是怕連累姑父,更不敢拿人命玩笑。”

“自大祁開國以來,戶部便是朝廷的錢袋子,先帝在位時國庫緊俏,戶部的銀子也是捉襟見肘,軍糧且先不論,順德年間戰火不斷,光是兵器和車馬的消耗,都是一筆驚人的支出。”

裴熠隐隐有些察覺到不對勁,他說:“順德年間的賬本本侯查過,兵器是武庫鍛造的,銀兩并無問題,至于車馬軍糧,先帝是禦駕親征過的人,他最是知道行兵打仗最重要的是什麽,這方面也從未短缺過。”

“侯爺說的是。”曹旌說:“正因如此,軍馬糧草都沒問題,順德年間,大祁敗過幾場不該敗的仗,其中就有老侯爺挂帥脈嶺關一戰。”

“你說什麽?”裴熠神色一變,拍桌而起,就連霍閑也不再是那般懶散的模樣,有些怔忡的看着他。

太後把持朝政,戶部從前的錢財進出都是經她授意,順德年間外邦常常來犯,戰役不斷,因此便成立了武庫,武庫的存在是因為戰亂,将士們在戰場除了将帥的計謀,兵器必不可少,武庫用廢銅爛鐵作為基材給飛虎軍運送兵器,上報戶部的賬卻是一等一的材料。

蔡闫只管出處,不管用處,即便知道也裝不知,因為那是太後默許的。

裴熠咬緊了牙關,他沒想到曹旌是為了隐瞞這件事才迫不及待的取代了蔡闫,難怪有人要取他性命,這樣一把危險刀不在自己手裏,自然要毀了才能放心。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曹旌離開後許久,久到茶都換了三盞,裴熠才從中恍惚出神。

數月前就在谒都,李嗣因與齊青在鬧市比武輸了之後,一氣之下便一把火燒了讓他兵器斷成兩截的鐵匠何大,此事牽涉道尚書府,京兆府草草結案,之後便不了了之。

裴熠記得修竹說過,何大年輕時曾因打鐵手藝過甚,被當時武庫招攬,給不少軍營都鍛造過兵器,曹旌說脈嶺關一戰敗就敗在兵器上,何大是鐵匠,兵器用材他了如指掌,他必然知道當時的兵器有問題。

但知曉這事的也必然難逃厄運,何大是武庫廢除後唯一知情的,當年他逃過一劫,在谒都落了腳。一切本都相安無事,知道何大将李嗣用于鍛造兵器的錢財揮霍一空之後,無奈之下用了當年的辦法交了貨才引起的注意。如果不是李嗣的劍叫齊青當場挑斷,他也不會招來殺生之禍

裴熠捏緊了杯子,這一切就好像因果循環,

他的袍角被寒風吹起,表情不被風雪所動,悵然的坐在那裏,猶如一尊泥塑的将軍像。

長久以來,他都在為此事将自己多次置入險地,如今曹旌還活着,那他在谒都的處境比起從前,只會更加如履薄冰,這一次他能活下來,或許只是個意外。

霍閑在一旁遲遲未語,第三次給他換茶的時候才擡手碰了碰他的肩。

裴熠忱然的看向他,這才意識到原來霍閑一直都在,他這屋裏的炭爐早就燃盡了,不知出于什麽原因一直沒讓人進來換,兩人之間只隔了張案桌。

“你還知道什麽?”裴熠忽然問起,他想起當初自己之所以會讓修竹去上虞查何大的身份很大原因是霍閑的提醒。

昏暗裏,裴熠看向霍閑,不再是往常落拓不羁的樣子,這樣的目光像一道深邃的光直擊人心,霍閑還未開口就看見裴熠的臉色肉眼可見的沉下去。

“修竹說過,他在上虞被人盯上後又很快的脫困,也是你,是不是?”裴熠看着他,目不轉睛的看着,這樣的看着即使霍閑在說謊,他也能一眼就看穿。

可是他卻聽見霍閑說“不是。”而他從這兩個字裏并沒有聽出問題。

“人我給你了,你有什麽打算。”裴熠知道他是指曹旌,他脫困了曹旌卻未必,如今曹旌只能跟着他才能保命,可若要曹旌毀了谒都說明一切恐怕不易。

且不論此事天熙帝會如何看待,即使他相信了曹旌的所言,但此事卻牽連甚廣,在不能一擊即中的情況下恐怕不知要死多少人,他們既然已經決心除掉曹旌,戶部的爛賬便不會輕易讓人找到。

這件事怎麽看,都是個死結。

“他不能出事。”裴熠只這樣說,其實他們都明白,裴熠身邊有哪些人恐怕早就叫遠在千裏之外的人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霍閑說:“柳州就像是一塊狗皮膏藥,粘上去了再想甩幹淨可不沒那麽容易,韓顯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是善類。”

霍閑說的不錯,沒有回京一天,他都随時有危險,書信可以僞造,他這個活生生的人才是實實在在的麻煩,若讓他回了谒都進宮面聖,那又是另一番境況,他如今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懸崖之上。

作者有話說:

又是來不及修改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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