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長弓
第75章 長弓
天将亮未亮,晨起時濃霧還未散,霍閑從屋裏出來時司漠正在院裏打拳。
他有晨起練拳的習慣,無論寒暑。見着霍閑立刻轉頭對修竹說:“你真是料事如神,侯爺果然揍了世子一頓,定然是對他昨日亂傳消息的懲罰,造誰的謠不好,咱們侯爺那是馬背上的硬漢,他哪裏是我們侯爺的對手。”他邊說邊看向霍閑,頗有些得意:“你看他身上的傷口,遮都遮不住。”
修竹聞言不經意一瞥,正好和霍閑四目相對,司漠還在喋喋不休的猜測兩人動手的細節,聽的修竹有些許尴尬,急忙扯開話題:“我看侯爺是該娶位夫人回來了。”
修竹這話說的沒頭沒尾,司漠聽不明白,他瞪着眼問:“你的意思是說......侯爺有了夫人管束夜裏就沒空訓人......謝大哥我覺得你這個主意不錯。”
修竹輕咳了一聲,尴尬道:“......你怎麽會這麽理解?”
司漠抱胸低頭若有所思,“這麽看來,以後我也會少些責備。”
柳州赈災貪污一案終是在年節前塵埃落定,從接到旨意開始,周逢俍調了協審的官員,此案細節都記錄在冊,他只是走個過場,不過短短數日,便将判刑,案件涉及的其餘官員有十來人,多數為韓顯同窗,這些人家産悉數被抄沒,全都以流刑放逐。
天熙帝對此案結果頗為滿意,他滿意不僅是刑部把這樁案子辦的妥當,婁廷玉因受牽連一病不起,連牢房都還沒來得及進,便撒手人寰。天熙帝在太後開口前提拔了新任的吏部侍郎,是李璟的學生,雖然是匆忙上任,卻也恭謹勤勉,性格倒是和李璟由七分相似,
自禁足之後,裴熠倒是真過起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日子,許多往日三不五時都要給侯府遞名帖的權貴因此事尚無定音怕被牽連,侯府竟難得的安靜。
年節将至,吳嬸依照往年在禹州的習俗,早早的備了些做禹州小吃的用材,原想着等到除夕當日在動手,可近來侯府的人哥哥清閑,司漠除了晨昏連連拳腳,竟對吳嬸的廚房打起了主意,在差點燒了廚房之後竟也能做出能入口的東西來。
他端着剛從蒸籠拿出來的糕點,到前院邀功,碰上正從書房出來的裴熠,跑上前到:“侯爺,你嘗嘗?”
裴熠猶豫了片刻,從中挑了一塊賣相好看的,嘗了嘗後說:“是還不錯,芙蓉糕都能做了,吳嬸怕是要樂壞了。”
司漠頗有些驕傲,得裴熠當年一句誇獎可不容易,他一時得意忘形,說:“還有栗子糕和春花餅,等夫人過門了,每天夜宵我都給你們做。”
“夫人?”裴熠将剩下的半塊又丢了回去,眼神銳利的看着司漠說:“哪來的夫人?”
察覺帶口誤,司漠迅速低下頭想跑卻被裴熠揪住後領,“跑什麽,誰說我要娶夫人了?”
司漠毫不猶豫的出賣了修竹,縮着脖頸吞吞吐吐的說:“是謝大哥說的,他說侯爺娶了夫人夜裏就沒空訓人。”
裴熠捏着他的後領,繞到他跟前問:“訓人?我何時在夜裏訓人?”
司漠扭了幾下,仍舊沒擺脫怕裴熠的束縛,将那日清晨所見如實坦白,末了還把自己撇的幹幹淨淨說:“是謝大哥說你要娶夫人,我才去問的吳嬸。”
聞言裴熠便松手,司漠“啊”一聲,這才拍着胸口心說,得虧急中生智,正要開溜,卻又被裴熠攔住。
兩人身高相差甚遠,司漠悄悄的擡眼偷看,裴熠輕咳了一聲,視線卻并不看司漠,而是越過他,落在他身後那顆只剩枯枝的青梅樹上,說:“你......都同吳嬸問出了些什麽?”
“就娶夫人的事啊。”司漠順着他的視線回首,“吳嬸說侯爺身份貴重,和普通人不一樣,依照三書六禮,從納采開始,納采就是侯爺你提親後,開始備禮去求娶夫人,禮要是雁,吳嬸說了,雁是忠貞的鳥,然後就是......”
司漠話音未落,就叫人打斷,修竹遠遠聽見司漠喋喋不休的說什麽宴,又見他手裏拿着芙蓉糕,以為他這是閑出新花樣,又在向裴熠讨什麽宴席,便笑問:“什麽宴?”
說曹操曹操到,司漠适才把事情推到修竹身上,眼下他忽然出現,司漠不免有些心虛。裴熠看向修竹說:“聽說你要幫我娶位夫人回來?”
修竹一聽裴熠這話,又見司漠的慫樣,當下便明白了始末,他笑笑說:“小孩子胡說什麽,也不看看侯府都什麽光景了,哪有人把閨女往火坑裏推。”
裴熠氣笑了,他擡腳往回走,他不說話,這兩人便跟在兩側,桌上的茶水被換上了新的,他伸手,那杯子居然是涼的。
“都說人走茶涼,本候這還沒走茶就開始涼了。”裴熠将茶盞一擱,話音方落就聽到門口的動靜,爽朗的笑聲由遠而近:“外面都翻天了,你這裏倒是清淨。”
來人熟門熟路,連引路的下人都被他禀退了,只見來人着一身繡金華服,袖口處鑲繡卷積祥雲,腰間挂着一枚剔透的玲珑和田玉,甚是貴氣。
裴熠光聽這架勢便知道是誰,“奉旨享幾日清福罷了,侯府如今門可羅雀,你倒張揚。”
“這才顯示真心,平日阿谀奉承的多了,哪個敢此時上門。”紀禮背着手,自覺在拿了塊糕點,剛丢進嘴裏就裏忙吐了出來,立刻皺眉道:“雖然禁足,倒也不必如此寒顫,怎麽這種東西也拿的出來?”
司漠臉憋得通紅,也不說話,紀禮便說:“好在我今日就是來給你送好東西的。”
說罷手一揮,一直在門外的下人便依次進門,将食盒奉上,紀禮繞到司漠身邊,搭着他的肩:“糧記最新出的,我可是從昨夜就讓人排隊了,這才買到這四盒,都在這了。”
司漠扒開他的手,毫不客氣的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雖不清楚如今朝局如何,但四十萬軍饷只得了個禁足的懲罰,他便知道,天熙帝會确保裴熠無虞,有皇上撐腰,他擔心也是多餘。
如司漠所言,他搓了搓手,說:“聽說表哥在柳州帶回一件寶貝,不知我能不能看一看?”
探清來意,裴熠便翹腿仰坐在椅子上,他單手搭在扶手上,手指似有若無的敲擊着椅背,半晌後才說:“聽說,聽誰說的?”
“還能有誰。”修竹和裴熠對視一眼,說:“谒都還有誰比齊公子對兵器更感興趣。”
日前是齊青無意中提起來的,說起兵器,齊青對他說:“聽聞韓顯不僅有無數名家畫作,還愛收集寶刀寶劍,定安侯是武将,他在柳州辦差定然見過,刀劍不是金銀珠寶,又不算賄賂。”
紀禮不以為然,齊青急道:“好兄弟,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韓顯确實有這麽個寶庫,只是裏頭放的多是些用金器朱玉鍛造的“刀劍”用以蠱惑外人的,并非齊青說的寶刀寶劍,不過這“刀劍”寶庫中确實有那麽一件真品,韓顯不懂真假,只是覺得這東西看着威武便放在其中,裴熠沒費什麽功夫就得到了。
他聽出紀禮來意,便吩咐司漠去庫房将東西拿過來,不多時,司漠便取來一把長弓遞給裴熠。
“刀劍沒有,長弓倒是有一把。”裴熠說:“确實從柳州帶回來的。”
紀禮自己也有一把弓,但那時騎兵用的弓,輕巧靈便,當初裴熠在裴府百步穿楊用的便是那把,可眼前這把卻要大得多。
紀禮挪不開眼,着迷的來回打量,裴熠一眼便看出紀禮動了心。
“試試如何。”
紀禮接過弓箭,搭弦、拉弓,比他用的那把完全不同。
裴熠看着他說:“若是喜歡,就送你了。”
自然喜歡,紀禮細細觀察起來,覺得似曾相識,司漠道:“侯爺,這可是靈寶弓。”
司漠的話提醒了紀禮,他在齊青哪裏就見過和這把有八分相似的靈寶弓,只是分量不同,眼下這把要比齊青那把重上一倍。
“靈寶弓?”
紀禮想起當時齊青向他說起自己那把是尋了很久才尋到的一位弓箭大師,讓他依照兵器圖上的記載仿制的,盡管是仿制,但齊青仍舊視如珍寶,他沒想到如今這把真得居然落在裴熠手裏。
紀禮驚訝道:“林暗草驚風,将軍夜引弓,這是飛将軍那把靈寶弓?”
“你倒是識貨。”司漠噘着嘴略顯不滿,“這麽好的寶貝,侯爺連想都沒想就給你了。”
“你功夫比我好,用什麽兵器都能防身。”紀禮順勢拉起弓,費勁地說:“表哥......你說是不是。”
“回去有的是時間練。”裴熠說。
紀禮手心滲着汗,緊握在手中,說:“這麽好的弓,表哥真要給我?”
他說的寶貝,在裴熠看來卻是平常,靈寶弓固然是上品,但對戰将而言,號弓不如利箭,紀禮的優勢在于雙臂的勁道,這把弓最是适合,假以時日多加訓練,他便能駕馭。
東西送了,裴熠問他:“你方才說外面翻天了,是怎麽回事?”
“哦......就柳州貪污赈災款一案如今傳的沸沸揚揚,定安侯禁足在京中也不是什麽秘密,都在說皇上為了皇家顏面為了保有軍功在身的定安侯對此事絕口不提,而韓顯一事張貼于街市之後也并未詳述其餘相關人員的罪責。”說到此處紀禮不由得皺起了眉,“坊間甚至有說,定安侯仗着自己的皇室中人,以權謀私攬財。”
他不确定這樣的話裴熠是否有聽到過,斟酌着小心翼翼的看着裴熠,卻見他神色起伏并不大,于是才大着膽子繼續道:“這件事,表哥打算如何應對?”
“應對什麽?”裴熠劍眉一挑,反問道:“我又不能長刀一揮将那些人一刀斬了,要知道流言這種東西是抹不掉的,況且他們說的也沒錯,我确是因為是皇室中人才牽連其中只被禁足而已。”
他禁足不能出去,坊市裏便傳開了。
前有韓顯貪腐,後有婁廷玉渎職,縱然裴熠有所牽連,但聖旨只是言明定安侯禁足,并未明說是因何事禁足,此事別說普通老百姓,這到含糊不清的聖旨一下,就連朝中一些大臣也只是猜測,如何就傳到了坊市,還成了茶餘飯後人人議論的要事?這種事若背後無人推波助瀾,恐怕不太可能。
“表哥你不覺得這事蹊跷嗎?”紀禮面色沉着道:“聖旨都沒有明說,你這罪名就先下來了,我覺得這事定不簡單,有一點我始終想不明白。”
“既知道是有人刻意為之。”裴熠看着他,半倚着桌子,說:“那還有什麽想不明白的?”
裴熠雖然是在問他話,可這幅神情和态度卻讓紀禮覺得他心中自有丘壑。
“我爹說在禦前,戶部尚書和大理寺卿對此事起過争執,皇上因此才下旨讓你禁足,但和四十萬軍饷相比,禁足根本不算什麽,誰都知道皇上是有意維護,那坊間的傳言傳到皇上耳邊,有損天家威嚴,他必定是要嚴懲生事之人以儆效尤的,但這事越傳越離譜,但一直都無人問津,難道不奇怪嗎?”
“是很奇怪。”裴熠的神色浮出幾分古怪,他似乎在思考紀禮這番話,但又似乎是在想別的事,沉默片刻,他說:“柳州一件案子,一下子折損了蔡闫和婁廷玉兩位朝中大臣,皇上憂心新上任的兩位大臣能否勝任,重心自然有所偏差,再者,我出不了府,再難聽的話也有侯府這扇門攔着,皇上自然不擔心。”
經他這樣一說,紀禮再去回想确實如此,待紀禮帶着靈寶弓回去之後,修竹才說:“你唬人本事越來越深了,連紀禮都深信不疑。新任吏部侍郎是李璟的學生,李璟在朝為官二十餘載,他的學生在吏部也不是一兩日,曹旌能力更是淩駕于蔡闫之上,有這樣的兩個人替皇上辦事,他有何心可憂?”
修竹說的不錯,天熙帝放任此事在街頭巷尾發酵,除了有敲打定安侯之意以外,更是想借此讓他看清太後想要除他之心有多堅決。
天熙帝從太後處用午膳,趙太後命人準備了天熙帝最喜歡的膳食,一桌的佳肴卻未曾動上幾筷。
“可是不合胃口?”太後輕言,“朝中諸多事務落在你身上,不養好身體怎麽處理這些繁務?”
“勞母後挂心,兒臣這病是少時就拉落下的,太醫也說了需得假以時日才能慢慢恢複,不在于這一時,朝中繁務有各部大臣還有母後,兒臣并不算勞累。”
太後面色一動,須臾後笑道:“如今你早已成年,處理朝政已經能獨當一面,母後慢慢把這些事交與你之後只盼着能早日抱上皇孫,享一享清福了。”
從太後的宮裏出來,天熙帝的臉色一直就不太好,連李忠義都不敢多言,畢恭畢敬的跟在身後,關津卻直言道:“是太後宮裏的午膳不合陛下胃口?”
李忠義倒吸一口涼氣,來拿忙垂着腦袋,手心結了一層冷汗。
天熙帝某種平靜如水,這話若是從旁人口中出來,天熙帝定然是要惱怒的,但關津不同,一來禁軍只負責皇城守衛,并不與朝中任何大臣親近,更沒有後宮勢力,早些年為了籠絡他,天熙帝倒是暗示過有意納他妹妹入後宮,可得知聖意後匆忙将妹妹遠嫁,至此他在後宮也毫無人脈,因此他這話便是純粹無心。
“朕自幼在太後宮裏長大,怎會不合胃口?”天熙帝原地駐足,回首望了一眼,忽然問道:“朕問你,如今谒都盛傳定安侯與柳州赈災一事有所牽連,你可知道?”
“陛下說了是盛傳,既是盛傳,臣自然也聽說了。”關津直言道:“不過是幾個宵小之輩信口胡謅的,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宵小之輩?”天熙帝冷哼一聲,道:“連禁軍都知道了,這是幾個宵小之輩就能辦到的?”
“那是......”關津面露詫異。
“哼,你可算是肯多動點腦子了。”天熙帝笑道:“此事遲遲沒有結果,太後擔心朕一時糊塗處置太輕招致朝廷不滿,施加些壓力于朕而言也不是什麽壞事,只是定安侯怕是要有日子閑着了。”
“侯爺常年征戰在外,勞苦功高,坊間這種傳言怕是也有損陛下威嚴,陛下當真不管麽?”
“管,自然是要管的,且不論朕與定安侯有手足之情,單憑韓顯是他帶回谒都一事就足以證明他不會這般引火***,只是民憤不是一道聖旨就能平息的,只怕定安侯要多受些委屈了。”
這把火如今還沒有殃及池魚,就讓他先燒着,太後要用民心牽制他,他只能等機會,軍權尚能以武力所得,民心卻不同。
“不明白?”天熙帝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同為武将,你有此疑問并不意外。”
午後寒風漸起,陰霾的上空飄了點細雪,落在天熙帝蟒紋龍袍上瞬間就化為烏有,他說:“看來年關還有一場大雪等不及要下。”
作者有話說:
兩章合并了!(卑微求海星……)
注林暗草驚風,将軍夜引弓:唐代詩人盧綸的《塞下曲》
飛将軍:李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