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個男人
文棉原本還在鹿小小身後踟蹰, 聽見那人叫她名字,這才把腦袋探出來。
看見面前的一臉笑意的青年,還愣愣的, 有些反應不過來。
“希堯哥哥……?”她小小地叫了一聲。
祝希堯是師娘的侄子,所以也姓祝。
他從小在國外長大, 專攻抽象畫,和文棉同歲。
大學的暑假, 祝希堯就住在賀懷他們家。
而文棉當時被師父收為小徒弟,又跟着賀懷做幹預治療,和他接觸的多了, 就漸漸熟悉了起來。
也知道了, 這位外表看起來冷冷清清的藝術天才, 其實某些地方和她是一樣的。
祝希堯從小就和普通的孩子不太一樣。
別的孩子在三四歲時, 就已經開始自己抱着小畫書開始看了。但他卻對這些書半點興趣都沒有, 反倒每天對着自己家的牆壁塗塗畫畫。
但這并沒有引起他家裏人的關注。
畢竟他從小內向乖巧,爸媽拿了童話書指着上面的字念給他聽,他也能安靜地聽着。
直到七歲入學一年級之後, 這個外表乖巧的孩子, 次次作業、考試都是空白卷,才終于引起了他爸媽的注意。
還是賀懷的媽媽對這方面比較敏銳,勸說他的父母, 把他送去了醫院。
然後,就被診斷為了閱讀障礙症。
這類病症并不罕見, 在所有的兒童當中占據了20%,但在中國卻只有3%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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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二十多年前,這類病症的應對并沒有現在這樣明确,他的父母幹脆咬咬牙, 帶着他遠赴重洋,去了英國治療和生活。
四年前,文棉和外界的交流還沒有現在這樣自如。
她就像任何一個自閉病人一樣,很難關注到外界的信息。
文棉清楚記得,在一個盛夏的傍晚。
窗外的蟬鳴尤其躁。
她正坐在房間裏,對着畫紙發呆,面前忽然出現一只修長白皙的手。
指間還捏着一頁小畫。
從那之後,他們倆就開始了這種畫紙形式的無聲交流。
如果說賀懷是鑿開她自閉世界一把激進的斧,那麽祝希堯就是照進她世界裏一束溫暖的光。
“過來坐。”
回憶中斷,文棉看見祝希堯笑着和她招手。
她就拎着她的麻袋包,大步走了過去。
祝希堯選的地方很好,是臨着湖泊最近的一處地方。
這裏修了木制的棧道,棧道的下面,是清澈的水。
甚至能清楚看到水底砂石被沖刷的紋路。
還有搖擺的水草,和在水草之中、穿梭的小魚。
遠道而來的候鳥們,叽叽喳喳,落在棧道的欄杆上。
哪怕見了人,也不害怕。
文棉放下自己的麻布袋子,從裏面掏出自己的折疊小馬紮,和祝希堯的并排擺到一起。
男生就熟稔地幫她張羅着,架好畫架、摸出調色盤。
不過片刻功夫,兩人就已經在湖邊坐好,一人托着一個顏料盤,擺好了開始的架勢。
鹿小小看他倆動作都是一模一樣,忍不住掏出手機,一人叫了一聲:“希堯哥,棉棉!”
兩人聞聲回頭。
手機發出咔嚓一聲響,就把他倆回頭的動作收進了鏡頭。
“嘿嘿,拍個照,你們繼續!”
鹿小小調皮地吐吐舌頭,盤腿和他們并排坐到了一起。
然後從包裏掏出一堆零食,一邊咔嚓咔嚓嚼着,一邊發朋友圈。
她關注了好幾家藝術館和美術館的公衆號,閑着沒事就會看看裏面的文章。
反正現在文棉和祝希堯都在畫畫,沒人理她,她幹脆點開公衆號看起來。
這一看不要緊,竟然發現同時有三家公衆號,都推送了同個內容的文章。
《藝術泰鬥心血來潮買下一幅新人的油畫,發覺不對拿去檢測,竟發現……》
《千百年後再現畫中畫,兩幅互為背景又完整分離,竟是來自圈內籍籍無名的她》
《一副沒有半個人影的風景畫,卻取名叫“他”,謎底終于被這位藝術泰鬥揭開》
前幾天在賀懷的辦公室裏發生的事,鹿小小沒有參與,也不知道。所以這會看見标題還有一點懵。
心裏想着:是哪個新人這麽能裝逼,把畫分成兩層?我們家棉棉也會。而且經常這麽幹。
然後,随手點開了其中一篇公衆號。
結果,大剌剌擺在頁面開端的那幅畫……
大片金色的麥田、搖擺的發電風車,還有白牆紅瓦的平房。
不就是兩個月前,文棉在畫館賣出的其中一副嗎?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一幅畫好像是賣出去的是7.3萬。
當初确實是被一位姓陳的泰鬥買了回去,畫館的人還特意帶了陳老先生誇獎的話。
說的是:萬物有靈,心若磐石,才露鋒芒的新人能有這份心力,真是難得。
她順着文章往下看去,發現标題上的“藝術泰鬥”,果然就是業內名聲赫赫的那位陳老先生。
正要繼續讀下去,屏幕頂上彈出來一條消息。
是賀懷發來的。
[你們在哪?]
[我看你朋友圈了,在拉市海?準備在那邊呆多久?]
[算了,我看希堯也在呢,我給他打個電話。]
短短幾秒時間內,賀懷連發三條。
而且,問的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話。
她們在雲南,不是前兩天在華坪的時候就已經說過了麽?
準備呆多久……這個問題,好像她們一到華坪的時候,也問過了……怎麽又問一遍?
鹿小小看着屏幕裏的消息發呆,都還沒來得及回複,那頭祝希堯的手機已經響了。
還是個視頻電話。
祝希堯連上耳機,把手機放到畫架上。
然後按下了接聽鍵:“表哥?怎麽突然給我打電話?是有什麽事嗎?”
文棉原本畫到一半,顏料不太夠,想着往調色盤裏再擠一點。眼睛随意往祝希堯的畫板上瞄了一眼,就看見了通話中的賀懷。
兩天沒見,男人看起來有一點不修邊幅。
下颌的胡須都已經冒出了頭,卻沒有刮掉。
而且,也不知道他現在是在什麽地方。
文棉只粗粗一瞥,就看見他身後随處堆疊的各種畫作。
看模樣,像是個藝術工作室。
她這一眼湊過去,男人顯然也看見了她。
不知道賀懷在耳機裏說了句什麽話,祝希堯低低地應了一聲“好”,修長的手指忽然就拂過她的鬓發,把一個涼涼的東西塞到了她耳朵裏。
接着,賀懷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了進來。
“棉棉。”
男人的聲音聽起來有一點低啞,像是一夜沒睡好,疲憊至極。
但語氣确實溫和的。
文棉呆呆地“啊”了一聲,又看向屏幕上的他。
目光在男人冒頭的胡須上看了一會,又轉向那人泛着青黑的眼底。
猶豫着開口:“師哥……你這兩天是不是很忙?”
說完,眼尖地看見男人旁邊放着的煙蒂,又記起前幾天晚上,媽媽和她說過要勸師哥少抽煙的話,認真地補上了一句:“你不要總是抽煙。媽媽說,對身體不好。”
賀懷動作小心地把煙灰缸移到鏡頭外。
再擡頭時,換上了少有的嚴肅表情。
“棉棉,你老實和我說,拍賣會上的那幅畫,你畫了多長時間。”
文棉一怔。
她知道,賀懷知道了。
這幅畫……當初在拍賣會上登記的,是她去泸沽湖寫生三個月,之後帶回來的。
所以,幾乎所有人都認定了,這就是一幅普普通通、三個月之內畫完的風景畫。
但……那樣的一幅巨制,那麽厚重的油墨,那麽多的層次,怎麽可能是三個月之內就能畫好的……
如果換做平時,文棉不說話,賀懷肯定要繼續追着,叫她的名字了。
可是這一次,鏡頭前的小姑娘呆愣了多久,賀懷就跟着她沉默了多久。
等到最後,鹿小小和祝希堯兩個人都看出文棉不對勁,朝她看過來。
小姑娘這才清了清嗓子。
但說出的話還是很猶豫。
“你是不是……測過那幅畫了……”
賀懷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前天就拿過來了,但他們剛才和我說,你這幅畫太複雜了,得測一個多月,甚至兩個月、三個月都有可能。”
文棉讷讷地“哦”了一聲,說:“你……你還有事嗎……沒有事,我就把耳機還給希堯哥哥……畫,還沒有畫完。他們說,晚上要去古城吃菌菇鍋。”
對面的人又是一聲長長的呼吸。
“棉棉,你是要急死我嗎?陳爺爺那幅畫,測了半個月就出結果了。你這幅畫到底有多複雜,他們得研究三個月?你知道他們怎麽和我說的嗎?你知道陳爺爺測出來是個什麽結果嗎?你知不知道……”
話還沒說完,文棉就一把扯掉了耳機。
連同賀懷剩下的那一半話。
靠在桌上打電話的賀懷,聽着對面的說話聲,頹然地垂了下颌。
“怎麽了,棉棉?你們講完了嗎?”他聽見祝希堯耐心地問。
“好了。”也聽見小姑娘心虛的謊話。
“喂,哥?還有事嗎?”
祝希堯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來,分外清晰。
可賀懷卻煩躁地一把扯了耳機,按掉了視頻電話。
就在一個小時前,做藝術分析研究的朋友興沖沖地把他叫過來,和他說:“陳老的畫也是我這邊測的,你知道嗎,作者竟然是同一個人!而且,我們這邊初步分析了一下,你這邊的這幅,比陳老收的那幅還複雜!光是電腦掃描出來的,這一幅成畫上,大大小小的墨跡,就覆蓋了足足一百多層。”
賀懷胸口悶悶的,像是被打了一拳。
據他所知,油畫幹掉一層再刷一層,至少要2個星期打底。足足一百多層……
算下來,這幅畫需要畫的時間,觸目驚心。
但最讓他心悸的,還是朋友說的最後那最後一句。
他說:“這幅畫的初稿,我們從輪廓上分析,竟然是個粗淺的人像。”
朋友還說:“難怪這幅畫她給起名,叫《這一晚的黃昏,孤雁與你共南歸》。裏面是有人的啊!老賀,你這幅畫拍了48萬,可賺大了。”
賀懷點開了美院協會的公衆號。
目光定格在最新推送的那一篇文章上。
“這幅風景畫的下面,還隐藏着另一幅人像畫。專家通過AI測試、數據抓取和計算分析,終于模拟出來隐藏的那幅畫。是這樣的。”
文字的下方,是一幅黑白配圖。
畫跡模糊,但還是隐約能看出,是一個人。
一個……男人。
一個,披着長長的、寬松大褂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