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篇:《小滿》 (1)

《小滿》

文/明開夜合

小滿做完值日,整個校園經沉寂下來。風把攀在白牆上的木香藤的香味送進窗裏,小滿在收拾書包的時候,才想起來方響已經走了。

小滿叫蘇滿。

迄今為止,小滿的人生很圓滿。

她有恩愛又和藹的父母,在她每次拿回來僅僅只有七十五分的試卷時,溫柔地誇獎,不愧是小滿,比上次進步了五分。

有七十高齡依然健朗的外公,吃過晚飯就提着鳥籠出去遛彎,回來時給她帶一根冒着白煙的冰棍兒,連聲喊小滿,小滿別寫作業了,先吃點兒零食。

有一只貓,十二年的老貓,每天除了把貓糧一掃而空,就是躺在牆根下曬太陽,摸它腦袋,它才會慵懶地“呼嚕”兩聲。

還有,一個不笑很好看,笑起來更好看的少年。

小滿是他的“小跟班”。

少年就是方響,整個荞花區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方響。

小滿背着一書包的家庭作業離開學校,在路口處和同班的三個生迎面撞上。小滿下意識低頭避讓,為首的王嘉石已一把拽住她的書包,學港片裏小流氓輕浮地吹了聲口哨,“喂,你知道《黑貓警長》裏的‘半只耳’嗎?”

小滿不說話,夕陽把她拖在地上的影子折向灰白的水泥路面。

“你肯定知道,因為你是‘半邊臉’嘛!”

另外兩個男生哈哈大笑,附和着說:“聽說你拍照的時候,都只讓別人拍半張臉是不是啊?”

小滿還是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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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啊,啞了?”

小滿被王嘉石伸手一搡,趔趄一步站定。王嘉石笑嘻嘻問:“你‘響哥’呢?你不是他的跟班嗎?這時候他不管你了?”

話音剛落,就聽街對面一道聲音:“你大爺在這兒呢,有什麽指教?”

方響嘴裏叼着根冰棍,咬了一口,嚼得“嘎吱”響,把沒吃完的揚手一扔,邁過低矮的護欄,一躍而起,到了跟前,揪住王嘉石領子,照着下巴就是一拳。

三個男生屁滾尿流地跑了,方響拍一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擡頭看看對面,有點兒心疼灰撲撲的地上化得只剩一根木棍的冰棍,“他們說你什麽了?”

小滿低着頭不吭聲,小皮鞋的鞋尖一下一下地蹭着地面。

方響有一點不耐煩,伸手去推她,“問你話呢。”在他推的時候,小滿側了一下頭,只把右邊臉對準他。

方響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

小滿五歲的時候,左臉被暖水瓶裏潑下來的沸水燙成重傷,從額頭到下巴,半張臉皮膚扭曲醜陋,近乎毀容。

這是小滿圓滿的人生裏,唯一的不圓滿。

十三歲的小滿和方響坐在路邊,一人手裏拿一根冰棍兒。小滿請的客,蘇媽媽給零花錢很大方,所以她的錢包總是鼓鼓囊囊。

方響把菠蘿味的冰棍咬得“嘎吱”響,“其實我挺煩你的。”

小滿笑了一下,垂頭看着鞋尖,“……嗯。”

小滿小方響半歲,從出生時,兩個人就認識了。蘇家和方家交好,方媽媽從小耳提面命,小滿妹妹比你小,你要讓着她照顧她。蘇媽媽也囑咐小滿,你女孩子一個人在外面玩很危險,跟緊方響哥哥,做什麽都讓他帶着你。

所以從方響懂事起,身後就一直跟着這麽一個“跟屁蟲”。今天好不容易趁她值日提前溜了,結果還是被逼無奈行俠仗義。

方響轉頭看着她,“我要收保護費的,你要是每天都請我吃冰棍兒,我就……”

“保護我?”

“……讓你當我的跟班。”

小滿眼睛笑彎成兩道月牙,“以前不是嗎?”

方響把木棍一彈,木棍劃了道線,穩穩落進了路旁的垃圾車裏。他站起身,擡起拇指在她腦袋上一按,蓋戳一樣的,“現在是官方認證的。”

小滿愣着了。

這天夕陽很好,橙紅溫暖的光線給方響的身影勾了一道邊,鮮明地印在眼裏。就好像印在她額頭上的,那一道指印。

“回家吧。”

小滿站起身,跟在方響身後,落了半步。她一路踩着他的影子,看他松垮垮的白色T恤下面藏着的兩片肩胛骨,看他不規矩的球鞋,沿路踢着石子和瓶蓋。

最後,看他的手。

據蘇媽媽說,出生時乖巧溫馴的小滿,滿三個月時突然開始夜夜啼哭,一哭半宿,哭得蘇媽媽神經衰弱,徹夜難眠。有一次方媽媽工廠有事,臨時把九個月大的方響寄在蘇家。哭聲嘹亮的小滿一見到沉睡的方響就不哭了,眨巴眨巴眼睛,揮一揮小拳頭。蘇媽媽笑着把方響的手拉過來,對了對小滿的小拳頭,“小滿,這是方響哥哥。”後來,方響翻身的時候,手掌不小心伸到了小滿面前。小滿張嘴,津津有味地嘬他的手指,嘬着嘬着就睡着了,再也沒哭過。

方響回頭,看小滿有沒有跟上,順着她的視線往自己手掌掃了一眼,嫌棄又警覺地往前挪了半步,“……你怎麽又盯着我的手看?”

小滿微笑:“你手好看。”

方響把自己手掌翻了翻,撓撓頭,“好看嗎?”

小滿覺得,方響厲害的地方都跟別人不一樣。在同齡人在泥坑摸爬滾打搶奪地盤的時候,他已經連跳兩次級,成了荞花區唯一一個十歲讀完小學的“神童”;在當年争地盤的那群泥猴,突然開竅奮發圖強的時候,方響又以野火燎原的态勢,“統治”了高中大大小小的不良少年,成了名副其實響當當的“響哥”。

小滿認真地說:“好看。”

是一雙揍人和寫字都很好看的手。

小滿就這樣成了方響的“小跟班”,一當就是三年。

橘子汽水、游戲廳、試膽游戲、通宵電影、單車騎行、兩人三足……三年時光像是一把色彩斑斓的彈珠。

小滿會跟着他去“檢視”不良少年們,一個一個名字點過去,聽他吩咐“小滿,沒來的給我記下來”,就立即“刷刷刷”動筆;午飯的時候,跑去教室找他,接過他遞來的錢,拎兩只冰棍兒回來,一如既往的菠蘿味;午休,坐在他桌子前面的座位上,替他擋掉一切過來騷擾的“公務”……

後來,幾乎方響所有的朋友和同學都知道了他有這麽一個“小跟班”,也常會趁方響不在的時候,跟“小跟班”開幾句玩笑。

“小滿,你天天跟着響哥,是不是喜歡他啊?”

“小滿,聽說你們穿開裆褲的時候就認識,你們是不是定了娃娃親?”

“小滿,我也能罩着你,要不你給我當跟班吧?”

小滿只是微笑,一句話也不回答不辯駁,于是又有人說,小滿既不會生氣也不會難過,別人怎麽說她壞話她都不反擊,恐怕是個傻子。

小傻子小滿不在意,只是一心一意當方響的小跟班。

小滿和方響同歲,但是低他兩級。高三不比高一,晚自習要上到十點半。小滿在家早早做完作業,掐着時間奔到窗邊,看着黑暗裏漸漸出現一道身影,沖着樓下喊“方響哥”。方響擡起頭來,懶散地“嗯”一聲。

小滿和媽媽打聲招呼,端着剛剛烤好的紙杯蛋糕下樓。方響斜挎着書包,正在低頭換鞋,往小滿手裏的盤子看一眼,“這是什麽?”

“餓嗎?嘗一嘗?”

方響拿一個咬了一口,看小滿目光期期艾艾,含糊說:“還行。”

小滿笑意腼腆,摸摸鼻子,“我第一次烤的,加了一點你喜歡吃的菠蘿。”

方響看着她,笑了笑。

小滿跟着方響進屋,方媽媽立即盛上精心熬制的“備考營養湯”,也順便給小滿盛了一碗。

方響喝口湯,“你們今天月考成績出來了吧?”

小滿:“……”

“試卷拿來給我看看。”

十分鐘後,方響把幾張紙翻得嘩嘩響,看着紙上刺眼的紅叉,恨鐵不成鋼,“這麽簡單你是怎麽錯的?”

小滿:“試卷上這麽錯的呀。”

方響氣得敲她腦袋,她趴在桌子上咯咯笑,“跟班也要看成績嗎?”

有一點小滿一直十分佩服,方響“統領”那麽多的不良少年,日理萬機,居然還可以把成績保持在年紀第一。

“當然,給我丢人。”

“丢人”這兩個字,有點刺耳。小滿下意識地微笑了一下,而後才問:“那……我成績好了,就可以給你當一輩子跟班嗎?”小滿看着他,清澈的杏眼裏盛着自己也沒發現的期待。

方響沒回答,從書包裏抽出筆袋,“坐過來,我給你講題。”他把書包一掩,小滿掃了一眼,就看見內袋上別着一枚白色蝴蝶形狀的發卡。

這天小滿異常地心不在焉,從“解”字開始發呆,到“此題得證”才回過神來。

“記住了嗎?”

“嗯……”

方響把改過錯題的試卷塞給她,“講過一次的題目就不準錯了,錯了要罰。”

“怎麽罰?”

方響思考半天,撓撓頭,“我想想。你快回去,我要睡覺了。”

下一次月考,小滿還是錯了同樣類型的題,但方響并沒有罰過,也沒再替她講過錯題。

因為林夕月。

林夕月是文科班的藝術生,學舞蹈的,走路時腳步輕盈,優雅仿佛天鵝凫水。

小滿知道從高一到高三,不少男生都在偷偷關注林夕月,包括初一時被方響揍過,現在不巧繼續和她同班的王嘉石。

晚自習,老師走了之後,教室裏就吵嚷起來。王嘉石踢一踢小滿的椅子腿,“蘇滿,想聽八卦嗎?”

小滿埋頭給剛剛發下來的試卷訂正錯題,當作沒有聽見。

“……關于方響的,你不想知道?”

小滿手一頓,筆在紙上戳出一點小小的印子。

王嘉石垂頭喪氣:“我看見方響跟林夕月一起去喝咖啡了。”

十二月,初雪後的天氣呵氣成冰,小滿照例在上午第四節 課下後去超市的小賣部。小賣部老板添置了一臺機器,給罐裝飲料加熱保溫。小滿買了兩罐溫熱的咖啡,去高三年級的教室,卻發現方響不在。

方響同桌好心指路:“小滿!找響哥嗎?響哥去天臺了!”

小滿拉開鎖頭損壞的門,一股寒涼的空氣撲面而來。下過雪的天色灰白暗淡,堆積着絮狀的烏雲,方響靠牆蹲着,羽絨服外套的下擺垂在了地上。

小滿靠近時,聞到一股刺鼻的味,才發現方響悶着頭,手裏夾着一支火星将滅未滅的煙。

她下意識退後一步,聲音發顫,“……方響哥,你抽煙……”

方響掀了掀眼皮,“嗯。”

“……能滅了嗎?”

方響頓了頓,才想起來小滿怕火。他有點莫可名狀的煩躁,把煙摁在積水的地上,擡頭“幹什麽?”

小滿卻又愣住,方響一邊臉腫得老高,嘴角還有血跡。

“……你打架了?”小滿急忙伸手。

方響偏頭躲過,不耐煩,“什麽事?”

小滿靜立片刻,把兩罐咖啡遞給他,低聲說:“你下午要上政治課,不要打瞌睡。”

方響沒接,過了半會兒,站起身來,“你自己喝吧。”

“可是……”

方響按一按太陽穴,“……能不能別跟着我了?”

“可是……”小滿摸了摸自己額頭。

“那時候你還小,我也還小……”方響手插在衣服口袋裏,低頭看着低垂着頭的小滿,她一半臉清秀可愛,另一半臉猙獰可怖,“我還有半年高考了,沒時間再幫你了,學習上的事,你自己上點心。”

片刻,小滿笑一笑,低頭看着地面,一攤水中映出自己的倒影,“好呀。”

方響說完就走了。

小滿蹲下身,把兩罐咖啡擺在牆根,下巴擱在手臂上,盯着看了很久,直到風裹着雪花鑽進她脖子裏,她縮着打了一個寒戰。

回教室的樓道上,視線裏忽然出現一道白色的身影。小滿頓下腳步,往後退一步貼着欄杆扶手,看着林夕月挽着一個女生從跟前經過。她穿一件雪色的羊毛大衣,頭發別了一枚小小發卡。

白色的蝴蝶的形狀。

木香藤再開花的時候,就到了臨近高考的季節。

小滿的座位臨窗,晚風裏濃烈的花香一陣一陣蕩過來,讓人陷入一種醉酒般的微醺。小滿之所以叫小滿,是因為出生于木香藤開遍的小滿時節,苦菜秀,靡草死,麥秋至。

生日的這一天,家裏烤了蛋糕,一屋子的甜香。外公唱兩嗓子京劇當做祝壽,老貓趴在桌角打盹。

吃完飯,一切收拾妥當,預備入睡的時候,小滿接到方響的電話。她急匆匆披上一件外套下樓,卻見方響坐在二樓的臺階上,肩膀上松垮垮地背着書包。

由于作息時間不同,這半年來小滿平常和他碰面的機會,已是少之又少。

“方響哥。”

方響轉頭看她一眼,拍了拍身旁的臺階。小滿走過去坐下,懷裏被塞過來一個禮物盒子。

“生日快樂。”

小滿喜出望外,“你還記得我生日……”

“能不記得嗎,一個月前我媽就在念叨了。”

小滿笑意淡下去,珍而重之地抱着禮物盒,“……你現在是不是很忙。”

“還行吧。”方響看她一眼,把目光投向漏進夜色的氣窗,“……小滿。”

“嗯?”

“……別人說你的時候,你會覺得難受嗎?”這一句話,他語氣有點慎重,像是斟酌過很多遍一樣。

小滿愣了一下,鞋跟輕輕磕着臺階,輕聲笑說:“媽媽從小教我四個道理,第一,當不知道怎麽辦的時候,先微笑再說;第二,自己對自己的愛足夠強大,別人的惡意就沒辦法傷害我;第三,心靈遠比外在重要,不過多數人都是愛慕漂亮的容顏的,所以不要苛責;第四……”

方響轉頭看她,“第四?”

“第四條不告訴你。”她笑着站起身,晃一晃手裏的盒子,往上跳了兩步,又想起來什麽,把手裏提着的一只紙袋遞給方響,“我自己烤的蛋糕,加了一點菠蘿果肉。”

“小滿,等一下。”方響接過,緩緩地站起來,視線平齊,注視小滿,注視她的左臉,“你有沒有想過……”

“嗯?”

片刻,方響搖頭,“沒什麽。”他往上一步,手掌在她肩膀上一按,“走吧,一起上去。”

小滿再見到方響,是在高考結束那一天。KTV裏吵吵嚷嚷,坐了一屋子方響的朋友。小滿一露面,就有人哄笑着喊她:“小滿你來啦!”

小滿站在門口,微笑了一下,看見方響沖她招了招手,才走過去到他身旁坐下。

方響給她遞飲料,看她一眼,愣了一下,“頭發……”

小滿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剛洗完還沒幹,本來是準備跟爸媽去姨父家玩的。”她以前總是紮馬尾,這次披發,順在左側,低頭的時候,恰好将左邊的臉遮住。

“他們自己去了?”方響失神地看了很久,才想起從桌上撈過話筒給遞給她,“唱歌嗎?”

“不唱——嗯,爸爸他們自己去了,聽說是你找我玩就很放心。出來時,方叔叔還讓我囑咐你不要喝酒。”小滿晃晃腳,側頭看他。

最後還是不可避免地喝了酒,玩到太晚,小滿直接靠着包廂的皮沙發睡着了。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走了大半。她揉揉眼睛,才發現自己枕着方響的肩膀。

正要坐起來,手臂被方響一抓。她心髒沒來由地顫一下,擡眼對上方響的目光,光影裏深而靜默。

和小時候坐着玩具車橫沖直撞的方響不一樣,和喜歡吃菠蘿味冰棍的方響不一樣,和耍帥揍人的方響也不一樣……

完全陌生的,從未見過的方響。

小滿覺得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微笑的,但是全身肌肉都不聽使喚,只是本能地屏住了呼吸,感覺到方響帶着酒味的呼吸也越來越近……

停在咫尺。

方響像是驟然驚醒,慌亂地将她一推,“怎麽是你……我以為……”

小滿愣住,過了半刻,才笑了笑,“……方響哥,我,我該回去了。”

方響坐着沒有動。

“你……你不用送,這裏近,我坐出租車就好了。”

一直走出大門,迎面拂來的空氣裏有木香藤的濃烈氣味,口袋裏手機在振動,不知道已經振了多久。

小滿接起來,另一端是外公顫抖急促的聲音。

葬禮過後的整整一個暑假,方響沒見過小滿。九月開學之前,他給小滿撥了一個電話,無人接聽。樓上的房子已經空了,他去敲過門,只聽見單調的“咚咚咚”的聲音,不斷回響。

後來,方媽媽陸陸續續打聽來一些消息,說小滿現在和外公,在外地的姨媽家裏生活,應該是不會再回來了。小滿外公老年失去女兒和女婿,精神垮了,身體也垮了,生了場大病,要做手術,這裏的房子可能也要賣掉。末了感嘆,真是禍福朝夕。

“……我們能幫得上忙嗎?”

方媽媽:“我提過,小滿說在姨媽家那邊很好。還讓我代她向你問好,問是不是考上想上的學校了。”

窗戶大開,前日處暑下了雨,木香藤的葉子落了滿地。

方媽媽還在暗自抹淚:“真是個傻姑娘……”

方響坐在窗前,濃重的綠蔭和細碎的陽光晃進來,他垂着頭無法思考,仿佛被拖入了一個沉沉的夢裏,不斷陷落。

方響的大學在北方的城市,春日飛沙走石,冬日長街覆雪。

十一月過二十歲生日,在舞蹈學院念書的林夕月拎着蛋糕過來看他。為了保持身材,林夕月只吃了一點蔬菜沙拉,再勉為其難地陪他喝了一盞酒。

在大學裏的方響,再不像高中出入都有人前呼後擁,而是過着教室、實驗室和宿舍三點一線的枯燥生活,高中時的同學很多也斷了聯系,只有少數幾個還保持來往,林夕月就是其中之一。每逢節假日,兩個人湊到一起吃飯打發時間,再聊一聊這裏糟糕的食物,聊一聊故鄉的月色與長河。沒有任何進一步的關系,僅此而已。

林夕月感慨,“高三的時候,你才十六歲。那個時候你高調得不行,連老師都念在你成績好,對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我只覺得你很幼稚……”

方響笑一笑,不去反駁。

“已經四年了……”林夕月用拉長的語調感嘆一聲,卻遲遲沒有下文。過了很久,她看了看時間,從包裏的墨鏡,像個怕被人偷拍的女明星一樣架在鼻子上,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方響,“……走了,蛋糕你自己慢慢吃吧。”

方響一言不發,眼角餘光看着林夕月推門離開,懸挂在門口的鈴铛“叮鈴”一響,世界再度陷入沉寂。

他把林夕月帶來的蛋糕拿過來,拆開。不過八寸的小蛋糕,上面綴了些菠蘿果肉。他捏着叉子切下一角,剛吃一口就噎住了。

熟悉的味道,像驟雨突襲世界一般,鋪天蓋地地湧來。

他慌忙站起身,推門追出去。

快要進地鐵站的林夕月聽見喊聲,定下腳步,“什麽事?”

方響氣喘籲籲,“蛋糕……在哪兒買的?”

四年恍如一夢。

四年間,他再也沒有在初夏的時節聞到過木香藤的香味,也沒吃過任何菠蘿口味的東西。

他常常在夜深人靜的夜晚反複夢見高考結束那一天,暗沉燈光下瞳孔微張的少女。她期期艾艾地等待一個也許根本不曾存在過的承諾,而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居然是“怎麽是你”。

他本以為,作為懲罰,自己再也不會有小滿的任何消息。

“初夏”是藏于深巷的一家很小的蛋糕店,初冬日色稀薄,紅牆之後伸出的枝桠瑟瑟發抖。

方響沿着招牌一家一家找下去,終于看見了藏在藤蔓花枝裏的招牌。臺階下方立了一小塊黑板,旁邊一方柔軟的坐墊,卧着一只姜黃色的小貓。

方響立在門口,躊躇着正打算進去,忽聽門口鈴铛一響,一個年輕男人抱着一束鮮豔欲滴的玫瑰走了出來。

男人站定腳步,往方響臉上一瞥,驚訝道:“方響?”

方響掃一眼,只覺得有點眼熟,沒認出是誰。

男人指一指自己,“我啊,王嘉石,初中你揍過我。”

這別開生面的自我介紹,總算喚起了方響的一點回憶。

王嘉石把玫瑰扛在肩上,跟方響寒暄兩句。

方響問他:“你來做什麽的?”

王嘉石嘿嘿一笑,“求婚。”王嘉石目光落在他身上,探詢似地定了很久,張了張口,似乎還有話要說,但最後還是一轉身,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方響在門口又站立許久,看着那打瞌睡的小貓都醒了,睜着眼睛與他對視片刻,才再次鼓起勇氣前去推門。

“歡迎光臨,”櫃臺後一個男人擡起頭來,笑意溫和地看向方響,“您要點什麽?”

“我……”方響環視一圈,“請問,蘇滿在這裏工作嗎?”

男人微訝,“你也找小滿?”

方響呼吸放緩,點一點頭。

男人轉身,掀開後面的布簾,“小滿,有人找你。”

一道輕軟的聲音傳出來,“來啦。”

方響覺得自己仿佛終于從那個沉沉的夢裏逃出來,緩緩上升,在看見布簾掀起來,現出口罩上方的一雙清亮的眼睛時,他終于能再次呼吸,“……小滿。”

那雙眼睛一閃,片刻驚訝的聲音響起,“方響哥?”她走到櫃臺前,摘下了口罩。

“……好久不見。”

小滿看一看他,再看一看身旁的男人,“我能出去一會兒嗎?”

男人笑看着她,“要扣工錢。”

小滿摸摸鼻子,“很快就回來的。”

小滿脫下身上白色的廚師服和手套,方響往她手指上掃一眼,呼吸一窒。

下臺階時,門口的小貓“喵”了一聲,小滿蹲下身摸摸它的腦袋,小貓舒服得“呼嚕”幾下。

“以前那只貓呢?”

“前年去世啦,和外公差不多前後腳。它已經很老了,後來連最好的貓糧都不願意吃了。”小滿聲音平緩。

方響喉嚨苦澀,幾乎說不出話來,“……我去你姨媽家找過你。”

小滿一下一下地輕撫着小貓,很久才笑說:“我知道的,姨媽告訴過我。”她站起身,指一指小巷的深處,“我們過去走一走吧。”

巷子曲折而狹窄,入耳都是北方的方言。風冷,小滿耳朵很快被吹得泛紅。沿路有人盯着她的左邊臉看,她坦然微笑,沒把束着的頭發放下,就這樣大大方方地露出來。

到一處攀着牆壁,枯黃凋落的藤蔓前,小滿頓下腳步,無意識地捋一捋頭發。她戴在左手中指上的訂婚戒指在陽光下晃了一下,于是更加顯眼。

“……是王嘉石嗎?”

小滿轉過頭來,“什麽?”

“你的未婚夫……”

小滿笑一笑,“當然不是,”有點羞澀地低頭,“是剛剛在櫃臺的……”

“王嘉石說,他來向你求婚……”

“我拒絕啦,”小滿似乎更加不好意思,像她以前常做的那樣,拿鞋尖一下一下蹭着地面,“他說,以前是喜歡我才欺負我的,可能是我笨,我感覺不到……”

方響不知所謂地“嗯”了一聲。

仿佛有一只手,把凝結的髒雪揉在他的心髒,那種疼痛,堅硬而寒冷。

故事往回說。

從逞英雄地認下了小滿這個“小跟班”開始,方響的耳畔就沒有少過嘲諷和閑言碎語。年少的自尊心,在承諾與諷刺之間,艱難地維持着平衡,這一切,在林夕月出現的時候被打破了。

林夕月是那種,讓人一看覺得自己可能陷入了愛河的女孩,她理應是所有人的初戀。方響無意中撿到了林夕月的發卡,趁機與她熟識。

方響心高氣傲,從小活在衆人的矚目之中,不認為自己的告白會失敗。

但林夕月卻問他:“你不是喜歡你的小跟班嗎?”

方響下意識否認:“怎麽可能……”

“不喜歡還這麽維護她?”

方響就和她講兩家淵源,講父母交給他的任務,講十三歲時那個幼稚的約定。

林夕月笑說:“那好啊,你什麽時候終止約定,我就什麽時候答應你。”

在天臺偷偷抽煙的那天,方響剛和人在廁所裏打過架。看他不順眼的人蓄意找茬,“聽說你為了蘇滿,被林夕月拒絕了?方響,看不出來你居然是個情種,你不會真的準備和你那個醜八怪小青梅過一輩子吧?”

方響怒氣勃發,但卻不知道是為了這一串話裏的哪一句,頭腦發熱,挽起袖子直接揍上去。

等擺脫了小滿,他卻發現自己并沒有如釋重負,反而陷入越發焦灼的自我拷問。

他不許任何人侮辱小滿,卻克制不住自己去回想那些對小滿的诋毀。

他理智上明白一個人的心靈尤甚于外貌,卻不能免俗地去想象,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夠去掉她左邊臉那讓刺眼的燙傷,比如醫療整形。

方響連跳兩級,被所有人稱之為“天才”,心理上卻是一個不折不扣地幼稚鬼。直到小滿家裏出事,他才漸漸明白過來,那些年的自我掙紮,都是可悲的自尊心在作祟,想要在衆人面前維持形象,卻又逃脫不掉日漸清晰的“我居然真的喜歡小滿”的認知,甚而與想要親吻小滿的沖動迎頭撞上的時候,落荒而逃。

他把曾經輕許的諾言當做了囚籠,把懦弱逃避視作了反抗。

王小波說,人一切的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的無能的憤怒。

北方十一月的寒風裏,他們走了很遠的路,直到方響把四年來所有積壓而成痼疾的心事,傾倒一淨。

“小滿,對不起。”

小滿還是那樣笑着,“你沒有對不起我呀。”

她偏過頭,認真地看着他,“我想,我可能也是喜歡過你的吧,只是那個時候,還不明白那一天以為你把我當做了別人的痛苦,原來是因為喜歡。我挺笨的,他們都說我是傻子……”

“你不傻。”

小滿笑聲清脆,“我現在總被他說笨,一做起蛋糕來,就忘了時間。”

“你和他……是怎麽認識的?”

“他是我姨媽一個朋友的兒子,他很有耐心,在我爸媽出車禍去世,最艱難的那段時間,一直在陪着我。在他的幫助下,我也已經沒有那麽怕火了。”

小滿走得有些累了,停下腳步,靠住牆壁歇息。頓一頓,把手掌蓋在自己額頭上。

她微微閉着眼,迎着陽光。透過眼皮,初冬的薄陽是清透的紅色,讓她想到了那一天的落日,那一天落日下,給她加蓋“戳記”的少年。

手掌這樣放了一會兒,小滿睜眼,踮腳擡頭去碰方響的額頭。

她手指有一點涼,方響感覺自己仿佛是顫抖了一下,但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因為冷。

“這個印章,今天就還給你了。方響哥,對不起啦,今後我不能再當你的小跟班了。”

小滿微笑地看着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我媽媽從小教給我四個道理,最後一條是……”

如果有什麽讓自己難過了,那就遠遠地避開。

不管是王嘉石,還是方響。

“我現在有店,有要結婚的戀人,還有一只剛剛領回來的貓……”

店裏的生意雖然算不上特別好,但她每天都能随着心意做自己喜愛的蛋糕。

戀人是建築師,空閑的時候會來店裏幫忙,不是太厲害的人,但會告訴她,如果真的不開心了,不用勉強微笑相對。

小貓才半歲大,十分調皮,會把家裏一切帶毛的東西都抓得亂七八糟。

小滿覺得,這一切都很圓滿。

小滿笑着伸出拳頭。

方響無措地站着,不明所以。

小滿把他的手抓過來捏成拳,與自己的拳頭對了一下,像她半歲時,蘇媽媽做的那樣。

“方響哥,也希望你一切都圓滿。”

大四畢業,工作之前,方響回了一趟家。

樓上蘇家曾經住過的地方搬來了新住客,一對剛剛結婚的夫妻。方媽媽炖了魚湯,上樓送去和新鄰居聯絡感情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了碗,燙到了手指,在涼水下沖洗,仍然心有餘悸。

“方響,你還記不記得?”

方響靠着窗戶看書,“什麽?”

“小滿啊,她為什麽燙傷,你還記得嗎?小時候她一直很黏你,跟在你身後,小大人一樣,說方響哥哥,我長大了要保護你。當時我們跟蘇家在鄉下玩,燒得滾燙的鐵架上放着水壺。你瞎胡鬧,弄倒了架子,小滿才五歲啊,反應居然那麽快,一下把你推開……”

方媽媽垂淚,“她一個女孩子,就這樣破相了。後來一直都怕火,連打火機都不敢碰。蘇家阿姨體貼明理,還讓我不要總是提這件事,免得你有心理負擔……”

方響手在顫抖,後面的話,一句也沒有到達他的耳中。

有風,遠遠地把一股濃烈的花香送進來,是樓下攀着圍牆的木香藤。

他突然就記起了很小很小的時候,小滿蹲在木香藤下,笑着說:

方響哥哥,當你聞到這個香味的時候,就要記得,小滿要過生日了,不要忘了哦。

一個愚蠢幼稚的少年,就這樣毫無知覺地揮霍了一個女孩的善良與愛。

餘生,他再也忘不掉。

那一道燙傷,不在她臉上,在他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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