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篇:《不老城》
第5章 第五篇:《不老城》
《不老城》
文/明開夜合
為了畢業之後留在南京這件事,夏初沒少和家裏吵架。一吵起來夏初媽媽總是哭,說你又不是南方人,連菜都吃不慣,留着做什麽,你爸爸身體不好你也知道,那麽遠,出個事都不好趕回來,你做事情總是不顧念家人。
夏初滿心的愧疚,聽見那哭如坐針氈,也不替自己辯解,只說對不起,對不起。
挂了電話,她發一會兒呆,仍舊去選片,發過去問傅澤城意見,他确認以後,她再修片。一修就到淩晨,回過神時整個小區的燈都滅了,隐約聽見雨聲。她這才意識到南京已經入梅。
三月紫金山的梅,雞鳴寺的櫻,就這樣錯過。
下了整晚的雨,第二天南京市中心淹了,河海大學那塊兒是重災區,工作室就在附近。夏初給傅澤城打了個電話,沒人接,估計他在修片,或者還在睡覺,總歸中午肯定不會好好吃飯,加上又是這個鬼天氣,他更不會出門。
夏初放心不下,騎個小摩托硬闖澤國。水位及小腿肚,她生怕車子熄火,一路懸着膽。好在快到地方時小摩托才罷工,估計進水嚴重,捏油門只會嗡嗡叫,噴出墨黑的尾氣,輪子卻轉不起來。她幹脆棄了車,高提着保溫盒,趟水走完了剩下的半公裏路。
工作室裏靜悄悄的,夏初推開裏間的門,燈關着,電腦屏幕亮着,傅澤城歪頭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夏初去推他,他睜眼,頓了一會兒目光才聚焦,“天亮了?”
“都要到中午了。”夏初把鼠标往旁邊推了推,放下保溫盒,對傅澤城說,“用一下你浴室。”二樓一個帶廁所的單間,是傅澤城住的地方,夏初偶爾會借宿,留了兩身衣服在這兒。
傅澤城這才發現她渾身濕透,“下雨了?”
“淹了。”夏初上樓,囑咐他趕緊吃飯。
換身衣服下來,傅澤城已經打開了保溫盒,碗裏的飯只下去了三分之一,他捏着鼠标在液化電腦屏幕上人像肥碩的下巴。
夏初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你能不能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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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澤城笑了一聲,複又拿起筷子。他這樣一個胡子都時常懶得刮的人,吃飯卻極其斯文,咀嚼的時候就一定不會說話。
吃完了,夏初收拾東西,他掏出一支煙舉了舉,“我能抽嗎?”
“我說不能你還不是會抽。”
傅澤城就去摸打火機,點燃了笑看着夏初,“沒有你,我可能會死。”
夏初動作一頓,當做沒聽到這句話,拿上保溫盒去水槽那兒清洗。小小一扇氣窗,裝着南京城潑天的雨。背後,椅子轉動,緊接着他拿起了鼠标,響起細微的“咔咔咔”的聲音。
“夏初。”傅澤城忽然喊她。
夏初回頭去看,傅澤城叼着煙,盯着電腦屏幕。
“我跟淩薇複合了。”
夏初跟南京城犯沖,剛來那陣頻繁丢東西。新生報到第一天丢了錢包,銀行卡身份證全在裏面,補辦來來回回花了大半個月的時間;軍訓結束,丢了五百塊現金;再後來,手表也丢了……整個月天天念着“破財消災攢人品”,財是破了不少,好事一件也沒發生。
國慶前夕,夏初又把校園卡給丢了。學校的規矩,挂失滿24小時才能補辦,而第二天辦卡中心放假。夏初被這流年不利的一個月打擊得徹底沒脾氣,站在補卡中心門口摸出手機,心想再試一把,看能不能刷出一張回家的火車票,這破地方她再也不想待下去了。
電話就是這時候進來的。剛加的社團的社長徐子骞,電話裏笑着對她說:“夏初,你校園卡在我這兒,帶着贖金來領卡吧。”
十分鐘後,夏初在第一教學樓前和徐子骞碰頭。和他同行的還有個人,穿白T恤牛仔褲和球鞋,手裏提着一臺單反。
這人就是傅澤城。
那時候他還不像現在這樣一股子藝術家的“喪氣”,幹淨清澈的一雙眼睛,濃綠的樹蔭下陽光細碎,他只是站着,那場景就讓人過目不忘。
問清楚了夏初才知道,卡其實是傅澤城撿到的,要送去辦卡中心的時候,恰好被徐子骞看見。
徐子骞舉着她的校園卡看了又看,“你本人……”
夏初知道他想說什麽,奪過校園卡揣進口袋,瞥一眼傅澤城,臉不自覺發熱。卡上的照片是高三時拍的登記照,那時候她是短發,沒剪好,狗啃得一樣,照片醜得爹媽不認。
傅澤城也是攝影社的成員,只是懶散慣了,鮮少出席社裏的活動。但論專業水平,大家都是服的。徐子骞說他是個鬼才,哪怕是最俗套的素材,他也能找出別具一格的角度。
十一假期徐子骞和傅澤城都不回家,預備去周邊采風,看夏初孤零零一人,也就順便把她捎帶上了。
就這樣,夏初和他們慢慢熟起來。那一年,她跟着他倆跑遍了南京城的每一個角落。這座城市像個詩人,被過往的硝煙和災難釀出一種憂郁的底色,秋天冷雨潇潇,頤和路法國梧桐開始落葉,兩旁民國建築沉默不語,恍惚之間,就有種時空倒轉的錯覺。
徐子骞和傅澤城拍照收費很高,但仍然有女生慕名而來,在頤和路消磨一整天,換一套質量頗高的寫真,滿意而歸。兩人其實不那麽願意幹這事兒,但是攝影是燒錢的愛好,對設備的追求永無止境,只得放下身段。
夏初是幫着打光,負責妝發的那個。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本就是沖着傅澤城來的,也就不在乎自己打下手。
有一次收工,傅澤城忽然說,“夏初,你也拍兩張,不收你錢。”
“不拍。”
“想好了?過了這村沒這店,以後我們出名了,你求都求不到。”
夏初依然說:“不稀罕。”
她很清楚自己無法面對傅澤城的鏡頭。她連他的眼睛都不敢看。
說不上是什麽時候喜歡上傅澤城的。傅澤城這人脾氣怪,除了皮囊和那一手才華,別的真的不讨喜。你永遠搞不清楚,他看山,看水,看月,看孤城廢墟,看芸芸衆生的時候,心裏在想些什麽。
喜歡傅澤城的人很多,追他的人也不少。在“男女關系”這一點上,傅澤城倒是沒有一點藝術家的秉性,找他告白的人,三兩句就被他打發走了。
夏初是在這年冬天知道傅澤城是有女朋友的。那是考完四六級的第二天,南京飄了點雪,很快又變成雨。天氣冷,下去四點天就要要黑了。徐子骞組局,去吃總參涮羊肉。那店紅火,去晚了排隊都得排一小時。夏初和徐子骞先到的,服務員問幾個人,夏初說三個。徐子骞說,四個。
“還有誰?”
“老傅女朋友。”
夏初以為自己聽錯,“誰?”
“老傅女朋友。沒見過吧?我也只見過一次。他倆低調,說秀恩愛分得快,高三畢業就在一起了,一直偷偷摸摸搞異地戀。”
那天聚餐的氣氛很好,徐子骞提起這一陣他和傅澤城給姑娘們拍寫真的事,淩薇看着傅澤城笑說:“以後你開個工作室,我給你當專屬模特。”
風很冷,散場的時候,傅澤城在燈下給他女朋友淩薇裹圍巾。白色圍巾雪光一樣襯着兩人的眼睛,月色一樣的亮。
隔了好久,夏初才聽見徐子骞在喊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應的,就看着傅澤城挽着淩薇上了車,向着他們遙遙地揮了一下車。車很快駛遠,看不見了。
回去路上夏初坐在出租車後座,打開了車窗,冷風吹着眼睛,眼淚很快落下。
03
夏初大二,徐子骞和傅澤城升大三,他倆退了攝影社,把拉扯小孩兒的擔子遞到了夏初肩上。
夏初這個社長當得很辛苦,技術不行,也不夠左右逢源,只是勉強維持着沒讓大家散夥。自傅澤城退社以後,夏初就很少見到他了,偶爾兩次在路上碰到,說不上兩句話,就各自有事。傅澤城說有空請她吃飯,這個“有空”始終沒空。
後來夏初也要卸擔子,離任之前組織了一場講座,把日理萬機的傅澤城請了過來。
夏初兩個月沒見過傅澤城了,見面就發現他瘦了許多,那種很銳利的少年氣也收斂了,看人的目光更深。他這半年在北京實習,業內有名的gg公司,朝九晚九,單休都沒法保證。
講座氣氛很好,夏初覺得她任期內總算是幹了一樁實事。晚上傅澤城晚上十一點的飛機回北京,還有五小時,來得及吃一頓飯。席間聊起近況,傅澤城準備畢業直接就業。夏初還沒目标,随波逐流地準備着雅思考試。
沒聊太長時間,傅澤城準備走了。
夏初說:“我送你吧。”
“不用,回來該沒地鐵了。”
夏初看着他,堅定地又說了一遍,“我送你。”見他機會太少,每一秒都得精打細算。
步行去地鐵站的路上,傅澤城摸出一支煙,在手裏舉了舉,“我能抽嗎?”夏初還沒應,他就低頭把煙點上了。
“你開始抽煙了?”
“嗯……”
後來夏初才知道,那陣子淩薇在跟他鬧分手,滿腔的煩躁,只能靠抽煙發洩。
從南京南站到祿口機場要一個多小時,機場線很難有座位。他們在車尾站着聊天,說了些無關痛癢的閑話。
夏初沉默下來,聽見地鐵“哐當哐當”。還有很多的話,喜歡,想念,輾轉反側,暗自忍耐……可都不能說給他聽。
窗外遠處路燈蜿蜒而去,像是舉着旗子的小學生,整齊地排着隊回家。他就在眼前,然而她已經開始想念。
抵達祿口機場是在一個半小時以後,傅澤城辦了值機,還有點時間,和她在星巴克喝了一杯咖啡,囑咐她回去打車一定小心,最好過十分鐘就給同學發條消息。
“是不是謹慎過頭了?”
傅澤城嘆聲氣,“這麽大老遠送,我過意不去。”
夏初笑了笑,“認識這麽久了,不用和我客氣。我請你回來的,送你也是應該。”
去安檢前,他說:“北京還不錯,有空去玩,我做東。”
夏初應下,目送他走進安檢口,沒立刻離開機場,找位置坐下來。時間一分一分過,直到飛機快起飛。夏初去了條微信,祝他一切順利。沒說“一路順風”,因為聽說坐飛機的人,是不可以說“一路順風”的。
傅澤城回複說馬上就要關機了,問她到哪兒了。她扯謊說快到了,舍不得結束話題,又說下次見。傅澤城說,下次見。
下次再見,是傅澤城大四回校做畢業設計開題,仍然是在校園裏匆匆一會,她趕着上課,他趕着見導師。等了半年,只說了三句話。她都記得,語氣、表情,記得清清楚楚,想他的時候就拿出來一遍一遍回想,直到下一個“下次”。
下一個下次,傅澤城畢業。夏初買了兩束花,畢業典禮上趁着撥穗結束給傅澤城和徐子骞送上去。徐子骞笑說這個學妹真是認得值,太懂事了,而後不由分說地将她往兩人中間一推,“來來來,我們合張影。”
夏初左邊站着傅澤城,右邊站着徐子骞,他倆覺得拿花怪傻的,不約而同地把花塞進了她懷裏。對面有人按快門,她神經質的眨了一下眼。
“別眨眼啊,再來一次!”
這回她睜着眼,一動也不敢動。幫忙拍照的同學遞上相機,她看了看,自己板着臉,每一寸面部肌肉都是僵硬的。
徐子骞笑說:“夏初,你是真的不上鏡啊,我記得你的校園卡……”
夏初瞪一眼,徐子骞立即住聲,很給面子地不再戳她的傷心往事。
徐子骞被人喊去拍照,夏初和傅澤城站在樹下。這兒離夏初第一次見他的地方不遠,一樣的綠樹濃蔭。
夏初望着傅澤城手裏點燃的煙,問他:“工作定下來了嗎?”
“……不準備工作了,想先去外面跑一年。”
夏初愣了一下,“淩薇呢?”
傅澤城一頓,低着頭抽了口煙,很沉地吐出來,“我們分手了。”
那次分別之後,暌違一年,夏初的畢業典禮上,才又見到傅澤城。
這一年傅澤城五大洲亂跑,荒原雪山,濕地密林……還去過電影《春光乍洩》裏那盞燈上的伊瓜蘇瀑布。他是這樣的人,真心實意地喜歡張國榮,但從來不在四月一日這天跟風紀念。
傅澤城給夏初獻上花,笑說:“好久不見。”
夏初說好久不見,把臉藏進花束裏,眼裏有淚,忍着沒落下。
這天他們找了個地方喝酒,微醺的時候,夏初突然地叫他名字,“傅澤城。”她擡起頭去看他,心裏清楚,這次之後,或許再也不會有“下次”了。
“你跟淩薇,後來呢?‘重新來過’了嗎?”
沉默許久,傅澤城搖頭。
04
傅澤城這次回來,是想自己開攝影工作室。他不是長性的人,可能工作室開上一兩年又會去做別的。
那天在酒吧,夏初問傅澤城回來後的打算,聽說他要自己創業,當即說道,學長帶我一起混啊。傅澤城說你開玩笑的吧,她說,沒有,找了個工作,但不太喜歡,還不想那麽早回老家。
夏初撕毀三方協議,推掉家鄉省會城市工作的決定,自然讨了家裏好一通罵。之後傅澤城又來問她是不是一時沖動,她說:“你缺個人幫你。”
這話傅澤城無從反駁,他只是技術過硬,人情世故的那些方面幾乎一竅不通。
工作室就這麽開起來了。夏初前前後後張羅,大夏天發傳單,跑學校社團,開手機團購……凡事親力親為。太充實,充實到讓她感覺不到辛苦。
由夏入秋,由秋入冬,她錯過了栖霞山的楓葉,也錯過了鼓樓的初雪,時間匆匆流逝,渾然不覺。
工作室的運轉走上正軌,又多雇了幾個人,手裏資金充裕起來,再接客片的時候,他們也有了挑選的資本。
三月春暖那一陣,傅澤城說:“我是不是從來沒給你發過員工福利啊?過幾天櫻花開了,帶你去雞鳴寺上香?”
夏初只說:“得了吧學長,你不是這種俗人。”
後來忙起來,雞鳴寺賞櫻之旅最終也沒去成,時間一晃就到了梅雨季。
夏初也發現自己過得有些不知歲月,不然為什麽這擺明一定會發生的事真正發生時,她卻有些如夢方醒——外面雨還沒停,仿佛又大了起來,傅澤城說:“我跟淩薇複合了。”
夏初只是愣了一下,“哦。”
保溫盒清洗完畢,她擦幹了裝回袋子裏,忽然說:“我得回去一趟,想起來陽臺上衣服沒收。”
夏初出了門才想起來自己的小摩托報廢在水裏了,暴雨天出租車難等的程度堪比春運搶火車票,她等了半小時終于搭上一輛。她想最近挺倒黴的,估計真的得去雞鳴寺拜一拜。
出租車到點就把她放下了,小區前面同樣淹着水,她一路過去,剛換的衣服再度濕透。她從積水中撈出濕漉漉的鞋子,踏上路牙的那一刻情緒再也克制不住,蹲在路邊放聲痛哭。
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座沙塔,從裏到外漸漸風化,四下散落,再不複當初。
天晴的時候,淩薇來南京了,三人一塊吃晚飯。當年第一次見到淩薇,夏初就知道她是個極有主見的人,強勢固執,大約只有這樣的性格才能拿住傅澤城。
淩薇給夏初夾菜,感謝她一年來對傅澤城“不離不棄”。
夏初笑說:“沒呢,我跟着學長是在偷師,之後會單飛的。”
淩薇看着傅澤城,也跟着笑說:“那你可別藏私。”
都是女人,且都喜歡着傅澤城,夏初怎麽可能沒覺察出□□味。
淩薇在南京留了三天,便要回上海。她走的那天,夏初在工作室裏修片,聽見淩薇和傅澤城站在門口的對話。
淩薇說:“你還要繼續把才華浪費在給人P圖上嗎?工作室開一年就夠了,你又不是長性的人。”
夏初霍然起身,一把推開了裏間的門,門口的淩薇和傅澤城齊齊轉過身來。
她很明白傅澤城,很多話不會說出口,只會等時間過去,永遠地爛在心裏。比如大四那年他跟淩薇分手,若非難過到極點,他不會避走他方。
夏初凝視着淩薇:“你有什麽資格說這種話?你知道他為什麽要開這間工作室嗎?”
淩薇愣了愣,略帶譏諷地看着她,“你又有什麽資格對我說這種話?”
那天,傅澤城和淩薇離開了以後,夏初坐在工作室裏,看着日光一寸一寸西斜,仿佛自己也在随着這消逝的日光,一點一點老去。
南京真正熱起來的時候,夏初總算收拾好了行李。這天她沒去工作室,約傅澤城去了秦淮河邊。這兒臨着夫子廟,游客如織,他倆混在那些人中,靠得不近也不遠。
夏初化了妝,穿着一條淺色的短裙,她一貫不喜歡高跟鞋,今天也破天荒地忍耐下來。
他們在河岸邊停下,靠着欄杆休息,夏初說:“老家的工作已經找好了,後天就走。”
傅澤城說:“嗯。”
夏初說:“關了工作室,你去上海發展挺好的。”
傅澤城又說:“嗯。”
夏初把目光投向遠方,想到大一那年,她跟傅澤城和徐子骞夜游秦淮,比賽誰知道的關于秦淮河的詩更多。結果大家除了一首“煙籠寒水月籠沙”再也背不出別的。倒是夏初,憋了半天,忽憋出一句,“過秦淮曠望”。傅澤城和徐子骞齊齊看着她,後面呢?那天,後面的她到底沒想起來,他們笑她瞎編,那時船經過橋下,光影一明一暗,傅澤城瞥過來一眼,看進她的心裏。
“傅澤城,”夏初轉過目光,凝視傅澤城,好像隔着他的眼睛凝視那些飛逝的年光,“我喜歡過你。”
05
兩年後,夏初才又再見到傅澤城。
昨夜下了雪,積雪一路延伸到遠方。傅澤城就站在路邊,隔一道街的距離。顯然是他先看見了她,所以立在原地不動,等她出來。
夏初望見那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愣了好一會兒才穿過馬路走上前去。天冷,一開口冒出大團的白氣。夏初手裏拎着超市裏加熱箱裏剛取出的奶茶,傻愣愣地遞給傅澤城,“喝嗎?”
傅澤城搖頭,低頭看她時眼裏有很明亮的笑意,“不喝了。沒想到在這兒碰見……還好嗎?”
夏初把那罐奶茶打開,緊握在手中,試圖汲取一點溫暖,“……還好。”
父親去年病倒了,住了一個多月的院,今年才稍稍好轉。生活中一件好事接一件壞事,但終歸一切朝着好的方向發展,唯獨沒有驚喜。
雪後的路邊不适合寒暄,站一會兒就覺得冷。夏初不認為傅澤城是無意間經過她老家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北方小城,所以幹脆直接地問:“找我有什麽事嗎?”
傅澤城看着她的眼睛,回答同樣幹脆:“我跟淩薇分手了。”
夏初頓了一下,表情平靜,“……怎麽了?吵架了嗎?還是……”
“夏初,”傅澤城打斷她,“其實我……”
路對面忽地響起一聲汽車鳴笛,兩人齊齊擡頭望過去。那車車窗落下,駕駛座的人沖着這邊揮了一下手。夏初擡手,也揮了一下。
傅澤城愣了一下,“……你朋友?”
夏初轉過頭來看他,目光似乎充滿了內容,又似乎很空,“未婚夫。”
過了好久,傅澤城才笑出一聲,“是嗎,那恭喜你了。”
那天,夏初坐在汽車後座,看着車窗外傅澤城的身影一點一點遠去,清楚聽見心裏封存悲傷的城牆土崩瓦解,漫天塵埃之中,她想起那年樹下初見的傅澤城,依然少年,依然衣冠勝雪。
愛了他多久,她自己也算不清楚了。
好像從發現自己愛上那一刻開始,她就游走在沒有時間的夜裏,不知春,不知秋。
從南京回來那一陣,她把十二萬分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之中。耽擱了一年,她正式工作的經驗比別人少,只能花更多時間卻适應那些毫無創作性的工作。成年人的世界無非是找個穩定的工作,在合适的時機結婚,陪伴父母左右……也許過兩年,她也将生個小孩,遵從這樣的軌跡,平靜無波地生活下去。
事到如今,母親還是會把她當初推掉工作,留在南京,搗鼓什麽工作室的事情拿出來念叨。
她不辯解,只低聲說,當初傻呗。
06
傅澤城和淩薇複合之後,開始陷入頻繁的争吵。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他沒去上海,依舊經營着工作室。
他一年六個月接單,四個月外出采風,剩下兩個月滿城漫無目的地浪蕩。他開車或者步行,把南京城裏那些已經熟谙于心的地方,重走了一遍。桃葉渡、明瓦廊、戶部街、長幹裏……每一處地方,他都能回憶起和夏初有關的細節。
今年生日本來約定了去上海和淩薇一塊兒過,他修了整晚的片子,趴在電腦桌上睡着了。忽然聽見雨聲,他迷迷糊糊地喊了一聲“夏初”,而後驟然驚醒。
他曾在無意間聽見一首叫《山陰路的夏天》的歌,歌裏唱着關于南京的一段往事:“你是否還記得山陰路我八樓的房間,房間裏唱歌的日日夜夜,那麽熱的夏天你看着外面,看着你在消失的容顏。”
那天下午他坐在工作室裏,煙燒完了一支又一支,終于清晰地認識到,他如此焦慮地想念着夏初。
那年的頤和路,他說要給她拍一張照,她卻往後躲,說自己不上鏡。那年她送他祿口機場,在地鐵的最後一排,她低頭沉默,看過來的目光閃躲又暗藏熱切。那年他去參見她的畢業典禮,她把臉藏在花後面對他說“好久不見”。那年他說要開工作室,她說“你缺個人幫忙”。
她一直在等他,等他發現,等他給一個或許永遠不會存在的回應。直到她終于山窮水盡,那一天盛裝打扮,對他說“喜歡”,卻決絕地在“喜歡”後面,綴了一個“過”字。
和淩薇提分手,過程慘烈無須贅言。淩薇打了他一巴掌,說“我早知道”。
傅澤城沒做任何争辯,只是把當年夏初的問題又重複了一遍,“你知道我為什麽開工作室嗎?”
淩薇愣着,顯然不記得那年聚餐,她曾經說過什麽。她讓傅澤城解釋清楚,他卻搖搖頭一言不發,起身便走,身影決絕。
工作室最初是為淩薇開的,但現在他守着它,卻是在守着和夏初日漸稀薄的回憶。
和淩薇分手之後,沒多做猶豫,傅澤城聯系上了徐子骞,打聽夏初的下落。
徐子骞說:“真服了你,夏初跟着你去創什麽業的時候我就以為你倆能成,搞了半天你還是選擇了淩薇。你不是拒絕那些狂蜂浪蝶挺幹脆的嗎?說是不想讓她們傷心,怎麽,別人的心不能傷,就夏初的能是吧?”
傅澤城不辯解,拿到地址就直接奔去找人。
然而直到看見夏初上了車,在寒風裏消失于燈河的時候,他才恍然意識到,兩年時間,于他只是一晃眼,而對于夏初而言,或許已是一生一世。
這晚,他在賓館裏睡得不踏實,夢見了夏初。
總是忙忙碌碌的背影,對他彙報着團購搞定了,gg發出去了,接到第一單生意了,收到尾款了……他根本沒有聽進去,“嗯”了一聲,繼續搗鼓他的片子。
在那間狹窄的工作室裏,他倆吃盒飯,兩菜一湯,米飯硬邦邦的不大好,她說,以後我自己做吧?然後時常提來一保溫盒的家常菜,等他吃完以後,就去起窗下的洗手臺清洗,有時候哼着歌,有時候擡頭看一眼窗外,突然對他說,學長,雞鳴寺的櫻花好像要開了。
傅澤城淩晨四點就醒了,抽了半包煙,換了身衣服出門。
夏初的家在一棟老的居民樓裏,他背着風點燃一支煙,給她打了一個電話。
十分鐘後,夏初急匆匆地奔出來。她穿了件羽絨服,帽子圍巾都沒戴,傅澤城解下自己的圍巾,往她脖子上一裹,“陪我走走吧,我中午的飛機,一會兒就去機場了。”
沿着積雪的路,他們走了很遠,直到到了一條河邊。河面都結冰了,蕭索的風迎面撲來。南京從沒這樣冷過,秦淮的水一年四季也不會上凍。傅澤城查過了當時夏初只記得起“過秦淮曠望”的那首詞,秦觀寫的,最後一句是“江月知人念遠,上樓來照黃昏”。
心口漫上難以言說的痛楚,傅澤城看着夏初,好像要把她刻在自己心上一樣地認真,“夏初,我愛你。”
圍巾上還殘留着他身上的煙味,一路包裹着她。夏初眼淚忍了許久,還是洶湧而下,仿佛是那年那個淹水的下午,她蹲在路牙上哭得聲嘶力竭。
“……我們錯過得太多了。”
春櫻、夏雨、秋楓、冬雪。
當我奔向你的時候,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時刻。
人世如潮,我在等你回眸,等到時鐘忘了時間,等到一座城都老了。
将夏初送回家以後,傅澤城單獨一個人,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裏,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直到風把他吹得毫無知覺,他終于停了下來,回頭看去。
他望着身後獨自一人的腳印,心裏閃過一個念頭,痛苦如雪山崩落,頃刻将他掩埋——
他一生給人拍過上千萬張的照片,卻沒有一張是夏初的。
07
春暖花開的時候,夏初收拾東西,準備搬出父母家。
未婚夫來幫忙,翻箱倒櫃,把犄角旮旯的東西都找了出來。不知翻到了什麽,一樣東西雪片般地飛出來。他拾起一看,笑說:“畢業照?”
夏初把東西奪過來,看着被徐子骞和傅澤城夾在中間,抱着兩束鮮花的自己,突然怔忡。
“我一直沒跟你說,我覺得你好像不太上鏡,當時你媽媽給我看你照片的時候,我沒想到本人會這麽好看。”
夏初笑了笑,“你沒看過我的校園卡,更醜。”
未婚夫掏出手機,“拍一張吧,我幫你找角度,一定找個最好看的。”
她對着鏡頭微笑,“好呀。”
在他按下快門的時候,她突然說,“……你相信嗎,我在南京待了五年,但沒有一次去看過雞鳴寺的櫻花。”
他說:“以後陪你去。“
她笑着,只是搖頭,把那張照片緊緊地攥在手中,好像攥着最後一縷不肯枯朽的歲月。
她是個安于現狀的人,一生只生活過兩座城。
一座生與死,一座愛過又老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