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篇:《向陽處的他

第6章 第六篇:《向陽處的他

向陽處的他

文/明開夜合

01

初中升高中的那年暑假,蘇陽在外面瘋玩一整天,拎着杧果冰激淩蛋糕回家。一推開門,發現自家客廳裏多了一個人,一個男生。

他看來和她同齡,低頭坐在沙發上,像個不合時宜的闖入者,神色局促緊繃,打算要把自己縮成一團影子,在蘇爸爸連番關切的問詢中遁地消失。

蘇陽蹑手蹑腳地溜進廚房,把蛋糕放入冰箱,詢問正在準備晚餐的蘇媽媽:“媽,外面那人是誰?”

“他叫聶征宇,你爸爸的朋友聶伯伯的兒子……”

蘇陽父親小時候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在鄉下生活。有一次,他中午偷跑去水塘游泳,被水草絆住腳踝,差點溺水而亡。那時聶征宇的父親正在附近放牛,聽見呼救,一個猛子紮進水裏,把人救起。此後,蘇陽父親凡遇到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叫上這位救命恩人。後來蘇陽父親回了城,和聶征宇父親的來往漸漸稀疏。世殊時異,這十來年,兩人幾乎完全失去了聯系。

蘇媽媽往客廳裏看了一眼,悄聲對蘇陽說:“聶征宇四五歲的時候他媽就跟人跑了,他爸上個月去世了……半大的孩子,太可憐了。”

蘇陽好奇:“他爸爸是怎麽死的?”

蘇媽媽嘆了口氣,搖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似乎有些諱莫如深的意思:“你不是買了蛋糕嗎?拿去分給他。”

吃晚飯時,蘇爸爸特意囑咐蘇陽:“以後征宇就跟咱們一塊兒生活了,他比你大半歲,按理你該叫他一聲哥哥。以後在學校,你們兄妹兩個互相照應。”

蘇陽斜眼打量聶征宇。他穿着一件黑白條紋的T恤,不知洗過多少回,布料泛黃,袖口處磨得抽了線。他整個人黝黑瘦弱,面色青黃,目光畏畏縮縮,一點也不舒展大氣。

蘇陽在心裏“嘁”了一聲,這麽土,她才不想認這樣的哥哥呢。

蘇陽照常生活,把莫名其妙多出來的這個人當空氣。但聶征宇終究是人不是空氣,他與蘇家格格不入的,帶着濃厚鄉土印跡的生活習慣,讓蘇陽心生厭煩。可蘇爸爸對這位故人之子分外寵溺寬容,但凡蘇陽稍微不那麽和善,就會讨得一通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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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過去,快開學的時候,蘇媽媽給了蘇陽一筆錢,讓她帶聶征宇去買手機。

蘇陽不樂意:“你怎麽不去?”

“你們年輕人對電子産品更了解一些。”蘇媽媽把臉一繃,“快去,別讓你爸看見你這副樣子。”

蘇陽老大不高興地揣上錢,去敲聶征宇的門。他好像是在時刻提防有人來找一樣,門開得飛快。他發現是蘇陽,怔了一下,嗫嚅片刻,沒說出話來。

“換身衣服,我媽讓我帶你去買手機。”

聶征宇低頭看自己身上的格子襯衫和牛仔褲,小聲問:“這樣不行嗎?”他說話很慢,似乎是刻意把每個字都咬得清楚,避免冒出鄉下口音。

蘇陽翻了個白眼:“行。”怎麽不行,比小區門口賣燒餅的小哥都要土。聶征宇從頭到腳的行頭,蘇媽媽已經全都置換過了,但他總有本事精準無缺地挑出裏面最難看的。

商場一樓的電子産品大賣場,蘇陽領着聶征宇在各個品牌之間穿梭,詢問他有無喜好。不管她說什麽,聶征宇都說随意。蘇陽不耐煩了,拿起一款往他手裏一塞:“那就這個了。”粉色外殼,還有一圈透明的呼吸燈,一看就是專門為女性打造的。

聶征宇憋紅了臉,許久才低聲問:“能……能換一個嗎?”

“你不是說随意嗎?現在又不随意了?”

蘇陽并非有意要為難,況且要是被父親發現了,自己也讨不到好處。最終,她還是盡心盡力重新挑了一款:“現在男生都用直板機,直板機帥氣。”她擡頭看一眼聶征宇,“你覺得怎麽樣?”

聶征宇撓撓頭:“可以……謝謝。”

買完手機,時間還早,蘇陽把聶征宇帶去電玩城。聶征宇手足無措地跟在蘇陽身後,看她付款換代幣,看她把代幣塞進了投幣孔裏,看她拿起電玩槍,揚頭問他:“沒玩過?”聶征宇老老實實搖頭。

“看着,”蘇陽點了菜單選擇,等待游戲載入,将槍口對準畫面上的喪屍,“瞄準,扣扳機。注意子彈,沒子彈了就往下揮槍填彈。”她抽出另一把槍遞給聶征宇,“你試試。”

聶征宇端槍,身體站得筆直,閉上一只眼瞄準屏幕上攢動的喪屍,扣下扳機。他的槍法十分精準,一槍爆頭。

蘇陽愣了一下,擡手撞了撞他的胳膊:“不錯嘛。”

聶征宇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腼腆。

02

九月,蘇陽和聶征宇一起升上高中,蘇陽對聶征宇越發看不順眼——以前他是穿衣老土,性格沉悶,現在更是災難,變成了一個又老土又沉悶的書呆子。

蘇陽腦子靈光,學什麽都快,但她玩性大,不用功,是以名次常在班裏十五名左右徘徊。相比而言,聶征宇就十分刻苦。他原本基礎薄弱,開學時成績在班裏墊底,但經過一年多的奮起直追,讀高二時,已穩居前三。因此,蘇陽沒少被拿來與其進行比較。

蘇陽自小被父母嬌寵,偏偏這個半路殺出的農村孩子分走了父母大半的注意力。自聶征宇到來以後,她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是以她心中對聶征宇的積怨,私底下從不假以辭色。

高二上學期期中考試出成績這天,蘇陽還和往常一樣,收起試卷不甚在意地往包裏一塞,騎上車,和閨密陳萱出去逛街。

剛走到路口,聶征宇就追了上來,把車穩穩地停在她身側:“叔叔讓我們今天早點回去,他要問成績。”

蘇陽正要回答,對面路上傳來一聲口哨。一個男生單手掌着車把,腳點在地上,側頭看向這邊笑問:“蘇陽,考完試了?去哪兒玩啊?”男生穿一身白色運動服,這樣清淡的顏色,襯得他跟少女漫畫的男主角一樣眉清目秀。

蘇陽立時收斂了平常那副張牙舞爪的模樣,笑得跟家教良好的淑女一樣:“衛學長,你去哪裏玩?”

“看展,去嗎?”

“好啊,一起!”蘇陽按捺住興奮,轉頭看向聶征宇,低聲警告道,“回去不準跟我爸亂說。”

陳萱望着聶征宇一磴腳踏板,彙入放學的人流之中,笑道:“你對他這種态度,他不生氣?”

蘇陽“嘁”了一聲:“他有資格生氣嗎?”

蘇陽玩到晚上八點才回家,到家就發現氣氛不對,父親端坐客廳,面上如罩霜雪。蘇陽尚未開口,父親起身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臭罵,除了說她不求上進辜負期待這些陳腔濫調,如今還多了一條罪名:“我辛辛苦苦掙錢,好吃好喝供養你。你放學不回家,小小年紀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男的混在一起,能不能學學征宇!”

蘇陽氣血上湧:“聶征宇這麽好,你怎麽不幹脆收了他當你兒子呢?!好吃好喝供着我?那你給他交了十萬塊的建校費怎麽不說!”

拘謹坐在對面沙發上的聶征宇驚訝擡頭,張了張口,似乎被“十萬”這個數字深深地震懾。

蘇陽沖聶征宇吐出兩個字:“叛徒!”一甩書包,“噔噔噔”跑進自己的房間。

蘇陽在房間裏打了一個小時的游戲才漸漸平複心情,這時響起敲門聲。蘇陽趿拉着拖鞋打開門,門口站着聶征宇。

“有空嗎?跟你說兩句話。“聶征宇看着她,目光平靜,略帶着幾分冷淡疏離。這樣的眼神蘇陽沒在他身上見過,總覺得陌生。

蘇陽第一次進聶征宇的房間,不大的空間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條。聶征宇讓她稍等,自己返身出了門。蘇陽在他的書桌前坐下,打量四周。桌上攤着一本刑偵類的專業書籍,以及拆卸開的塑料□□模型。

蘇陽好奇,正準備拿過來看一看,聽見開門聲,立即收回手。

聶征宇推門而入,把一盒杧果冰激淩擱在桌上。

“給我的?”

聶征宇點頭,立在原處看她,局促地解釋:“超市,打折。”

蘇陽原本存着一點驚喜的心情,瞬間被這個樸實無華的理由給澆滅。她撇撇嘴,拆開蓋子,舀了一勺冰激淩,邊吃邊問他:“想跟我說什麽?”

聶征宇沉默許久,方問:“蘇叔叔給我交了十萬塊建校費的事是不是真的?”

蘇陽動作一頓,仰頭去看他。這一年多,聶征宇實則變化很大,雖仍舊稱不上舒展大氣,但已經自信開朗了許多。

可是此時此刻,久違的那種畏縮和拘謹,又再度出現在他臉上。

蘇陽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對他造成了多大的傷害:“沒,騙你的。十萬那麽多,我爸那麽摳門,怎麽可能。”

聶征宇似乎并沒有受到安慰,臉色反而越發難看。好像回到了初見那天,他想把自己縮成一團影子,遁地消失。

蘇陽如坐針氈,端着冰激淩站起身:“那個……要是沒別的事,我就先走了。”

蘇陽在客廳裏消滅掉了冰激淩,又去洗了個澡,出來時與起床喝水的蘇媽媽碰上。蘇媽媽勸她別生氣,又說:“你冤枉征宇了,你跟男生在外面玩的事不是他告訴你爸的,是你爸自己撞上的。”

蘇陽心裏不是滋味,躊躇片刻,還是不由自主地朝聶征宇的房間走去。門敞開着,蘇陽正要敲門,往裏面瞧了一眼,停下動作。

聶征宇低頭靠窗而立,正把拆開的塑料□□模型一點一點地拼裝回去。少年眉頭緊皺,兩鬓到下颔一線緊繃,那樣認真,仿佛那是他奉獻一生的事業,不容絲毫差錯。

蘇陽咽下了對他的道歉,悄然退後,把那一片空間留給聶征宇。她覺得,此時此刻,聶征宇并不想被任何人打擾。

03

蘇陽發現自己變了,那晚聶征宇靠窗而立的孤孑身影,每每總能輕易激發她心底的“不忍心”。她不再針鋒相對,試着發掘優點,求同存異。聶征宇勤勉、質樸、節儉、誠實……他和塵世浮華無關,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像個固執而笨拙的守夜人。他好像在跟什麽較勁,以至于時刻緊繃。

久而久之,她覺得自己已經很難對聶征宇提起厭惡的情緒。介于略微抗拒和略微欽佩之間,模糊得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誠如陳萱所說,真有文科班的女生過來找他,其中來得最頻繁的,是一個嬌小玲珑的女生,叫鐘夏。下午上晚自習之前的那段時間,她雷打不動過來報到,占用聶征宇同桌的座位,掏出一個本子,像小學生那樣一字不差地記下聶征宇講述的要點。

“哼,”蘇陽背過臉去,避開這個畫面,“她一個文科生,來我們理科班上問什麽數學題。”

陳萱笑不可遏:“你又不懂籃球,不也經常去看衛學長打籃球嗎?”

讀書生涯裏,并沒有那麽多的波瀾壯闊,一頁書,一堂課,一場球賽……轉眼間就到了高二下學期。

六月,高三年級高考完畢,返校收拾東西。蘇陽也拉着陳萱回到學校,想見一見衛學長,跟他說兩句話。剛走到門口,就碰見一夥人簇擁着兩人自教學樓走出來。細看,正是衛學長和一個女生。女生一手抱着玫瑰,一手挽着衛學長的手臂。人群浩浩蕩蕩,在響徹校園的笑聲中打鬧着走遠了。

蘇陽被陳萱撞了一下才回過神,陳萱擔憂地看着她:“蘇陽,沒事吧?”

蘇陽心不在焉地擺擺腦袋,突然間茫然地失去了目标。正在這時,她看見路對面有一道騎車的熟悉身影。她和陳萱匆匆打了聲招呼,飛快地奔過去。

聶征宇也看見她了,雙腳點地停下了車,望着她有些猶豫,似乎在苦惱要不要主動跟她打招呼。蘇陽三兩步過去,坐到自行車後座上:“走。”

車子晃了一下,聶征宇趕緊掌穩,轉頭看她:“去哪兒?”

“随便,趕緊走。”

車動起來,蘇陽抓着聶征宇衣服的下擺,被迎面而來的溽熱的夏風熏得淚流滿面。

聶征宇什麽也沒問,載着她一路穿過狹窄小巷,又上河堤,在荒煙蔓草的地方停下。天快要黑了,河裏碎着夕陽的金紅,蘇陽抱膝坐下,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是聶征宇在離她半米遠的地方坐了下來。

兩個人沒有交談,很久很久,在沉默之中,蘇陽倒空了自己的傷心,起身對暮色中的聶征宇說:“走吧。”

回去的路上,經過一家超市,聶征宇停了車,給蘇陽買了一個杧果味的冰激淩。蘇陽跷着腳,舔着冰激淩,心滿意足:“聶征宇,你人還挺好的。”

少年沒有說話,把自行車蹬得飛快。

升上高三,蘇陽也不敢再如高一高二那樣吊兒郎當,收了心思,專心備考。

早自習一下,隔壁班的鐘夏就跑來找聶征宇問題目。蘇陽總覺得那場景紮眼,邊吃早餐邊跟陳萱諷刺道:“我看她幹脆轉來我們班算了。”

陳萱往鐘夏那兒望去一眼:“我聽說鐘夏家境不太好,父親早逝,是被母親獨自帶大的。”

蘇陽莫名覺得心髒像是被人刺了一下,難怪了,聶征宇肯定跟她有共同話題。

聶征宇和鐘夏來往甚密,學校老師自然也注意到了,但他們兩人的成績都是班級前三,找不出任何過多幹涉的理由,敲打兩句也就算了。

這天,蘇陽逃了課間操去小賣部買零食,回教學樓的時候,恰好撞見聶征宇和鐘夏在聊天。她鬼使神差地退後兩步,貼着樓道的牆壁,偷聽兩人說話。他們在讨論填報志願的事,聶征宇說還沒想好以後報什麽學校,鐘夏笑道:“當警察呀,你挺适合的。”

晚自習下課,蘇陽和聶征宇一起騎車回家。南方冬天天冷,全副武裝仍覺得寒氣逼人,蘇陽迎着風,費力地蹬着車,大喊:“聶征宇!你跟我考同一所學校吧!”

聶征宇放慢車速,轉頭認真地看他,呼出大團的白氣,嘴唇由開而合,問的是“為什麽”。

蘇陽一時語塞,她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麽,一個念頭盤旋在腦海中,模模糊糊抓不住。她弓腰猛踩踏板,一下超過了聶征宇:“沒有為什麽!愛考不考!”

慘烈的冬天和焦躁的春天逐一過去,蘇陽和聶征宇的高考結束了。

蘇陽的父母自然也是贊同兩人讀同一所大學,說去了陌生城市也好彼此能有照應。聶征宇從不正面回應,直到八月末錄取通知書下來,大家才知道他報考了外省的一所警校。

蘇陽怒不可遏,敲開聶征宇的房門前去理論:“聶征宇,你什麽意思?!”

聶征宇沉默以對。

“我家收留你三年,我讓你跟我報考同一所學校你不肯,鐘夏說讓你去當警察你就去?你就這麽聽她的話?”

聶征宇擡起頭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裏藏着很多情緒,她讀不懂,似乎過去也從未嘗試解讀。第一次,她發現自己和他朝夕相處卻離得那樣遠,她根本不清楚聶征宇是怎樣一個人。

“蘇陽,你知道我爸是怎麽死的嗎?”

蘇陽張口卻不能言。

聶征宇替她回答了:“你不知道,你什麽也不知道。”

“鐘夏就知道嗎?你是不是覺得跟她同病相憐心意相通……”蘇陽說着,倏然收了聲。

在焦灼之中,在燒得她神色模糊的憤怒之中,她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一種嫉妒,一種……發現時就已經遲了的,名為“喜歡”的情緒。

04

蘇陽和聶征宇的學校,一南一北。蘇陽聽說了,鐘夏和聶征宇在一個城市。她從沒主動聯系過聶征宇,只國慶和過年回家的時候和他碰過面。

春節短短幾天重逢的時間,兩人所說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蘇媽媽也看出兩人不對勁,從旁勸說,最終,蘇陽決定服個軟。她不能任由這件事梗在心裏,成為久病不愈的一根刺。

這天吃過晚飯,她去聶征宇的房間找人。大學的環境能讓一個人脫胎換骨,在異地他鄉磨砺過的聶征宇,仍然沉默,卻漸而有一種氣質,如群山堅定,如磐石不移。

蘇陽沒有進去,就掌着門把手立在門口,假裝随意地問道:“聶征宇,返校之前,要不要跟我去海南玩一趟?”

聶征宇怔愣片刻:說“對不起”,“我答應到一個朋友那兒幫忙。”

“哪個朋友?鐘夏?”

聶征宇沒有否認。

如果十五歲那年暑假,有人告訴蘇陽,她會在未來喜歡上那個畏畏縮縮的農村男孩,她一定會覺得這個世界瘋了。可這件事确确實實地發生了,或許開始于她看見聶征宇拼裝□□模型,或許開始于那天他載她去河堤散心,又或許,開始于每一天的“早安”,每一天的同行,每一天歸來時沉默的夜色。

蘇陽冷笑一聲:“挺好的,你們倆挺配。”

她痛恨自己的驕傲,可到頭來,讓她體面退場的還是這一身驕傲。

大二結束,蘇陽獲得了澳洲一所大學的交換名額,打包之後就飛去了南半球。她開啓了另外的人生,和聶征宇再也沒有半點交集。

蘇陽這樣自信又美麗的女生,自然不乏追求者,但在澳洲待了兩年,她未曾陷入任何一段戀愛。本科讀完,她又自然而然地申請了本校的研究生,依照慣性,就這麽忙碌又茫然地繼續往前走。

這天從實驗室回來,蘇陽接到陳萱的電話。陳萱要結婚了,讓她十二月務必回國一趟。末了,陳萱問她:“你有什麽打算?難道一直不回國嗎?”

彼時是六月,南半球最冷的時候,蘇陽坐在校園裏的長凳上,望着遠處教學樓的屋頂。陽光稀薄,寒意一直抵達心裏。

蘇陽忘了那天是怎麽結束跟陳萱的通話的,只記得後面自己泣不成聲地歷數聶征宇的好,就好像曾經痛陳他的“劣跡斑斑”一樣。

“你知道嗎?有一回我發燒了,我爸媽回了老家,是聶征宇背我去的醫院……他居然還會煮粥,你敢信嗎?他穿我媽的粉紅色圍裙,煮粥……”

逃得再遠也沒有用,聶征宇是她的偏執,她的愚鈍,她的狂熱,她的耿耿于懷,她的念念不忘。

為了參加陳萱的婚禮,在北半球是冬天的時候,蘇陽回了一趟家。她在家待了一周,快離開時才下定決心跟蘇媽媽打聽聶征宇的近況。一問才知道,聶征宇現在已經不在基層了,因辦案能力強,被調去了某市的刑偵大隊。

蘇陽想起一個問題:“媽,你知道聶征宇的爸爸是怎麽死的嗎?”

“我沒跟你說過嗎?是被謀殺的,砍了三刀。在他們鎮上的一間合租房裏,發現的時候屍體都臭了,地上全是血……兇手到現在還沒抓到。”蘇媽媽搖頭嘆息,“這孩子,從讀高一時就有這個打算了。我們當時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他真的報了警校。”

蘇陽第二天就搭乘飛機去探望聶征宇。

與聶征宇暌違近兩年,再見覺得陌生又熟悉。他穿着便裝,一身正氣,還是不愛說話,但笑容多了一些,仍是腼腆,露出一口大白牙,比冬日稀薄的陽光更燦爛。

晚上聶征宇和同事替她接風洗塵,露天的大牌檔,架着燈泡,一盆熱騰騰的羊蠍子很快見了底。她喝了小半杯白酒,有一些暈,散場時腳步不穩,被聶征宇攙扶着才走得動。

聶征宇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老式民居,收拾得整整齊齊。蘇陽在客廳裏坐着,望着他的身影在廚房裏忙碌,眼前漸漸模糊。她起身往廚房去,差點絆着了凳子。聶征宇聽見動靜轉過身來,這副景象驟然和數年前他穿着粉色圍裙給她熬粥的情形重疊在一起。

蘇陽站定,隔着半米多的距離認真地看他:“聶征宇,你現在過得怎麽樣?”

聶征宇擡手熄滅了打火竈上的火,鍋裏的水汩汩冒了一陣就偃旗息鼓了。他笑着說:“還好,你呢?”

她不好,可以說很不好。總是在累極的時候想到他沉默孤僻的身影,想到那些沒吃完的杧果冰激淩,還有沒說出口的道歉跟告白。

蘇陽說:“我也很好。”

聶征宇給她泡了熱茶,怕她冷,又搬來取暖器。兩人面對面坐着,在蘇陽的詢問之下,聶征宇跟她講述了這兩年辦案的點滴。這是他擅長的領域,他說得神采飛揚。當年的那一團影子,如今終于成了一縷陽光,照亮罪惡和污濁。

蘇陽誠懇地說:“聶征宇,是我錯了,你真的适合讀警校,當警察。”

來找他時的初衷,漸漸變成了怯懦。關于感情,她只字也不敢提。聶征宇知道了會怎麽想?她驕橫跋扈頤指氣使,聶征宇會不會以為她的喜歡實則是對他的戲弄?

沉默之中,聶征宇起身去了卧室,片刻後回來,手裏多了一個信封。

“這是兩萬塊錢,蘇陽,幫我轉交給叔叔。還剩的八萬,我……”

興許是酒醒了,身體開始發冷。蘇陽難以置信:“聶征宇,你什麽意思?”

聶征宇沉默着把信封擱在茶幾上,往她面前一推。

這些年,蘇陽已經很少這麽生氣:“你還對我當年提到的建校費耿耿于懷?那還有吃穿用度呢,你是不是也要還?還有手機,我媽給的預算是兩千,你那款手機三千,多出來的是我倒貼的,你是不是也要還?”

她感覺到一種從心底蔓生而起的寂滅:“聶征宇,你還不起,你和蘇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你永遠也別想撇清。”

那天不歡而散,她在附近的賓館住了一晚,一大早就走了,在家沒待多久就又回了學校。

所有的事情摻雜在一起,是那樣沉重,漸漸成了不可言說。

05

山南水北,又是一年。

導師挽留蘇陽繼續讀PhD,離給出答複的時間越來越近,蘇陽卻還在猶豫。她明白自己不屬于這裏,但面對聶征宇時的難受,遠甚于背井離鄉。

沒讓蘇陽猶豫太久,這天半夜,她接到一個電話。

蘇媽媽的哭聲支離破碎:“蘇陽,蘇陽你快回來……征宇他……”

窗外夜色濃重,那黑暗不見天光,兜頭潑來。

聶征宇躺在重症監護室裏,全身插滿了管子,氧氣面罩上還有霧氣,昭示着他還活着。前天晚上,聶征宇執行任務,在等待特警增援的時候被歹徒持槍擊傷。子-彈刺穿肺葉,手術狀況不理想,如果能撐過術後的四十八小時,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蘇陽寸步不離地守着,那道玻璃牆如鴻溝一樣隔開了她與他,還有那麽多的話,她一句都還沒有告訴他。

父母勸服不過,只能任由她蹲守在重症監護室外。夜裏溫度低,蘇陽近三十個小時沒有合眼,裹着毛毯,在走廊的長椅上睡過去。

她夢見了聶征宇,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把杧果蛋糕分給他,他嘗了一口,笑得腼腆:“謝謝,很甜。”她說:“那你以後得買了還給我。”他說:“好,一定給你買。”

醒來時淚流滿面,她躺在長椅上沒有動,只聽見重症監護室裏的警報聲、護士和醫生急匆匆的腳步聲……

世界從未像此刻這樣寂靜,她擡手擋住眼睛,心想,聶征宇,你這個騙子。

在聶征宇的葬禮上,蘇陽又見到了鐘夏。鐘夏已經到了孕後期,腳背浮腫,站着困難,但還是堅持等儀式結束。

來往的人群中,鐘夏攔住了蘇陽,說想跟她談一談。

三月楊柳風,遠處的桃樹上仿佛飄着淺粉色的浮雲。這一天天氣好,沒有下雨,有太陽,天色湛青。

鐘夏開門見山:“蘇陽,我跟聶征宇從來沒在一起過,他一直喜歡的是你。”

蘇陽十分震驚:“你說什麽?”

鐘夏看着她,目光裏不無同情:“他一直自卑,受你家的恩惠太多,覺得配不上你。他壓根兒不知道你父親為了把他弄進重點高中,交了十萬塊的擇校費。這個天文數字,他可能一輩子都還不起。但不管花多少時間,他都一定要還,還清了,就打算去向你告白……”

06

蘇陽到聶征宇的出租屋去整理遺物。房間裏積了一點灰,其餘的還如往常一樣,仿佛它們的主人從未離開過。

聶征宇的東西不多,蘇陽翻到他本科的畢業照、校徽、學生證、穿警服的證件照……一些書,還有一些文件。一條生命的重量,歸納在這些記錄當中,竟然是那樣輕盈。

她從抽屜的最深處摸出來一個紙盒。

打開來,那裏面有一部手機。已經是十年前的東西了,早就開不了機。直板的,那一年最流行的款式,她說男生都用直板機,直板機帥氣。

除此之外還有一封信,落款的日期是去年冬天她過來探望,卻和他大吵一架的那一天。

“蘇陽,抱歉,又惹你生氣了。我想至少在經濟上跟你對等,這樣我才敢告訴你,其實我一直都喜歡你。你可能覺得厭惡,居然被我這樣一個人喜歡……我一直不敢告訴你,但如果今天我不趁機說出口,或許以後就永遠也沒有勇氣了。

蘇陽,我之所以報考警校,并非因為鐘夏的提議。父親慘死,真兇未明,讓我萌生要蕩清罪惡的念頭。那天你帶我去電玩城打電玩槍,端上槍的那一瞬間,一種莫名的責任感油然而生。我覺得自己應該做這一行,這是我的使命。

我和鐘夏的關系,并不是你想的那樣。那年我說要去幫忙,是她母親再嫁,事務繁多,希望我能搭一把手。當然,可能你并不在意這些。

蘇陽,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你端出杧果冰激淩蛋糕給我吃,那可能是我這一生吃過的最好吃的食物。

你總說我是個冥頑不靈的書呆子,蘇陽,你和我不一樣,你有千萬坦途,但只有這樣一條狹窄的路對我敞開了大門。我必須抓緊這唯一的機會,否則我可能會像我的父親那樣潦倒倉促,到死都沒人發現……

你就像你的名字,在我焦慮不安,沮喪自厭的時候,照亮我。沒有你,我走不到今天……”

·

蘇陽抱着一紙箱東西離開,外面豔陽高照。她去旁邊的超市裏買了一盒杧果味的冰激淩,在路邊坐下。

她一邊吃一邊哭,那樣甜的味道,卻一直冷到心裏。

聶征宇,聶征宇……

他們相識十年,三千多個日與夜,三千多個日夜裏的自傲與自卑,愛被這樣無端端地耽誤,直到所有的謎底都失去了謎題。

蘇陽眯眼去看天上的太陽,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她不覺得暖和,只是冷,冷得指尖都在顫抖。

聶征宇,你告訴我,我還能好起來嗎?

那封信的最後,聶征宇這樣寫——

不管餘生如何,我只願追尋兩件事。

一是真相,二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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