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篇:《夜的騎士》

第8章 第八篇:《夜的騎士》

夜的騎士

文/明開夜合

楔子

穿堂風呼嘯而過,整個工廠越發寂靜。阿綠額頭和手心裏滿是汗,管道裏的微塵落入眼中,她使勁揉了揉,眼睛紅腫起來,又癢又疼。

她幾乎快哭出來。

前方現出隐約亮光,她爬得更快,終于看見水泥地面上拖着一道長長的影子。

“寧生哥哥,是你嗎?”

她驚喜地爬出管道,向着逆光之中人影所在的方向奔跑而去。

陳綠莎是在一個夢的中途突然醒來的。

眨眼之間,場景從夢境切換至現實,外面雨聲潺潺,是暴雨連天的南國夏日。

陳綠莎與周靜生合租了一間兩室一廳的高層公寓,在天氣晴好的時候,臨窗能看見遠處的海,和街道上灼烈盛開的藍花楹。

周靜生忙于上班,陳綠莎忙于備考雅思,兩人平常的交流,多發生在早餐桌上的半小時。

“周靜生,下周三我媽媽過生日,我想回家一趟。”

周靜生坐在桌子另一端,白襯衫袖口不染塵埃,一副細邊的眼鏡後面,那目光隐約有所謂“金融精英”的波瀾不興。他說:“我陪你回去。”

“不用,你不是工作很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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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靜生十分堅持,當即掏出手機訂下同一班次的兩張機票。

陳綠莎對于他的行事方式已然見怪不怪,她嚼着面包,又說:“我昨天收到寧生哥哥的信了。”自西南邊陲深山之中的某個小村莊寄來,寄到公寓的信箱裏,壓在一沓傳單的下方,厚實的牛皮紙袋,除了信,還有沖印出來的照片。這樣內容豐富的包裹,陳綠莎每三個月收一次,每次十號左右抵達,持續了三年,風雨無阻。

周靜生仿佛沒有聽見,風雨不動地往面包上塗抹果醬,好像這就是眼前最為重要的事。

陳綠莎惆悵萦懷,将下巴擱在木桌子的桌面上,一聲嘆息散落于磅礴雨聲,“寧生哥哥到底什麽時候回來啊。”

吃過早餐,車子淌着雨水,将陳綠莎送到了口語教室樓下。周靜生叮囑她好好上課,陳綠莎滿口說着“知道了”,卻在周靜生走之後,轉頭攔了一輛車,去往相反的方向。

陳綠莎是去見心理醫生。

今天她到得早了些,心理咨詢室裏,她的主治醫生吳教授正在接待一位朋友。吳教授将她引進辦公室裏間,讓她稍等。

十五分鐘,吳教授接待結束,端來熱茶走進裏間,将茶杯放在陳綠莎面前的茶幾上,柔聲詢問:“最近好一些嗎?”

陳綠莎搖頭,“……我又做那個夢了。”

“有進展嗎?”

陳綠莎搖頭。

這個夢困擾陳綠莎一年多。

夢裏也是這樣悶着暴雨的天氣,是在深夜,她開一輛車,像是行駛在墨汁瓶裏。雨水如注,近光燈的範圍裏能見度極低,她凍得手腳僵硬,打方向盤的動作十分遲緩,待發現前方有人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過去一年,這夢反複出現,總在她将要看清那人的瞬間戛然而止,醒來之前最後的畫面是一個穿黑色風衣的人立于路中,與雨幕融為一體。按理說她該覺得這夢十分恐怖,可情緒總是哀愁的,仿佛自己成了一粒泡皺在鹽水中的青梅,是既酸又澀的滋味。

吳教授把茶杯往她那邊推了推,問得委婉:“雅思進展不順利嗎?”

陳綠莎笑說:“您是不是想說我壓力太大?”

吳教授也笑了,“……先不說這個了——你收到信了?”

提到周寧生,陳綠莎神情有所緩和,“還跟以前一樣,信和照片。”

信寫得簡短,交代近況,叮囑她注意身體,好好努力。字十分好看,筆走龍蛇遒勁灑脫。照片有許多張,煙樹晚霞中的村落,擺着廢舊冰櫃的小賣部,卧倒在田埂上的老黃牛,稀奇古怪從未見過的石頭與植物,亦或是黎明墨藍的天色……無所謂構圖,有一些甚至是畫面糊掉的廢片,簡直跟小孩子随手一拍的手筆一樣。

三年來,每一張照片陳綠莎都認真珍藏,一如當初周寧生離開時的叮囑:好好學習,等我回來。

從周靜生十五歲開始,四鄰常常感嘆,周家一門兩兄弟,翩翩少年郎,真是一個比一個俊俏。

以“十五歲”為節點,是因為十五歲以前的周靜生是個胖子。一式一樣的白襯衫,哥哥周寧生穿在身上,是漫畫裏的男主角;弟弟周靜生穿在身上,鼓起的肚皮繃得扣子搖搖欲墜。

周靜生小哥哥周寧生近三歲,而陳綠莎還要小周靜生兩歲。周陳兩家是鄰居,父母多年交好,陳綠莎自出生起,就享受着兩個周姓哥哥無微不至的呵護。

在懵懂無知的年紀裏,陳綠莎依照外表在心底裏将周家兄弟劃分得泾渭分明:寧生哥哥是好看的,聰明的,耀眼的,喜歡的;靜生哥哥是肥胖的,笨拙的,沉默寡言的,讨厭的。

陳綠莎幼時性格頑劣,尤其喜好捉弄周靜生。搶他零食,奪去他正在看的書,或是在他認真寫作業的時候,像粒炮彈一樣闖入他的房間,逼他念一篇佶屈聱牙的古文故事。周靜生從不抗辯,幾乎可謂逆來順受。

周寧生是完美的。

持這一觀點的并不只陳綠莎一人,周靜生将其貫徹得更為徹底。他與周寧生上同一所小學,上同樣的興趣班,穿同樣的衣服,甚至連餐具的花色都要選一模一樣的。大人常常笑周靜生是哥哥的小跟班,但周靜生自己似乎從不在意。

陳綠莎讀小學,與周家兄弟在同一所學校。

放學時,陳綠莎坐在周寧生的自行車後座上,遙遙領先;周靜生跟在後面,費力蹬踏板,氣喘籲籲。陳綠莎心生惡念,說要趕去前面音像店搶剛上新的專輯,催促着周寧生騎得再快一些。

周靜生自然追趕不及,他笨重的身體突破極限般地向前傾去,腳下越蹬越塊,臉漲得通紅一片。

這樣的畫面自然與“賞心悅目”無關,陳綠莎望着那被越甩越遠的身影,心裏冒出這樣模糊的念頭:為什麽要還要追趕呢,放棄就好了呀,多狼狽啊。

後來周寧生在風雲人物的路上一騎絕塵,收獲無盡的寵愛;周靜生仍然肥胖,仍然讷言而寡合;而陳綠莎不知哀愁,期望這樣的日子天長地遠,最好永遠不要有長大的一天。

然而十歲那年,周爸爸工作變動,要舉家遷往北方。

搬家那天,陳綠莎去周家送別。大卡車停在門口,周家父母和周寧生正幫忙往車上搬運行李。周寧生看她癟嘴又要哭,蹲下身來柔聲安慰:“阿綠已經是大人了,別哭好不好?寒暑假的時候,你可以去找我們玩。”他指一指屋內,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外面熱,你進去陪靜生說說話吧。”

周靜生坐在卧室窗前,穿着襯衫,鼓起的肚皮将扣子繃得搖搖欲墜。他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筆直,手裏捏着鋼筆,不知道在寫什麽,一筆一劃落得緩慢又謹慎。

陳綠莎沒有走近,遙遙地站在門口,那個一直受她欺負卻從無埋怨的周靜生,在淚光中的身影漸漸模糊不清,“周靜生,你們都走了,我怎麽辦?”

周靜生合上鋼筆蓋子,轉過身來看她。陳綠莎第一次注意到,逆光之中,周靜生有那樣一雙好看的眼睛,像是盛着沉睡的湖。

他似乎不知如何安慰,走上前來,給了她一個笨拙的擁抱。

陳綠莎的童年,在周家搬走那一天真正結束。她似乎一夕長大,開始覺得學校裏那些不知憂愁的笑臉幼稚得可笑。

兩年間,陳綠莎與周寧生最多的交流就是書信。她向他抱怨煩悶的生活,上漲緩慢的考試成績,也分享一些開心的事,譬如他們搬走的院子裏,薔薇花開了,還如以前一般繁茂。

信的末尾,她會留一句“問周靜生好”。

她的信,周寧生每一封都回了,但內容簡短,三言兩句的開解,或是勸她好好念書。有時,信封裏會夾幾張照片,晚照,落葉,或是北國積雪的街道。

小升初的那個暑假,陳綠莎去了一趟北方。

周寧生又長高了,他站在出站口,高大的個子把白色T恤撐起來,整個人好看得耀眼,像是微風拂過夏日時,那些在自葉間落下的光。

等打過招呼,陳綠莎才發現站在不遠處角落的周靜生。他長高了,也瘦了很多,但仍未脫離“胖”的範疇。他穿着和周寧生差不多樣式的T恤,耳朵裏塞着耳機,像個與世無争的影子,直到陳綠莎看過去的時候,才擡起眼來與她對視。

暑假裏,周家兄弟連同周寧生的一位朋友,帶着陳綠莎從早到晚的瘋玩。周寧生的那位朋友叫衛恺,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對當地特色如數家珍。三人領着陳綠莎去去吃正宗的豌豆黃和驢打滾,在樹木蔥茏的老胡同裏走街串巷地尋一家最好吃的燒餅。

他們最常去一家溜冰場,陳綠莎平衡能力不好,每一次都摔得鼻青臉腫。

傍晚,整座城市在濃稠的暮光裏如浪人微醺。

從溜冰場出來,周寧生從背包裏拿出噴霧,處理陳綠莎手腕和腳踝上的瘀腫。

他半蹲着,動作輕柔和緩,仿佛在他指尖的是什麽價值連城的古董瓷器。

陳綠莎屏住呼吸,不敢低頭去看周寧生。他問了她許多句“疼不疼”,她笨拙地搖頭,不覺得疼,只是很慌,心裏又是說不出的歡快。但不明白為什麽,只有一點似懂非懂的茫然。

那個時候,周靜生就站在建築背光的陰影裏,耳朵裏塞着耳機,安靜如一道影子。

陳綠莎發育晚,直到上了初中,身體才開始飛快地抽條。

少女的骨頭裏像是埋了一把火藥,噼裏啪啦燃燒,她常常半夜腿腳抽筋,痛到醒來。她給周寧生的信裏,開始夾雜少女的委婉心事。信總是寫得晦澀難懂,但又會露出一些藏不住的尾巴,既怕他發現,又怕他不能發現。

周寧生的回信的頻率與內容照舊,仿佛對她呓語般的試探一無所知,回複她的仍然是大哥哥式的叮囑。

他給她的照片,她一張一張都收好了,夾在牛皮封面的活頁本裏,厚厚一沓,将封面撐得鼓鼓囊囊。

年歲随着本子的厚度一同增長,後來周寧生高中畢業,去了國內地質專業最好的學校學地質勘探;周靜生減肥成功,延續了他哥哥人見人愛的傳統,街坊四鄰總誇周家一門兩兄弟,一個比一個俊俏。

周寧生去讀大學之後,陳綠莎仍然同他保持書信來往,只是頻率再不如以前那樣頻繁,時常三個月寄一次,內容豐富,遠超過信件的範疇,成了一個重磅的包裹。周寧生也回以她同樣的內容,寄來大學裏随手拍的照片,或是野外發現的稀奇古怪的植物标本。放假的時候,陳綠莎也會去周寧生的學校參觀,跟他逛地質博物館,聽他講那些礦石背後的故事。

陳綠莎妥善規劃着時間,她想等考去周寧生同一個城市,再将這些長達數年的心事告訴給他。然而變化發生得猝不及防——周寧生畢業,即将出發去往西南邊境的深山裏,做一項特別重要的勘探實驗,歸期無定,可能需要很久。

陳綠莎連夜趕去,在周寧生出發之前,見了他最後一面。

那之後,陳綠莎的身份,就從“小時候鄰居家的小姑娘”,變成了“我女朋友”。

後來,周寧生囑咐她“好好學習,等我回來”,就這樣去了西南,一晃就是三年。

暴雨持續多天,淹了整片街道。

陳綠莎坐在教室第一排,塞着耳機聽歌。視野之中光線驟然微微變暗,她摘下耳機擡頭,“……周靜生?你怎麽搞得這麽狼狽?”

他穿着西褲和襯衫,膝蓋以下濕透,淌下的水弄得門前地磚濕漉漉的。

陳綠莎早上蹚水過馬路,讓水裏的尖銳物品劃破了腳踝,本以為并無大礙,一上午過去,整只腳發面饅頭一樣腫起來,每走一步都疼,無奈只能求助周靜生。

“堵車了,我從路口走過來的。”

周靜生将她攙扶至門口,微躬着背。陳綠莎驚訝,“你要背我?”

周靜生不說話,維持這個姿勢。她便爬上去,說:“你可別趁人之危把我摔下來。”

陳綠莎趴在他背上,嗅到他衣服上雨水的氣息。他鬓邊有汗,背着九十多斤的重量,想必并沒有那樣的輕松,然而他每一步走得極穩。

“周靜生,你還記不記得,我被人欺負,你來找我那件事?”

那是在初中,班上的男生對異性充滿了好奇,心智成長的速度卻遠遠及不上身高,因此總會用出人意表的方式表達好感,陳綠莎就是這種幼稚表達方式的受害者之一。

語文課上學“踏莎行”,老師特意強調,“莎”在這個詞牌名裏面念“suō”。課後,後桌男生便開始叫陳綠莎“suō suō”,引得旁邊一票男生争相效仿,他們起哄道:“suō suō,你的名字是誰給你起的啊!”

陳綠莎絕非忍氣吞聲的性格,抄起椅上的書包便朝後座男生砸去。一時間一片混亂,裝在書包裏的牛皮本掉出來,照片散落一地。男生拖長音調“喲”了一聲,蹲下身去撿,陳綠莎擡腳就往他手指上踩去。

後來家長出面,賠了那男生醫藥費,陳綠莎獲得一次長達兩小時的思想教育。從老師辦公室出來,陳綠莎躲進廁所裏給周寧生打電話,“嘟嘟嘟”聲在空曠的夜裏響了許久,電話撥了又撥,無人接聽。

陳綠莎想到周寧生這時候該是在補課,他馬上就要高考了。正要離開,手機突然響起,她急忙接起來,然而是周靜生打來的,不是周寧生。

周靜生說,“我哥手機落在家裏了……我怕你有什麽事?”他語氣有一絲遲疑,“怎麽了?”

陳綠莎眼淚就落下來,好像直到此刻才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委屈。然而她什麽也不說,任憑周靜生問了無數句的“怎麽了”,也只是搖頭,哭得毫無形象。

第二天晚上下課,在教室門口,陳綠莎看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半分鐘過去,陳綠莎才敢上去相認,因為周靜生實在瘦的太多了,整個人顯出一種蒼白的憔悴。他還是戴着耳機,那樣沉默地立在走廊燈光不及的陰影之下,來往的女生忍不住回頭看他,他卻只在人流之中找尋陳綠莎的身影。

他們在夜色中往家走去,陳綠莎和周靜生解釋自己昨天為什麽哭。

周靜生說:“風吹筍箨飄紅砌,雨打桐花蓋綠莎。”看她疑惑,他又解釋,“……元稹寫的,意境很美。”

陳綠莎立刻笑了,她繞去他跟前,晃一晃他清瘦的胳膊,“周靜生,你怎麽瘦成這樣啊,以後我還怎麽叫你胖子啊。”

直到這時候,周靜生才告訴她,自己小時候患有慢性病,吃的藥裏激素含量很重,所以體重居高不下。陳綠莎慚愧不已,為年幼時那些頑劣的捉弄道歉。

周靜生垂下目光,那眠着湖泊一樣的眼睛認真看着她,好像能看穿她所有的心事,“……你不用道歉,你知道我不會怪你。”

那其實已經是過去很久的事,陳綠莎卻能記起每一個細節。

周靜生說:“記得,怎麽了?”

“周靜生,最近我常常會覺得,我的世界除了你就沒有別人了。”

三年間,她的生活單調枯燥,和極少的人保持社交往來,接觸最多的人就是周靜生。他于她而言,意味着什麽呢?幼稚的少女時期,陳綠莎曾給身邊的人按照重要程度排了序,周靜生毫無争議地排在最末。可是,三年朝夕相處,周靜生的“排名”,也許已經遠遠地超越了很多的人。

他似乎總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及時出現,像是跟在身邊的一道影子,平常無形而無聲,但只要走到光下,就能發現他的存在。

她感覺到周靜生腳步停頓了一瞬,“……你還有我哥。”

“……可是他究竟什麽時候回來呢?周靜生,你說,他還會回來嗎?”

對比而言,周寧生呢?周寧生只存于三月一次的厚重包裹之中,是那些信,那些照片,那些她未曾得見的世界。可它們那樣抽象,連同周寧生這個人的存在,都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三年不見,她甚至開始記不清他的樣子,更記不起他說話的腔調和語氣。

周靜生沉默許久,“會回來的。”

陳綠莎喃喃:“是嗎……”

連日暴雨結束,城市進入無止盡的炎夏。

陳綠莎沒想過在這個南方的城市,會遇到周寧生昔日的朋友衛恺——還記得他,連陳綠莎自己都覺得驚訝。她與他不過數面之緣,當年她去北方玩的時候,衛恺就是東道主之一。後來陳綠莎去周寧生的學校拜訪時,也與他見過幾次。

那天,陳綠莎在商業中心買過東西,去周靜生的公司樓下等他,準備一同回家。

大樓一層的星巴克門口站了一個人,打電話的那個人有些眼熟。陳綠莎打量許久,覺得似乎是熟人,但一個名字在舌尖滾了許久,但始終叫不出口。

那人打完電話,不經意地轉過頭來,與陳綠莎視線相對。片刻,他忽朝着陳綠莎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你是陳小姐?”

陳綠莎認出他來,打聲招呼。

衛恺上下打量,笑問:“這幾年過得還好嗎?”

陳綠莎點頭,“還好。只是周寧生還沒回來。”

衛恺笑容裏藏着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內容,“……小周在照顧你?”小周是指周靜生。

“……是。”

“小周挺不容易的。”衛恺不再說什麽,擡腕看一看手表,“……還有事,先走了。”他抽出一張名片遞給陳綠莎,“有需要可以聯系我。”

陳綠莎目送衛恺上了車,消失于車流之中,覺得這一番對話有一些奇怪,但說不清楚是因為什麽。

衛恺前腳剛走,周靜生後腳就到。他神色緊張,急切地問:“衛恺跟你說了什麽?”

陳綠莎莫名其妙,“沒說什麽啊。”

周靜生眉頭緊縮,向着衛恺消失的方向看了許久。陳綠莎忍不住伸手,碰一碰他垂在身側的手,明明是這樣熱的夏天,他手指涼得吓人。

“周靜生,你怎麽了?”

周靜生将手抽回,搖了搖頭。

一周後,陳綠莎跟周靜生一起回了家。陳媽媽的生日辦得簡單,只是尋常家宴。周靜生的到來,讓陳媽媽十分高興,她拭了幾滴淚,鄭重道謝。

陳綠莎笑說:“媽,只是來參加個生日,至于嗎?寧生哥哥工作忙,不然他肯定也會回來參加的。”

氣氛沉默一瞬,陳媽媽低下頭去找餐刀,仿佛轉移話題般說道:“餓了吧?吃蛋糕吃蛋糕。”

興許久未歸家,過去常睡的床鋪,竟然讓陳綠莎覺得萬分不習慣。到了半夜,仍然輾轉不能成眠。她起床去洗手間,忽然聽見客房裏傳來說話的聲音。

她靜悄悄靠近,屏息聆聽,對話的是陳媽媽與周靜生。

“……靜生,讓莎莎回家吧。”

“沒事的阿姨,對我而言,只是舉手之勞。”

“可你還年輕呢,不能再這樣繼續耽誤你的時間,你還有自己的日子要過……”

“這是我自己願意的,我想照顧阿綠一輩子。”

聽見對話似乎停止,陳綠莎立即蹑手蹑腳跑回自己卧室。她躺回床上,無法平靜,這一番交談雲裏霧裏,什麽叫“照顧”?她自己好手好腳的,哪裏需要人“照顧”?

陳綠莎胡思亂想,淩晨方才睡去。

不知怎麽醒了,頭有些痛,起床打開大門,發現外面暴雨如注,天色暗透了,分不清是夜晚還是清晨。她上了停在門口的汽車,發動車子,天色黑得不見五指,近光燈的範圍裏能見度極低,她出來沒穿着外套,凍得手腳僵硬。

這時候,她突然發現路中站了一個人,急忙打方向盤,然而已來不及。那人穿着長款的黑色風衣,在近光燈迎上去之時,回過頭來看她一眼……

陳綠莎尖叫一聲。

心髒驟然狂跳,她睜開眼,發現是夢,那個困擾她一年多的夢。

然而……

陳綠莎坐起身,大口喘氣,摸過床邊櫃子上手機,給吳教授打了一個電話。

“……我看清楚那個人的臉了。”

打完電話,陳綠莎拉開窗簾,看見外面天上挂着一輪月亮,街道上蟄伏着電線杆拖長的影子,那樣沉默,像是封緘了秘密,守候着黑夜的騎士。

一周後,陳綠莎上完課,接到吳教授的電話,說有意外的發現。

陳綠莎趕去心理咨詢室,吳教授将一只牛皮紙袋遞給她,“很巧,上次你來找我,我同侪前來拜訪我的時候看見你了,覺得你眼熟。後來,他回去翻檔案,發現了這份資料。按理這些應當保密,但我覺得興許對你的症狀有幫助。所以本着治療為先的選擇,我擅自看了資料。”

陳綠莎深感震驚,“……您,您的意思是,我曾經咨詢過心理醫生?”

吳教授深深地看着她,語調愈發輕柔,“……綠莎,如果你想知道真相,我希望你能配合我做一個催眠治療。”

陳綠莎第一次來這個出現于周寧生的照片中多次,卻從未抵達過的西南邊陲深山之中的小鄉村。

下飛機,乘大巴,再步行兩小時,一路輾轉,才到達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林中路崎岖,她跟得不算緊,差一點迷路。

越過田畦,在綠樹掩映之中,出現了幾棟瓦房,炊煙袅袅,已是正午的光景。眼前所見,與照片裏的場景一樣一樣重合。

陳綠莎深深呼吸,不緊不慢地繼續往前走。

那幾棟瓦房之中有一家小賣部,小賣部白色泛黃的牆上,拿毛筆粗糙寫着“冷飲、彙款、收發信件”等字樣。

在離小賣部數百米的地方,陳綠莎停下了腳步。

她看見小賣部裏跑出來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手裏舉着一臺相機,向着來人邀功似的舉過了頭頂。随後,一大一小的兩個人,一起走了進去。

陳綠莎躊躇許久,終于還是跟上前。

小賣部推拉玻璃門已經不太靈光了,推開的時候,發出吱呀的聲響。這聲音太過嘈雜,無法忽略,于是趴在桌上一大一小的兩個人,齊齊地轉過頭來。在他們胳膊肘下的那張破舊木頭桌子上,攤着無數沖印出來的照片。

在轉過頭來的那人眼裏,陳綠莎看見了沉睡的湖泊。

在那次催眠治療結束之後,陳綠莎想起了事情的所有經過,并且給衛恺打了電話求證。

那年她同周寧生告白,周寧生并沒有答應,但或許是害怕讓她傷心,他也沒有拒絕得太過徹底,只是說,從未曾從戀人的角度思考過兩人關系。

于是,她任性地請求他認真考慮,在三個月後,她生日的那天,再當面給她答複。她知道以周寧生凡事認真,決不敷衍的性格,一定不會拒絕她的這個請求。

三月之約很快到期,周寧生請了假,千裏迢迢自西南小村趕回來。那一天飛機晚點,周寧生抵達的時候已是深夜,雨下得太大,他在過馬路的時候,一輛疲勞駕駛的出租車沒有及時踩下剎車,直沖而來。

那一天,成了陳綠莎無法逃避的夢魇。她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周寧生——那個反複發生的夢就是這一潛意識的印證,夢裏她是肇事者,那個徘徊于街道中心的受害人就是周寧生。

為了逃避現實,她患上了嚴重的心理疾病,篡改了記憶,抹除了周寧生意外身亡的既定事實,也杜撰了自己與他的情侶關系。

周靜生帶她去看過半年多的心理醫生,于事無補。于是,他便費力地替她繼續維系那些幻想中的現實。

他替她辦了休學,将她帶到了沒有一個人認識他們的南方城市,将事實被人戳穿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他叮囑所有認識周寧生也認識陳綠莎的熟人,不許提及周寧生已經死亡的事;同時,他每隔三個月去一次周寧生曾經工作過的深山村落,委托小賣部老板娘将他準備好的包裹寄送出去,并帶走老板娘的孩子随手拍攝的底片,回到城裏沖洗,再于下一次拜訪之時帶來。

這樣的工作,他持續了三年。

衛恺告訴陳綠莎:“……小周一直都挺羨慕周寧生,不然不會從小到大,做什麽事都模仿他。最絕的是,他把周寧生的字跡學了個十成十,還幫周寧生代寫過作文。要不是周叔叔勸阻,估計大學專業他也會跟着報一樣的。”

于是,當周寧生死亡之後,只有他,如殉道者般背負起本屬于陳綠莎的枷鎖,為她維系那些一觸即碎的夢幻泡影。

陳綠莎想到周家搬家的那一天,她進屋去找周靜生,他正捏着鋼筆,謹慎而認真地往紙上落筆。

她仿佛能看見那樣的場景:一直被稱之為哥哥的小跟班的胖乎乎的男孩,懷着執拗而又虔誠的心情,一筆一劃地學習着哥哥的筆跡,好像那就不得不遵守的神谕。

他是一道影子,對所有秘密守口如瓶。

她的心裏暗無天光,而他是夜的騎士。

有風吹進來,正午烈日之下,小賣部玻璃拉門上貼的破舊海報,被刮得嘩嘩作響。陳綠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眼淚幾乎在一瞬間就落了下來。

于淚光之中,她凝視眼前的人,她不會認錯,這是周靜生。

那些數以萬計的漫長歲月,和他一樣寂靜無聲。

“周靜生,我抓到你了。”

小時候玩捉迷藏。

那時陳綠莎八歲,周靜生十歲,周寧生十二歲半。一群大小孩子,占據了一個廢棄工廠。口哨聲吹響,大家四散逃開。

陳綠莎仗着身體瘦小,躲進了一處通風管道裏。

起初,她還在為大家一個一個被發現,而自己還藏得好好的沾沾自喜,直到吵鬧的聲音漸漸消失,似乎所有人都離開了工廠——他們沒發現她,或許以為她自己先回去了。

那樣的寂靜讓人恐慌,陳綠莎敲了敲管道,無人應答。她顧不上輸贏,被抛下的恐懼占據了上風。她緩緩地往外爬,被管道裏的灰塵迷了眼,幾乎要哭出來。廠裏沒有人聲,只有穿堂風呼嘯而過。

終于,她看到一絲亮光,探出頭去,發現水泥地上拖着一道長長的影子。

她驚喜問道:“寧生哥哥,是你嗎?”

她飛快地鑽出管道,擡起頭,發現逆光的大門口立着一道身影,那樣沉默,好像已經等了她很久很久。

她什麽也顧不上,朝着那道影子飛奔而去。

那人有一雙好看的眼睛,像是沉睡了一整個夏天的湖泊。

他是周靜生。

“阿綠,我抓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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