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篇:《走過翡翠廣
第7章 第七篇:《走過翡翠廣
走過翡翠廣場
文/明開夜合
二十五歲生日那天,萬森羅在自己工作室的辦公桌上發現了一個包裹。裏面裝着一條藍寶石項鏈,光滑切面水光蕩漾,像是蘊藏着一個海洋。
它無端出現,森羅遍問工作室的人,沒有任何人知道是何時,是如何,又是被何人放在了那裏。
幾日後,森羅的小提琴獨奏會結束,記者如潮水一樣湧來。閃爍的鎂光燈後,是魚貫而出的退場的人群。在那方黑暗的角落裏,有個男人站了起來。他壓低了帽檐,把懷裏抱的一束花留在了座椅上。
森羅以為那只是自己的錯覺,直到采訪結束,她執意要去觀衆席上看一看。一束藍色的矢車菊靜靜地躺在那兒,拿起時花瓣瑟縮顫抖,好像剛從風中摘下的一樣。
是陳駱,他來過。
森羅抱緊花束狂奔而出,音樂廳外是翡翠廣場璀璨的燈火。她與無數人擦身而過,倉皇而跌跌撞撞地從那些一閃而逝的面容中去辨認陳駱那張臉,然而一無所獲。
她站在人群中央,給父親撥了一個電話,哽咽,幾不成聲:“爸,他沒騙我。”
森羅的十八歲,是在離翡翠廣場不遠的一幢宅子裏度過的。那時候的翡翠廣場還不似現在這般繁華,不到三百平方米的場地,夜裏燃着一些煤油燈,木頭長椅上穿風衣的情侶擁吻,對面小小的天主教堂裏傳來鐘聲。父親說,這一切都像是書裏所寫的舊維多利亞時代的光景。
然而森羅并沒有見過,只是聽父親描述。她整日住在幽深的大宅裏,和書、小提琴以及帕格尼尼為伴。“外面”這個概念,自她八歲以來就停止更新了。森羅覺得自己就像某種植物,只需要一些陽光、水分和空氣就能活下去。
陳駱就是在她十八歲那年突然闖入的,帶着一種蠻荒般的熱情。
那是一個下午,森羅在院子裏看書,忽然,攀在栅欄上的藤蔓晃動,一雙手撥開了藤蔓,緊接一張臉露了出來:“喂……”
森羅吓得一聲尖叫,扔下書就往屋內跑。這突如其來的打擾讓她整整一周不敢再出門,直到父親再三向她保證,絕對沒有任何一個人能過翻過高高的鐵栅欄闖進來。
陽光很好的一個下午,森羅終于再次鼓足勇氣去了院子裏。坐下十分鐘,她聽見有什麽敲擊鐵欄杆的聲音,吓得汗毛倒豎,驚弓之鳥般騰地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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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蔓後面傳來一道清亮的男聲:“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只是想跟你道聲歉,上次我不是有意吓你的,我們在打羽毛球,球飛進了你家院子……”
森羅雙手緊抓着藤椅的扶手,後背和額上冷汗涔涔,一只無形的手攫住她的喉嚨,讓她無法開口。
男生沒走,或許是沒聽見森羅出聲,他有些尴尬,聲音也低下去:“真的……就在你院子裏的葡萄藤下。”
男生走了以後,森羅小心翼翼地走去葡萄藤下,果然在那兒發現了一個羽毛球,像一只白羽的小鴿子栖在草叢中。
她把那個羽毛球卡在栅欄的縫隙裏,兩天後發現它不見了,興許是男生拿走了,她不敢肯定。
再見到男生,是在一個雨天,她站在檐下拉小提琴,聽見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她警惕地退後一步,背靠着門廊。那腳步聲停下了,片刻,栅欄外響起男生的聲音:“很好聽,是什麽曲子?”
森羅不知道為什麽選擇了開口,小聲地說:“帕格尼尼……《A小調随想曲》。”
“你說什麽?我聽不見。”
森羅張了張口,沒再出聲。
男生又問:“我這兒有蛋仔餅,你吃嗎?”他沒等到森羅回答,便笑說,“給你放在這兒了,你自己過來拿!”一陣腳步聲遠去,消失在雨聲中。
蛋仔餅還是熱的,用塑料袋封得嚴嚴實實,沒漏進去一點雨。抹茶口味,松軟可口,那個煩悶無趣的夏天,于是有了特殊的意味。
此後男生常來,大概是知道她容易受驚,從不露臉,就坐在被藤蔓覆蓋的栅欄外,一邊信手用野草編一些小玩意兒,一邊同她講外面的事。
“你叫什麽名字?”
森羅小聲地說:“森羅……萬森羅。”
“好聽,森羅萬象。我叫陳駱,耳東陳,駱駝的駱——你騎過駱駝嗎?”他話題跳躍,森羅時常跟不上。他也不在意,就和她講曾經在沙漠裏騎駱駝的事。
道家講“森羅萬象”,是天地,是日月,是星辰,是陳駱口中的萬丈黃沙,大江大河。她徒取其名,只有這方寸地方是她的整個世界。
夏天過去,秋天到來。陳駱幾乎每周都過來,一待就是一下午。終于,他忍不住問她:“我從來沒見你出過門,為什麽?”
森羅聲音艱澀:“是一種病,叫廣場恐懼症。”這種病讓她害怕人多的地方,害怕開闊又空曠的地方,也害怕陌生人。她無法控制,這種恐懼發自內心深處,生理上也會有所反應。
“那你怕我嗎?”
森羅不說話,她看見那些開始泛黃的藤蔓微微晃動,陳駱把手伸進來,似乎想把它們撥開。
他問:“我能見見你嗎?”
三歲大的時候,父親發現了森羅在音樂上的天賦,不惜花重金請來最好的老師教森羅小提琴。她的人生軌跡原本會按照設想的那般,參賽、獲獎、報考柯蒂斯音樂學院。可八歲那年,這條輝煌的路戛然而止。
所幸她家境富裕,即便餘生都只能縮在這間大宅裏,父親也能供養得起。
森羅的世界裏只有兩個人:父親和小提琴老師。如今,多了一位闖入者。
闖入者問她:“我能見見你嗎?”
森羅強忍恐懼,看着藤蔓被撥開,那個午後一閃而逝的臉出現在栅欄後。他穿着一件松垮垮的棉質T恤,戴一頂黑色的棒球帽,皮膚白皙,輪廓分明。比她想象的更為好看,也更淩厲,是一種極富侵略性的英俊。
森羅滿手的汗,但是她沒逃開。她從未見過這樣燦爛的笑容,好像院子裏那些被陽光暴曬以後的葡萄,清甜又飽滿。
往後,陳駱來得更頻繁,隔着栅欄,他們挨着坐在草地上。他時常給她帶來好玩的東西,波子汽水、玻璃風鈴、竹哨、舊電影海報、絕版的禁書……她騰出一只箱子,專門用來盛放這些。森羅詢問過他是做什麽的,他說他是個詩人,寫一些酸詩,發在名不見經傳的雜志上,賺點兒稿費,勉強能維持自己的生計。
很快秋天過去,冬天也漸漸來了。天越來越冷,陳駱蹲在風裏瑟瑟發抖——他讓森羅不要出來,就坐在屋檐下,外面很冷,他害怕她凍感冒了。
這天陳駱回去之後,森羅第一次主動找父親談話。她說自己新交了一個朋友,想把他請進家中。父親簡直求之不得,森羅明白他又生出了自己會痊愈的期望。森羅不忍心告訴父親,她好不了,陳駱的出現只是個偶然
陳駱開始頻繁出入大宅,在森羅堆滿了書、CD和樂譜的房間裏消磨時光。他們會玩一些幼稚的游戲,諸如在本子上下五子棋,或是比賽講笑話,誰先笑誰輸。森羅給他拉帕格尼尼,恢弘的、莊嚴的,抑或是優雅的。這個時候,陳駱總是格外沉默,眼睛因此越發幽深。他英俊如同她八歲以前曾在翡翠廣場上見過的大理石雕像,同樣吸引人靠近,又讓人不敢靠近。
十八歲,在混沌而沒有去路的光陰裏,她明白了何為“喜歡”。
下雪的時候,森羅突發奇想,打算更改卧室的布置。她的房間就像一個寶庫,都是父親送給她的外面世界新奇有趣的東西,它們堆了滿屋,是以收納起來格外費勁。整理進度很慢,即便有陳駱幫忙。因為一旦發現什麽好玩的,兩人就會忘了正事。
在北面的角落裏,陳駱發現了一口大的樟木箱子:“這裏面是什麽?”
“忘了,你打開看看吧。”
那竟是一箱金燦燦的獎杯,全是各種大賽的冠軍。在其中,陳駱發現了一份資料,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大賽的報名手冊。他翻開賽事簡介掃了一眼,明白了這項比賽的分量。
“森羅……”陳駱合上報名手冊,看向她,“你想過要走出去嗎?”
他字斟句酌,語氣顯得輕描淡寫,但森羅還是被一種憤怒和深沉的恐懼擊中。她重重地蓋上了木箱,讓陳駱滾出去,
三天後,森羅才又重新聯系陳駱,為自己那天的行為道歉。
陳駱笑說:“我明白,我沒有生氣。”
春天到來,陳駱到森羅家裏的頻率漸漸降低。起初他是每天都來,後來變成了三天、五天,一周、兩周……三月末的一個午後,他來跟森羅道別。
“我要到北方去,有朋友在那兒幫我介紹了一份工作。”
“一定要去嗎?”森羅心中焦灼難定,她沒法想象陳駱要是走了,自己的生活會變得多麽枯燥乏味。
陳駱靠在門邊的櫃子上,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裏,微弓着背,避開了森羅的目光:“森羅,對不起,我沒辦法一輩子陪你待在這間屋裏。”
森羅眼泛淚光,挽留的話說不出口。她是個病人,病态地活過了十年,她不能要求陳駱也這樣不見天日地活着。
森羅哽咽着說:“好。”
年輕男人走出大門,沿着花園裏的石徑一直往外走。森羅望着他,直到那身影消失不見方才折返。她回到房間裏,把一支曲子拉成了狂風驟雨。
這個時候,她聽見外面院子裏傳來響亮的呼喊聲。
“森羅!”
森羅丢下提琴飛跑出去,隔着栅欄,陳駱站在外面。他抓過她從縫隙中伸出去的手指,把額頭靠過來,深邃如謎的眼睛凝視着她:“森羅,我喜歡你。外面有那麽寬廣的世界,你想帶你去看。”
森羅的治療過程并不順利,每進行一步,都要與巨大的恐慌做鬥争。還好陳駱很有耐心,森羅覺得他的作用遠勝于心理醫生。
在陳駱的幫助下,她開始循序漸進地擴大自己的行動範圍,從房間和小院子,到大宅寬敞的客廳和前門花園。一個月後,她克服了要把自己撕裂成碎片的恐懼,十年來第一次踏出了家門。
她在門口站了五分鐘,望見遠處樹木掩映之下白色尖頂的教堂,以及更遠處的河流。陽光照到她身上,她有一種強烈的想要逃回自己那個逼仄世界的沖動,但另外一種更為強烈的意志制止了她——如果想跟陳駱一起生活,她必須先把自己治好。
對陳駱北去的計劃被耽誤,森羅充滿愧疚,陳駱卻告訴她:“如果你能痊愈,沒有什麽比這更好了。”
後來,在心理醫生的首肯下,陳駱提出帶森羅去翡翠廣場看一看。
那些大理石雕塑已經拆除了,現在築起了石頭的花壇,白天椅子上栖着鴿子,晚上會有流浪的貓出沒。他有時候會把吃剩下的面包揉成碎屑,灑在教堂的座椅下,在唱詩班唱詩的時候,一些螞蟻會從牆角的縫隙裏爬出來,搬走這些龐然大物。
他在長椅下黏過竊聽器,試圖聽到一些“讓人一夜暴富”的秘辛,但最終只聽到癡男怨女千篇一律的起承轉合。“我還在廣場的苜蓿叢裏見到過松鼠,但只有一次。”陳駱這樣告訴她。這些和父親講述的殊為不同,但對森羅而言無疑更有吸引力。
一個黃昏,她終于全副武裝地出了門。她仿佛成了一名六歲的孩童,以一種不正常的姿勢緊緊扣住陳駱的手,亦步亦趨。陳駱安撫她:“沒事,有我在這兒。”
翡翠廣場上的人遠沒有她想象的那樣多,三三兩兩的行人,婦人、孩童、老人……陌生的臉,歡笑或者愁苦……森羅胸口發悶,但并沒有預想的那樣嚴重,大概是因為陳駱始終和她五指相扣。那溫度在這個對她而言略顯空曠的地方,真實得難以忽視。
陳駱牽着她在曾經偷放過竊聽器的長椅上坐下,跟她講述曾偷聽到的那些癡男怨女的故事。森羅漸漸放松,陳駱停下,低頭溫柔地看着她:“你想喝酸奶嗎?”他指了指廣場對面的一家小店,“你坐在這兒等我,我去給你買。”
森羅下意識地說“不”,陳駱把手疊放在她的手背上:“別怕,頂多三分鐘,我很快回來。如果你害怕,就大聲喊我的名字,我會馬上回到你身邊。”
森羅仍舊抗拒,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陳駱松手的一瞬間,森羅腦海裏響起一陣刺耳的尖嘯。她深呼吸,暗自忍耐,目視陳駱的身影彙入将沉未沉的夜色,穿過廣場,到了對面。
她不敢錯目,世界寬廣如海,她是迷航的船,而陳駱是唯一的燈塔。
突然間,廣場上來了一群年輕人,穿着奇裝異服,擺上兩臺音響,在轟鳴的鼓點中跳起了街舞。他們擋住了森羅的視野。
天地倒置,不停地朝對方擠壓,觸碰以後,又倏然遠離……森羅不斷呼喊陳駱的名字,但廣場太空曠了,她的聲音一發出來,就很快湮滅在漫長的距離之中。
森羅出汗如漿,緊靠着椅背,手指顫抖,胸腔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視野裏蒙眬一片,只有那些刺目的燈光像針一樣紮入她的眼球。
陳駱,陳駱,陳駱。
片刻之後,森羅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呼喊過他,只因她發不出聲音。
世界坍塌了。
耳畔回響起一些聲音,是馬戲團的手風琴;是一道急促的女聲一聲一聲喊着“森羅”;是嘉年華□□車上巨大的gg牌轟然倒塌,是鳴笛聲、哭喊聲、警報聲……
“森羅,你還好嗎?森羅!”一雙手臂環過她的後背,輕輕地拍打。她的目光逐漸聚焦,對上一雙焦急的眼睛。
她張了張嘴:“陳駱。”
這晚,在心理醫生離開之後,陳駱在森羅床邊的地毯上坐下。他抓着她的手,一直不肯放。
森羅輕聲說:“八歲那年,我們一家人去國外旅游……”
碰上當地過節,盛大的嘉年華,人山人海。森羅和媽媽走散了,擁擠的人潮不斷把她推向更遠的地方。後來,□□車上的gg牌因固定不穩倒了下來,大家在避讓的時候發生了很嚴重的踩踏事故。森羅的媽媽便是死于這場事故。
從此,她封存了這段記憶,從內心深處恐懼一切擁擠和空曠。
艱難地講述之後,森羅喉嚨發疼。陳駱的一個吻落在她的手背上:“森羅,你會好起來的。”
他說:“我小時候過得很艱難,為了讓自己堅持下去,常常會幻想以後。森羅,你想一想,以後你要做什麽,等你痊愈了,我帶你去。”
想看矢車菊的花海,想在郵輪上度過七天七夜,想再去聽一場演奏會,想在衆人面前演奏帕格尼尼。
“還想……跟你永遠在一起。”她說。
病因被揭露以後,森羅恢複得更快。雖然她仍然不敢離家太遠,但在有人陪同的情況下,她可以自如地出入翡翠廣場。
她想,假以時日,自己一定可以跟随陳駱去往更為寬廣的地方。
然而,陳駱最近似乎變得很忙,兩周裏他們只見了一面。見面時陳駱心神不寧,好像有什麽在困擾着他。
五月初是森羅的生日,父親準備了晚宴,沒有請太多人,只有森羅的小提琴老師和心理醫生。當然,還有陳駱。然而到了約定時間,陳駱并沒有來。
森羅不想讓父親失望,強顏歡笑。送走客人以後,森羅給陳駱打了一個電話。
陳駱十分自責:“抱歉,我真的忘了。”
“如果有什麽困擾,你可以告訴我。”
漫長的沉默之後,陳駱低聲說:“我過來找你。”
半小時後,陳駱到了大宅。他沒有進屋,就在森羅小院子外的栅欄外。他蹲在地上,把棒球帽壓低,蓋住了眼睛。
“森羅,我騙了你,我不是什麽詩人。我在一家酒吧打工,值夜班。我有個妹妹,患了先天性心髒病,今天犯了一次病,被送進了醫院。她馬上要做手術,我在忙着籌款……我不是故意忘記你的生日的。”
“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我可以幫你。”
如果沒有陳駱,她不可能重回追逐音樂的道路。其實跟陳駱相處許久,森羅心裏已經很明白他或許過得并不太寬裕,他身上有一種野草一樣蠻荒的氣質。他從不主動說起,但森羅理解他的自尊和堅持。
沉默許久,陳駱忽然問:“你想去我家看看嗎?”
半夜偷溜出門,這是森羅長這麽大以來的第一次。在陳駱的帶領下,她去到了自治療以來最遠的地方。那是在城郊,一片破敗的居民區裏。
陳駱所謂的家,只是一個不足三十平方米的房間。被布簾隔斷成兩個卧室,外面是他的,裏面是他妹妹的。房間裏東西很少,只能滿足基本所需,但收拾得很幹淨。一面牆上貼滿了明信片,陳駱指的其中一張沙漠駝鈴告訴森羅:“我也沒有騎過駱駝,我從來沒有踏出過這個城市一步,我告訴你的,都是我從酒吧客人那裏聽來的。”
說完,他便再次沉默了。他把這些鄙陋的真相告訴給她,等待着她的審判。
“你覺得我會看不起你嗎?”森羅上前一步,對上他的目光。
初夏的涼夜,月光從窗戶透進來。
她在月光中親吻他。
森羅去看過陳駱的妹妹,十三歲的小女孩,躺在白色的床上,病骨支離。她和陳駱長得很像,只是輪廓較為柔和。
陳駱告訴森羅,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只知道母親生前做的是不太光明的工作。在他十四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那時候妹妹只有三歲。生如蓬草,只能把根深深紮入地下,才有存活的生機。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目光灼灼,有一種淩厲的決絕。
森羅無法袖手旁觀,離開醫院的時候,她對陳駱說:“明天下午三點,你來找我。”
回到家,森羅翻箱倒櫃,從床底下的樟木箱子裏翻出一個首飾盒。她仔細檢查過,完好無損。
“你準備給陳駱?”
門口陡然傳來聲音,吓得森羅差點松了手。她抱緊首飾盒站起來,轉身看向門口。
父親神情凝重,森羅很少看他露出這樣的表情。他朝她招了招手:“森羅,跟我過來。”
到了書房,父親從抽屜裏取出一沓資料,丢給森羅,“你自己看吧。”
森羅草草翻過,耳中一響,久違的窒息感讓她覺得空氣稀薄,難以呼吸。
那是一份調查報告,附帶一張像素極低的舊照片——陳駱攬着一個漂亮女孩的肩,沖鏡頭笑得燦爛。調查報告講述了一個陳腔濫調的故事:英俊帥氣的年輕人,巧言令色騙取了一個富家千金的信任,在得到巨額贈禮之後銷聲匿跡,報道裏稱這位年輕人為“王宇森”。
父親冷笑:“他連名字都是假的。”
森羅咬牙:“我不信。”
隔天下午,陳駱前來大宅。森羅沒讓他進屋,在院子裏隔着鐵栅欄,靜靜凝視這個年輕英俊的男人。
陳駱被她看了許久,興許有些不自在,笑了笑,問道:“叫我過來什麽事?”
森羅閉了閉眼,仿佛聞到了那一天雨水的氣息,他把一份溫熱的蛋仔餅放在此處。抹茶口味,松軟香甜,原本是一個愛情故事開始時的味道。
森羅伸手,将首飾盒往他手裏一塞,再不看他:“這個,給你。”
來不及等陳駱有所反應,森羅轉身飛奔回屋。
她被樟木箱子絆倒,在應聲倒下的樂譜裏泣不成聲。
那之後,森羅就搬家了。她漸漸越來越适應人群,參加了一些比賽,申請了國外的音樂學院,并被破格錄取。
世界以它的宏大和蕪雜擁抱她,她仍然有些恐懼,但不再害怕嘗試。
生活遠離了大宅,遠離了翡翠廣場,她仍然與書、小提琴和帕格尼尼為伴,只是如今多了很多的朋友。
她從不與父親談論那一樁舊事,因為在父親心中,篤定了陳駱就是騙子。而後來陳駱的銷聲匿跡,也正好印證了他的猜想。
在奧地利讀書期間,森羅談了一場戀愛。對方是一個個子高高的華裔,不笑的時候有些拒人于千裏。他是彈鋼琴的,兩年前在導師的演奏會上出道,如今在歐洲大陸已然聲名鵲起。
戀愛兩年的時候,森羅随同男友到臺灣舉辦演奏會,結束以後兩人去逛夜市,在那些鱗次栉比的小攤之中,森羅發現了一個賣蛋仔餅的。
男友停下,問她:“你想吃這個?”
森羅笑了笑,搖頭。
後來回了酒店,各道晚安,半小時後又響起敲門聲。男友站在門外氣喘籲籲,把一份蛋仔餅塞到她手裏,說:“想吃就買吧,你不要怕胖。”
蛋仔餅有些涼了,但仍然很甜很香。她咀嚼了兩下,在時過境遷的四年之後,異國他鄉,突然淚流滿面。
森羅從未停止過思考一個問題,即便陳駱騙了她,有一些東西仍然是真的。那一年她情況好轉以後,時常會跟陳駱去翡翠廣場,在苜蓿叢裏蹲守松鼠,當然,最後一無所獲。
回家的路上,他在路邊攤停下,給她買一份蛋仔餅,付過錢以後,又自然而然地挽住她的手。那是一條安靜的街道,兩旁種滿了高大的懸鈴木。在遠離路燈光的陰影下,他停下來親吻她,喊她的名字。
那時候的呼吸、心跳、體溫,都是真的。
森羅最後還是和華裔男友分手了,過着孑然一身,又孤獨自由的生活。
在音樂會結束後不久,森羅又收到了一封沒有寄件人地址的信,由陳駱親筆書寫。字跡雖然幼稚,卻很工整。
信中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一個單親家庭,年少喪母的少年,為了先天性心髒病的妹妹輾轉掙紮。打工的薪水付不起高昂的醫療費,他不得不摒棄良心,謀求捷徑。他有一副好皮囊,在底層摸爬滾打的生活給了他敏銳的洞察力,只要他願意,便能輕易俘獲人心。依靠這些本事,他屢屢得手。
有一段時間,他長久地徘徊在翡翠廣場,有一天複發奇想,把一個竊聽器貼在廣場的長椅上。他最初只想惡作劇,想聽一聽別人的生活是否也如自己這般艱難。然後,他就偷聽到了當地赫赫有名的萬先生和一名心理醫生的對話。家纏萬貫的成功人士,卻有個患廣場恐懼症不能見人的女兒。這幾乎是一個完美的獵物。
于是,他精心策劃,接近了這位患有心理疾病的可憐女孩。但認識越深,他越受到良心的煎熬,可妹妹的病情卻推着他不得不按計劃執行。
認識她,參與她的治療,成為她精神上的依靠,獲取她毫無保留的信任,再抛出身世凄慘這張底牌。一切按部就班,他沒有出現絲毫差錯。
“直到那天,我在竊聽器裏聽見了你和你父親的對話。是的森羅,為了随時掌握你的情況,在你家裏,我也放了一個竊聽器。那天下午我原本不準備去見你的,你既然知道了真相,見面的場景将會何等慘烈,可想而知。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你在得知真相之後,仍然選擇把價值連城的藍寶石項鏈贈送給我。我震驚不已,繼而深感自己靈魂之鄙陋。
“那條項鏈我拿去抵押,籌得了妹妹的醫藥費。手術很成功,妹妹病愈,我卻自此陷入了漫長的心理折磨。後來,我努力工作,成功将項鏈贖回,也找到了當年欺騙過的當事人,一一陳詞道歉。這個過程不容易,但我獲得了久違的平靜。
“妹妹手術成功的那天下午,我去了翡翠廣場的天主教堂。我并不信教,但那裏是一個反省自我的好地方。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有多珍貴的心靈,才能在知曉醜惡之後仍然堅信善良。
“森羅,我至今仍然無法面對你,或許告訴你這一切會讓你心裏好受一些。除了最初的策劃,後來我對你所有的感情都是真的,陳駱這個名字也是真的。我比任何人都期望你能走出那個封閉的房間,在萬人欣賞的目光中,演奏那些曾讓我感動不已的小提琴曲。
“你應當如你名字,擁有日月星辰,森羅萬象。”
森羅在家中停留數日,不止一次走過已然面目全非的翡翠廣場。
後來,她不斷召開巡回演奏會,去過很多國家,經過很多人潮擁擠的廣場,與千萬人錯身。
她看過湛藍的矢車菊花海,在郵輪上望見綿延無際的海平面,聽過很多場大師的演奏會,也為很多人演奏過帕格尼尼。
她擁有森羅萬象,只是再也沒有遇見那個曾經帶自己走過翡翠廣場的少年,履行所有“以後”中最重要的一項。
有一些病治好了,有一些病還植根于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