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樣的雕花圍籬,一樣的陽臺造景,一樣的玄關布置,這間顧斯朋位于臺灣的房子,佟海欣早就熟到不能再熟了。

“小心。”顧斯朋回身牽她的手。

喔,唯一有不一樣的,大概就是原本整齊清潔的一樓堆滿了尚未整理好的行李與紙箱,還有一些簡單的家具,約莫是顧斯朋這次從北京返回時帶回來的。

看起來,他的确是有要把重心移回臺灣的打算……佟海欣不自禁又感到些許憂心。

“欣欣,來。”顧斯朋牽着佟海欣走向二樓盡頭。

二樓的長廊盡頭是哪兒,她再清楚不過了,那是顧斯朋的畫室,她當年發現佟海音畫像的地方……

佟海欣的秀眉不禁微蹙,她曾經想過她這輩子再也不要踏入這間房裏。

“你到底要帶我來看什麽?”她感覺到與顧斯朋交握的那只手掌心的汗,不知道那是顧斯朋的,還是她的?為什麽他比她更緊張?

“咳!你等等就知道了。”顧斯朋不甚自在地清了清喉嚨。

“賣什麽關……”佟海欣的抗議在看見畫室門被推開的第一秒便猛然收住。

那是她。

滿牆滿地的她。

十四歲的她、十六歲的她、生氣的她、微笑的她。

柄中制服的她、高中制服的她、外出服的她、居家服的她。

佟海欣一臉詫異地望着顧斯朋。

“那個……呃……你問我說,我的畫裏為什麽沒有女人,這就是答案。”顧斯朋撓了撓頭,喉嚨幹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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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海欣只是盯着他,什麽話都沒有說。

他說,北京沒有他想畫的女人……

“欣欣,我舍不得把畫你的作品拿出來賣。”顧斯朋忽然開口。

佟海欣偏頭望他。

“畫你,我總是覺得畫不好,偶爾有畫得好的,又不想讓別人看見……”顧斯朋深呼吸了一口氣。

他想,他對她,才是真正有着一股強烈到不行的獨占欲,連別的男人,都不許窺見她的美麗。

佟海欣站在一幅她仍穿着國中制服的畫前,瞧着上面落款的日期,那當然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她伸出手,指尖輕觸他們的從前。

“欣欣,你問我為什麽喜歡你,我真的不知道,或許剛開始是因為同情,也或許是因為我太習慣身邊有你,總之,等我回過神來,你就已經在那裏,根深柢固在我心裏了。”

彼斯朋牽起她的手,牢牢地握在手中,又繼續溫柔訴說

“你說,你想要一份獨一無二的感情,希望你在某個人心中無可取代,欣欣,你在我心裏便是這樣的存在。我很愛你,一直以來都愛你。從我高一,從我十六歲開始,我眼中看見的人,一直都只有你,我畫筆下的女人,一直都只是你。”

佟海欣揚眸望他,那個困擾她多年的疑惑便跳出喉嚨。

“我、你……我明明,看見你畫海音……”

“我?海音?怎麽可能?我什麽時候畫過海音?”顧斯朋一臉驚愕。是她記錯了,還是他鬼上身卻不自知?

“……就在這裏。”

佟海欣憑着模糊的記憶走到那個靠牆的置物櫃前。“我忘了那天我在找什麽,然後,海音的畫就從夾頁中掉出來……”

彼斯朋看了一眼她站的位置。

那是他放不重要的、練習用的随手亂畫作品的書櫃。這裏面的東西甚至不重要到,他連搬去北京時都沒有帶走。那裏面怎麽可能有佟海音的畫?

佟海欣拉動了某格抽屜,然後,那張佟海音的畫真的掉出來!

佟海欣與顧斯朋兩人同時都吓了一跳!

彼斯朋走過去,一臉驚愕地将它拾起。

他想起來這張畫是什麽了。

“這不是我畫的。”顧斯朋将畫翻轉到背面,拿到佟海欣眼前,指了指背後幾行文字之下的署名。“你看這個。”

佟海欣定楮一望,那幾行密密麻麻的文字,是情書,而情書下面的署名,是顧斯朋當年繪畫班一個學弟的名字。

佟海欣疑惑地看着顧斯朋。

“你還記得他嗎?他以前常跑來我家寫功課啊!你也遇過他好幾次吧?”

佟海欣點了點頭,她記得,那是個很有趣的男生。

“那笨蛋不知道怎麽搞的,某年某月在隔壁看見了海音之後驚為天人,偷窺了海音好幾次之後,越看越喜歡,某天被雷打到,就興沖沖地畫了張海音的畫像嗯,你知道的,那個年紀的美術科男生總是喜歡表現出自己很有才華然後,他一畫完就馬上沖到隔壁去告白,結果海音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傷心欲絕地跑來我家跟我哭夭,還硬買了幾瓶臺啤叫我陪他喝,我根本不知道他忘了把這個帶走。”

那為什麽這張畫會收在櫃子裏?或許是顧斯朋已過世的爺爺奶奶收的?也或許是當年的管家仆人收的?總之,那是個不重要的謎。

佟海欣突然覺得自己好蠢。

她為什麽一直不敢問他呢?是因為,她真的很害怕,害怕聽見他說,他喜歡的不是她,他心裏有別人吧?她一直都喜歡他,一直……

“我以為……”算了,佟海欣收口。一場誤會,沒什麽好值得提起的。

“以為什麽?你該不會以為我喜歡海音吧?”顧斯朋大笑,爽朗的笑聲卻在看見佟海欣臉上的表情時收住,那是一個,呃,很後悔被看透的表情?

“噢……不是吧?”顧斯朋走到她別開的臉前。“你怎麽會這麽想呢?你的腦子裏到底都裝了些什麽?”十六歲的他連光是幻想小他兩歲的她都有罪惡感,小他四歲的佟海音……殺了他吧!

“我怎麽知道……”佟海欣垂眸沉默了會兒,又出聲抗議。“你總是海音、海音的問個不停,我們不管要去哪兒,你都要帶海音,連你當兵……”這實在太像是小女生對男友吃醋的口吻了,佟海欣住口,索性不說了。

她顯得有些煩躁地在畫室裏踱步。

彼斯朋望着她莫名的焦慮,發傻的腦子遲了好多拍,才終于把所有的線索都串連起來。

佟海欣說他抛下她,是因為他老是拉佟海音作陪;她不相信他喜歡她,是因為她一直以為他喜歡她妹妹;而她既然以為他不喜歡她,她當然更有理由不相信他那夜抱了她是出自于愛,所以她才會一口咬定他只是為了愚蠢的責任感想對她負責。

這真是一場天大的誤會!

但是,更重要的是,她對他喜歡佟海音這件事耿耿于懷,對他冷淡、對他生氣、對他不諒解,甚至口不擇言說只要和他當床伴,這種種的情緒只指向了同一個事實

她喜歡他,就像他一樣。

那麽長、那麽久的時間,她的心裏,一直有他。

“Sweetie,天大的冤枉,我自始至終心裏都只有你一個……”

彼斯朋胸中滿懷情意,正想走過去抱住佟海欣,前方上一秒還在踱步的人影卻猛然蹲下,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發現了什麽玄機。

好奇怪!這房裏每一幅作品都是拆開且有裱框的,只有這一堆畫,赤裸裸地,置放在角落,上面還鋪蓋了未使用的畫布,像是要掩飾些什麽。

“這是什麽?”佟海欣想将最上方那張畫布拉開。

“欣欣,那不行”顧斯朋伸手過來搶卻弄巧成拙,欲蓋彌彰的畫布猛然掉落,成疊的畫散落一地!

佟海欣的視線落向地上那堆畫。

那當然還是她。

睜眸的她、閉眸的她、短發的她、長發的她。

以及,呃……半裸的她、全裸的她……并攏雙膝的她與……雙腿大張的她……

彼斯朋除了想死之外沒辦法感受到別的情緒了。

“那個……呃……你可以揍我沒有關系……”咳,他也知道,那個、有的姿勢是露骨了點兒……顧斯朋撓了撓頭,一副想死的表情。

“好,我知道,你一定會覺得我很下流……我想說,反正這些畫你也看不見,就……嗯……腦內劇場大爆發……”

腦內劇場大爆發?佟海欣唇邊的笑意藏得很深。

啊!算了,都已經這樣了,幹脆新仇舊恨一起算一算,早點跟神父告解,早點上天堂,反正她剛剛也在講。

彼斯朋咬牙,一股腦兒地幹脆說道:“你不是才在說我去哪兒都要找海音來嗎?那是因為,我老是在腦子裏把你剝光,對你做些肮髒事。我實在是不知道,我再繼續跟你單獨相處下去,什麽時候會把你撲倒,把我腦子裏想的那些有的沒有的全部都對你做一遍!吼!你說我疏遠你,那是因為我對你有性幻想,我有罪惡感,這樣可以了吧?”

佟海欣真的很想笑出聲音來。

這就是他疏遠她的理由?好蠢,但是……又好可愛。

她想掐死他,卻又不自禁臉紅。

“你好笨……我才小你兩歲……”她又不是小他十歲,他何必因為對她有性幻想而有罪惡感?

“拜托,欣欣,那年我高一,你國二,你随便去路上抓個高中生問,問他們國中生是不是白癡,他們一定會說是啊!而且,欣欣,我跟你一起長大,也看着你長大,我從小就被交代要好好照顧你,從小就看着你寫功課,你的九九乘法表還是我逼着背的,我……吼!”顧斯朋快崩潰了,他為什麽要跟心上人坦承這種少男的心事啊?

“啊!反正就是這樣啦,我就是這麽下流,反正我還是你肚子裏小孩的爸爸,随便你要不要嫁給我啦!”生氣了。

本來只是場緊張,但還堪稱浪漫的告白,居然變成這個樣子?

早知道他就該把這些十八禁的畫銷毀的……可是那是欣欣耶,他當然舍不得丢掉啊!

彼斯朋抓亂了自己的頭發,準備大踏步離開這間沒有他容身之處的畫室。

“走了啦,我們回去了,免得你阿姨擔心。”他要逃離現場。

彼斯朋走了好幾步,才發現身後沒有跟上來的腳步聲,回眸,卻對上一朵天地間最絕豔的笑靥。

“我們回去那間蜜月套房度蜜月吧。”佟海欣說。

彼斯朋懷疑自己聽錯了。

蜜月?佟海欣口中說的蜜月,跟他想的蜜月是同一個嗎?

他望着佟海欣,怔愣了很久很久。

“你再不說好,小孩都要生出來了。”佟海欣佯怒。

“都好!Sweetie,你說什麽都好!”顧斯朋沖過去,開心地把她抱起來滿地亂轉!

結婚、度蜜月、生小孩,都好!什麽都好!

佟海欣突然低下頭,在他耳邊說了一句悄悄話。

“你這個妖女!”顧斯朋大聲抗議。

罷剛,他陪着欣欣産檢時,那個殺千刀的醫生是說,暫時還不能有性生活,他沒聽錯吧?

“等你生完小孩,你就知道了。”他懲罰性地輕拍了一下佟海欣的屁股,惹來佟海欣一陣孩子氣的嬌笑。

罷才她說:“我們回去那間蜜月套房,我陪你,把你幻想的,通通做過一遍。”

她是太天真了,要是真有那麽一天,他怎麽可能只做一遍?

他等了她好久……他等了這一天好久……

他的笑聲與她的,在造成誤會也解開誤會的畫室中愉悅回蕩。

十六歲的男孩與十四歲的女孩,繞了好大一圈,走了好多冤枉路,搞錯了愛情的順序,從現在,才真正開始相愛。

“小朋……不要了……”佟海欣捶打着那個壓在她身上的男人,在濃重的喘息聲中找到空隙開口。

“Sweetie,乖,忍着點,再一下就好了……”顧斯朋吮過她唇,甜蜜蜜地在她耳邊輕聲誘哄,維持着同樣的激情頻率。

“我說我不要了啦!”在他身下的甜美可人兒怒吼出聲,擡起一只環在他腰側的腿踢他胸膛,力道又猛又狠,簡直有謀殺親夫的嫌疑。

彼斯朋拉過那只逞兇的玉腿,在她耳邊笑得很壞,她的動作只是讓他進得更深罷了,佟海欣如他所願地發出更深的嬌喘。

“不是說要陪我通通做一遍?”顧斯朋趴伏在她頸側,很沒天良地放聲大笑。

這句話又為他換來一記猛捶!

“你很可惡欸!到底哪來這麽多花招?”佟海欣瞪他,這男人究竟是怎麽搞的?他不是說她是他第一個女人嗎?

“欣欣,我只能說,我的腦內小劇場很發達。”顧斯朋吻了她一口,拉近她,又将那些邪惡的念頭在她身上徹徹底底地實行了一次。

直到一陣背脊僵直的戰栗之後,他才終于翻下身,将她整個人收納懷抱,在她頸側劇烈喘息。

他越來越長的頭發搔得她頸畔好癢,佟海欣伸出手,輕撫過他下巴的青髭,将他發絲上的奶油拈掉。

這當然是他們方才過生日過到床上來的成果。

一轉眼,他們又一起過了三個生日,佟海欣心中突然漾起一陣柔軟。

“生日快樂。”她說。

“你也是。”顧斯朋輕捏了她鼻子一下。

佟海欣忽爾想起了什麽,撫着他臉頰的輕柔動作停住,問:“不知道女兒睡了沒?”

今天,他們下午将兩歲的女兒托給佟海音,就出發前往臺中度蜜月了。

本想去遠一點的地方旅行,最後卻又因為舍不得離開女兒太久作罷,于是才決定在這裏他們關系大躍進的這間蜜月套房,簡單地玩個三天兩夜就好。

“別擔心女兒了,她黏海音黏得比我們兩人更緊。”顧斯朋輕笑出聲,一副顯然她想太多的模樣。

噢,他倒是提醒她了,女兒黏海音比黏她還緊,這真的是一件很讨厭的事。

佟海欣不知道在跟誰賭氣似地戳了顧斯朋腰眼幾下,惹得怕癢的他一陣大笑。

她發誓,她生下女兒之後,明明只有接過兩部推不掉的戲而已。

拍那兩部戲的期間,因為顧斯朋的兒童畫室生意越來越好,又在香港辦了場畫展,沒有辦法整天在家陪小孩,她不得已,只好将女兒托給仍然在家做網拍的佟海音,每天收工之後再繞過去隔壁娘家接孩子。

結果,從此之後,女兒跟海音比跟她這個親娘還親,每天都跟她吵着要去隔壁找海音阿姨。

不過,她倒也因此又漸漸開始接戲,不用因為走入家庭而放棄自己喜歡得不得了的工作就是了。

“幹麽跟海音吃醋?有人跟你換手帶小孩,偶爾能讓你出來透口氣不是很好嗎?……噢,對了,我忘記你很喜歡跟海音吃醋……”顧斯朋笑得很惡劣,他調侃她的是哪樁,她當然明白。

“你很煩。”佟海欣想翻身下床,卻被他結結實實地從背後一把摟住。

“我去放水,一起洗澡?還是你餓了,想吃點什麽嗎?客房服務?還是我去外面買回來吃?”他一邊啃咬着她脖子一邊問。

他的甜心好香,即使他不是吸血鬼,也總是想咬這截白皙粉嫩的脖子幾口。

總是這樣,顧斯朋總是無處不在,并且照顧得她無微不至……結婚的這幾年來,她從來沒有後悔嫁給他過。

從那天,在畫室裏,他們終于把話說開之後,便一起回家向佟震與方琴說明了想結婚的意願,并且得到父母的同意。

他們簡單地去戶政事務所辦理了結婚登記,然後,因為考慮到佟海欣的身體還不适宜太過勞累,索性就等到她産後,身體複元得差不多之後再宴客。

于是,佟海寧照着原定的計劃比佟海欣早出嫁,對象是父親挑選餅的新銳政治家。

而佟海音依然每天窩在計算機前經營網拍事業兼帶小孩,但是,已出嫁的佟海寧與佟海欣的房間都變成她專屬的倉庫。

最後,顧斯朋與佟海欣并沒有買下外雙溪的房子,因為,他們都同意,舊有的房子擁有太多他們之間共有的回憶,與成長的軌跡。

雖然,佟海欣有時候覺得,娘家就在夫家隔壁,離家出走起來實在很沒有氣勢,但是,她舍不得賣那間房子,而她的老公也不想賣。

于是,他們仍然選擇留在這間屋子裏,陸續地制造新的回憶。

夏天的回憶、冬天的回憶、春天的回憶、秋天的回憶。

有舊的成員離開,有新的成員加入。

母親離開、方琴加入、佟海寧出嫁、女兒誕生。

他們也得到、也失去。歲月更疊,緊牽着的手卻不會放開。

彼斯朋将臉埋在佟海欣頸窩,徐緩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低吟

在我的畫裏,我藏着我的愛情

像樹木和森林一般地,我過着我的人生

在我的畫裏,我畫出我的愛情

天使看見我的愛情

沒有去婚禮的新娘,也看見我的愛情

花朵的香味點亮了蠟燭

升起藍色的火光

我把我的夢境,藏在雲端裏

我的愛情像水一般溢滿四處

(節錄自MarcChagall,poems,1975)

佟海欣在顧斯朋的懷抱中牽起微笑,而後轉身伸出手,溫柔回擁。

她知道,那是他們一起去看的,夏卡爾的詩。

在他的畫裏,他藏着他的愛情,而她,是他的愛情。

“我好愛你。”她終于能夠說出口。

“我知道啊!”顧斯朋的回答為他換來了一記白眼。

愛,永不停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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