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天
聶昭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血紅。
“…………”
她停頓半秒,然後又把眼睛給閉上了。
就這麽一眨眼的功夫,她只覺瞳仁和腦仁都被刺得一痛,心中陡然竄起一股無名火,險些一大清早就喜提高血壓。
事實上,最近一個月以來,她的血壓就從來沒降過。
有一說一,無論多麽心平氣和的人,每天一睜開眼就置身于兇案現場——準确來說,是目力所及之處都被血色覆蓋,布置得宛如兇案現場一般的房間——心情都不會好到哪裏去。
尤其聶昭還有起床氣,每天起床時,她都想殺個人冷靜一下。
而且,這還不是普通的房間。
門窗家具上無處不在、瀝粉描金的“囍”字,桌案上成雙成對的龍鳳花燭,繡着鴛鴦戲水圖案的錦被,無一不在訴說着一個事實:
——這是一間婚房。
而聶昭,擇偶标準賽天仙,舉世須眉不入眼,四舍五入單身三十年,從來沒考慮過與誰結婚,更不可能自願進入這間紅紅火火的土味婚房。
所以,直截了當地說——
她被囚禁了。
這半個月來,她一直被軟禁在這座辣眼睛的婚房裏,不得踏出房門一步。
“……唉。”
聶昭幽幽嘆了口氣,“這床睡着倒舒服,不愧是神仙用的東西。如果神仙死了,那就更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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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翻身下床,理了理衣領,一手攏着披垂的長發坐到梳妝臺前。
妝奁也被漆成正紅色,其中光華璀璨,珠翠堆疊,盡是些她叫不上名字的奇珍異寶。随便揀出一顆,都相當于魔都市中心一套精裝別墅。
聶昭并不怎麽心動,因為除了櫥窗之外,她還在另一個地方見過這麽多珠寶,那就是落馬官員的受賄財物清單。
見得多了,自然就沒有那種世俗的欲望。
再看那面梳妝鏡,雕工精美,明亮光滑,絲毫不遜色于現代社會,清晰映照出少女的柳眉杏眼、玉貌花容,端的是一張“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美人面。
只可惜紅顏薄命,這般如花美眷,正當十八九歲的好韶光,一縷芳魂卻早已飄飄蕩蕩,不知往何處去了。
聶昭豎起雙掌,輕輕拍了拍“自己”富含膠原蛋白,與青春痘、黑眼圈、壓力肥無緣的柔潤面孔,再次沉沉嘆了口氣。
“好姐妹,這又是何苦呢……”
一切,都要從半個月前說起。
……
那天是禮拜六,在加班連軸轉一周以後的深夜,青年公務員聶昭精疲力竭地回到家裏,蒙上被子倒頭便睡。
她很少做夢,本以為又是一夜好眠,卻不料這夢不做還好,一做就做了個大的。
在夢境中,她目睹了一位與自己同名同姓,遭際卻迥然不同的少女的一生。
簡單來說就是——
“談戀愛嗎?殺你全家那種。”
這位名叫“聶昭”的姑娘,出生在一個仙、魔、妖、鬼并存,凡人能靠修煉得道飛升的玄幻世界。
她本是凡間小國官員之女,家中權勢不大不小,地位不高不低,不鬧宅鬥也不沾宮鬥,只圖一個安穩太平。
如果不出意外,她本該無病無災地安度一生,是個富貴閑人的好命格。
壞就壞在,這位普普通通的官家小姐,正好趕上仙界上神渡劫,又正好被選為了他“渡情劫”的對象。
上神渡劫,過程必然兇險萬分,須得歷經世間少有之磨難,方能回歸神位,在仙界更上一層樓。
凡人聶昭對此一無所知,她只知道自己某日救了個英俊少年,對他一見鐘情,卻不知這少年正是上神轉世的敵國皇子,她的“一見鐘情”也是命中注定。
其後,她便身不由己地卷入一系列風波,具體情節略過不表,可以參考任意一部《霸道王爺愛上我》類型的悲情古裝劇。
當聶昭回過神來時,她已在朝堂傾軋中家破人亡,昔日戀人一度與她決裂,後來又率領敵國大軍兵臨城下,深情呼喚她的名字,要她回到自己身邊。
那一日殘陽似血,孤城将破,少女獨自登上城樓,在漫天殺聲中遙望萬裏烽煙,內心無邊凄惘。
她放不下自己海誓山盟的愛人,更放不下故國與血海深仇,最終從城樓上一躍而下,親手了結這段不該開始的情緣。
她向上天虔誠祈願,只求一個圓滿來生。
但是,聶昭沒有想到。
她沒有想到,自己墜樓後并未身亡,命懸一線之際生魂離體,得以親眼目睹愛人的結局。
她更沒有想到,在踏破自己故國、殃及自己至親好友、将自己逼上絕路之後,她這位情深似海的愛人竟然——
他竟然飛升了!!!
他*的他竟然飛升了!!!!!
準确來說,這位仁兄不是飛升,而是渡劫成功,回歸仙界,繼續做他那呼風喚雨的上神去了。
至于被他牽連的凡人……
【衆所周知,玄幻世界凡人都是蝼蟻,蝼蟻怎麽能算人呢?】
——現代人聶昭穿越以後,曾經在內心如此無聲諷刺。
沒錯。
在夢中目睹異世少女的一生之後,聶昭再次睜開雙眼時,便發現自己已經倏忽萬裏,跨越時空,置身于這間大紅大紫、喜氣洋洋的婚房。
四周人頭攢動,好些人心急火燎地圍在她身邊,一見她蘇醒,頓時如蒙大赦,紛紛喜不自勝地喊出聲來:
“神妃醒了!快去禀報清玄上神,神妃她終于醒了!!”
聶昭:“……”
妃個錘錘,信不信老子現在就把你腦殼掄飛。
這個世界的聶昭善良單純,清玄上神卻是個天賦異禀的鐵憨憨,人幹的事兒他是一點不幹。
原主對他萬念俱灰,一心求死,他卻在此時“動了真心”,不僅大費周章将她救活,還給她搞了個仙界編制,也沒問人家姑娘樂不樂意,自作主張就把結婚、洞房、三年抱倆一條龍都給安排好了。
結果可想而知,原主有自尊有原則,拒絕出演這場鬧劇,不願再當他表演深情的工具人。
追妻火葬場?
骨灰都給你揚了!
大婚前日,原主又跳了一次崖。
這一次,她跳的是堕仙崖,據說是仙界放逐重罪仙官之地,一旦墜落便九死無生。
從聶昭穿越這一點來看,或許原主終于得償所願,魂歸故裏,擺脫了這段不堪回首的孽緣。
聶昭衷心祈禱,希望她來世一生順遂,再也不要遇見傻×了。
至于今生的傻×……
聶昭擡手捏了捏眉心,回想起自己穿越那一日,匆匆趕來的清玄上神不管三七二十一,當場下令将她軟禁在新房裏,直到她“願意接受天神的愛”。
末了還自信十足地抛下一句:
“丫頭,眼神是騙不了人的。我知道你心裏有我,只是在說氣話。”
聶昭:“…………”
找個精神病院住兩天吧,大哥,要不找個牢坐也行。
如此丢人現眼的“神仙”,穿越以前,她只在玄幻題材的狗血言情劇裏見過。
沒想到有朝一日,她穿越到真正的玄幻世界,眼前如假包換的神仙,竟然和狗血言情劇一模一樣!
對不起,她再也不罵國産劇編劇離譜了!!!
……
聶昭正在深刻反省自己的無知,忽然只聽見一陣腳步聲響,房門應聲而開,幾位雲鬓高挽、妝容精致的麗人手捧玉匣,裙裾搖曳,娉娉婷婷地走了進來。
聶昭立刻調整表情,向椅背上一靠,故作冷淡地別過臉道:
“早啊,各位神仙姐姐。別行禮,也別叫我神妃,我一介草民消受不起。”
她知道,這些漂亮姐姐都是清玄上神殿中的“仙侍”,無官、無職、無領地,是諸天仙神中等級最低的一批。
近來半個月,她們最主要的工作內容,就是每日苦口婆心地勸導聶昭,試圖說服她接受清玄上神的愛。
聶昭:……不好意思,你們神仙不上班嗎?正經的那種。
為首的仙侍名叫郁秀,儀态端莊,容顏清麗,時常面帶幾分愁緒,兩彎罥煙眉微微蹙起:
“聶姑娘,我知曉你心中怨忿,但如此僵持下去,終究不是個辦法。你總不能一輩子都待在這裏……”
聶昭坦然笑道:“郁姐姐,你說得對,我也不想待在這裏。不過,這話你得跟下令監禁我的人說,而不是跟被監禁的人說。”
另一個年紀稍小的姑娘插話道:“那你就答應上神呀!我跟你說,上神的本事大着呢,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他一個正眼。”
見聶昭微笑不語,她又叽叽喳喳地說下去:
“上一回仙魔大戰以後,帝君閉關,仙界凡事都以‘五曜上神’為首,咱們辰星殿的清玄上神就是其中之一。凡間地界中,最繁華、最富庶的震洲,供奉的就是清玄上神。他看上你,那是你天大的福氣,你怎麽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聶昭:“……”
我一個馬克思主義信徒,你和我講這些封建餘孽的玩意,我哪兒聽得懂啊。
她也不動怒,低頭把玩着妝臺上一支珠釵,一邊用指腹摩挲那顆龍眼大小的明珠,一邊心平氣和地反問道:
“我國破了,我家亡了,我連胎都投不了,還得被關在這犄角旮旯,成日裏聽人哔哔賴賴,勸我和一個沒臉沒皮的狗東西成親。你說,這福氣給你要不要啊?”
“你……”
那小姑娘被她噎了一下,正要反駁,卻被一旁的郁秀攔住:“好了。聶姑娘遭逢大變,心中郁憤,也是人之常情。将禮品放下,大家都出去吧。”
“是,郁姐姐。”
小姑娘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将手中玉匣向桌面上重重一撂,口中還在小聲嘟囔,“上神待她這麽好,什麽金珠寶貝都緊着她,還怕她悶得慌,讓我們手把手教她仙術。你看她領情嗎?”
說完也不打招呼,硬拉着幾個小姐妹一道,轉過身揚長而去。
“抱歉,聶姑娘。”
郁秀搖頭嘆息,轉向聶昭歉然道,“她們年紀小,又剛被點化,對上神十分尊崇,說話有些不知輕重。其實,此事本就是上神……”
她頓了頓,将剩下的話咽回喉嚨,伸手向桌上一指:
“這是上神送來的禮物,和往常一樣都是些珍寶玉器之類,談不上實用,但靈力充盈,都是一等一的好材質,拿去煉制法寶也使得。今日我不得空,有事往太白殿走一趟,改日再來教你法術。”
聶昭一一應下,好脾氣地點頭:“姐姐慢走,辛苦你了。”
她從這些時日的閑聊中得知,仙界的構造很像個小朝廷,有嚴格的等級秩序之分。
【天帝】和【上神】乃是上古神族後裔,身份淩駕于衆仙之上。
其中,地位最高、權柄最盛的五位上神被稱為【五曜】,分別執掌辰星、歲星、鎮星、太白、熒惑五座神殿,各司其職,維系天人兩界不墜。
在他們之下,仙界的神仙們又分為仙君、仙官、仙侍三個等級,都是凡人得道成仙。
凡人成仙的方法有兩種,一是【點化】,二是【飛升】。
最底層的仙侍,大多不是靠修煉或生前功績飛升,而是像聶昭一樣,被某位青睐自己的神仙點化,混了個“雞犬升天”的福利。
因此,仙侍素質參差不齊,有雞有犬,全憑上級神仙的一己好惡決定。
上梁歪一分,下梁能劈叉。
更有甚者,個別上神會破格拔擢自己中意的人選,一手将他們捧上高位。因此,就連仙官和仙君之中,也不乏恃寵而驕的關系戶。
無論哪個時代,有人的地方就有私心,沒有毫無瑕疵的公平。對于這一點,聶昭并不感覺意外。
不過,這仙界未免也太誇張了。
作為關系戶之一,聶昭心下清楚,只要她向清玄上神點點頭、服個軟,就能不費吹灰之力抱上金大腿,一步躍升金字塔頂層,享受一般人拼搏幾輩子也換不來的優渥人生。
尊貴的地位,奢華的生活,長久不竭的壽命,長盛不衰的青春……
一切都唾手可得。
她剛一穿越,就掌握了財富密碼,手中捏着通往HE的直達車票。
——但是她拒絕。
不僅拒絕,甚至還想向有關部門舉報。
那麽,最重要的問題來了——
這個“有關部門”,在仙界也存在嗎?
“郁姐姐,稍等一下。”
聶昭開口叫住郁秀,以一種輕松随意、閑話家常般的語氣,向她言簡意赅地描述了這個問題。
“你是說,有權監督各殿神仙的……”
郁秀略一沉吟,随即點頭道,“的确是有的。五殿之外,還有一殿名為‘太陰’,不隸屬于任何一位上神,卻有權追查仙、人、魔三界的任何一樁案件,彈劾任何一位神仙。”
“不過……先後執掌太陰殿的幾位上神,有的在仙魔大戰中犧牲,有的身負重傷,無法理事。如今的太陰殿,雖然餘威尚在,卻已經大不如前了。”
郁秀說到此處,似乎有些黯然神傷,在聶昭追問下草草回答了幾個問題,諸如太陰殿是誰當家、最近是否要外出辦事、何時啓程之類,便無心再敘,擺了擺手匆匆離去。
因此,她沒有注意到。
在她身後,聶昭一手撚着那支珠釵,薄薄一層假笑浮在皮肉表面,漆黑眼瞳中閃爍着詭異的光,乍一看比妖魔更像妖魔。
找到了。
自從穿越以來,除了“回家”之外,她頭一次找到了自己想要實現的小目标。
——首先,就加入仙界紀檢委,給這位傻×且自信的上神點播一首《鐵窗淚》吧。
至于方法,在這段虛與委蛇争取到的時間裏,她早就已經想到了。
……
……
數日後。
和往常一般風平浪靜、水波不興的表象之下,一則匪夷所思的消息在仙界迅速流傳開來,激起無數漣漪。
據說,清玄上神的“新娘”聶昭,從他嚴防死守的婚房之中,如同原地蒸發一般消失了蹤影。
……嚴格來說,這條傳聞并不準确。
因為聶昭不是失蹤,而是堂堂正正地從大門越獄。
越獄之前,她還炸了清玄上神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