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地

仙界高居雲海之上,九霄之巅,與星辰日月為鄰,當得起一句“此景只應天上有”。身處其間,只見處處輝煌壯麗,瓊樓玉宇,桂殿蘭宮,建築之華美、氣派之恢弘不亞于其高度,不是凡間宮闕可比。

也正因如此,當這座宮殿坍塌的時候,別有一番慘烈的、毀滅性的美感。

用人話來說就是——

好他*的爽啊!!!!

巨響過後,鋪滿金黃琉璃瓦的屋頂被炸塌半邊,剩下半邊搖搖欲墜,一個勁兒窸窸窣窣地往下掉渣,好像一個面如金紙、半身不遂的病人,一口氣将斷未斷,要死不活地垮塌着肩膀。

緊鎖的房門被一股大力震飛,落地斷裂成四截,連帶着門上大紅的“囍”字也遭了殃,攔腰一分為二,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至于那些價值連城的珍寶玉器,小件的不知所蹤,大件的七零八落滾了一地,一個賽一個的灰頭土臉。若是讓不知情的現代人看見,可能會誤以為是小商品批發市場。

“這……這是……”

“怎會如此……?!”

辰星殿衆人聞聲趕到的時候,映入他們眼簾的,就是這樣一幅慘絕人寰、慘無天日、慘不忍睹的景象。

因為真的很慘,所以要說三遍。

近百年來天下太平,辰星殿風頭正盛,衆人都做慣了人上人、仙上仙,何等安逸舒坦,幾時見過這番慘狀?

前日與聶昭拌嘴的小姑娘當場變了臉色,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從嗓子眼裏擠出幾個字:“她、她人呢?怎麽不見了?”

“……”

郁秀同樣一臉茫然,直勾勾盯着眼前的慘狀發愣,“這……難道是聶姑娘……”

立刻有人反駁:“不可能!她靈力低微,仙術都是我們教的,充其量只能生個火、打個雷,怎麽可能炸了上神的宮殿?!”

Advertisement

郁秀沉吟着道:“聶姑娘聰慧機敏,觸類旁通,不到半月便已掌握仙術訣竅,天賦遠勝于你我。她唯一的弱點,只在于缺乏靈力。”

“說到靈力,倒是有一種可能……”

她試圖冷靜分析,但越是分析,便越是有個難以置信的瘋狂想象浮出腦海。

在如今的仙界,真有人會做出這種事嗎?

……

正所謂“真女人從不回頭看爆炸”,就在衆人焦頭爛額之際,聶昭已經借着喧聲掩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辰星殿。

仙界幅員遼闊,天帝與五曜上神各據一方,連綿不絕的殿宇好似空中庭院,其間有漫天星海相隔。

如今,聶昭正徜徉于這片星海之中。

無數流螢般明亮閃爍的金色光點,在她身側盤旋飛舞,又凝聚為一條條流動的光帶,在她腳下鋪出道路,朝向廣袤無垠的夜空延展開去。

聶昭穿行其間,背對蒼茫夜幕,足踏絢爛天河,仿佛置身于瑰麗奇絕的幻境一般。

這條“星路”并不好走,猶如湖上泛舟,需要時刻像劃槳一樣調動全身靈力,集中全副精神,才能在流動的星光中前進。

更何況,星光編織而成的道路錯綜複雜,凡人第一次飛升,大多會在其中迷失方向。若沒有前輩引路,很少有人能準确地抵達目的地。

正因如此,辰星殿之人沒有想到,聶昭剛一脫身就直奔星海而去,毫不猶豫地投身其間。

“嚯……就這?”

她不僅沒有迷路,甚至還有餘力自言自語,“這不是挺簡單的?”

論操縱靈力的技巧,通過這些時日與仙侍們交流切磋,她已經建立了充分的自信。

這個世界看着像玄幻高魔,其實也沒高到哪裏去,光就基礎法術這一塊而言,與現代理工科相比,那可真是太簡單了。

至于認路,在她穿越之前,清玄上神曾多次帶原主外出,來回好幾趟在星海中穿行。

原主當時身心枯槁,對這番奇景毫無感觸。但聶昭通過追溯她的記憶,再與郁秀透露的口風對比,很快便确定了自己要走的路線。

不多時,她的目的地便如同鯨魚出水一般,從夜色間緩緩浮現出巍峨的輪廓,屹然矗立在她面前。

那是一座高大到不可思議的城門,門上懸挂着彩漆描金的牌匾,上書“北天門”三字,居高臨下地俯瞰來人。

就是這裏,聶昭想。

根據郁秀的說法,就在今晚,太陰殿的車駕将會途經此地,通過北天門前往凡間,調查一樁異事。

天有五曜,地有八荒,分別以周易八卦命名。除了魔族盤踞的“坎洲”和“艮洲”之外,其他六洲都處于仙界管理之下。

太陰殿最大的特權,就在于可以前往任何一洲,調查其他神仙是否恪盡職守、秉公無私。無論他們身在誰的地盤,五曜上神都不得幹涉。

聶昭知道,這是她唯一全身而退的機會。

如果郁秀所言非虛,對于她的遭遇,太陰殿必定不會置之不理。

她耐心等待片刻,沒有看見想象中的莊嚴車駕,卻聽見一陣“叮鈴鈴”“叮鈴鈴”的清脆鈴聲,由遠及近,好像一路從山巅上飛漱而下的清泉。

聶昭循聲望去,只見一駕不起眼的小車遠遠行來,車廂低矮,沒半點珠玉雕花,乍一看就是方方正正一個豆腐塊。

與清玄上神出行的儀仗相比,其寒素簡樸,相當于當代人騎自行車上班。

看到這一幕,聶昭就放心了。

然而她放心還是太早,剛要上前,身後便有一陣喧嚷嘈雜的呼聲傳來:

“去那邊看看!”

“上神回來之前,一定要找到神妃!萬一她跑去其他各殿,辰星殿的臉就丢大了!”

“唉,這聶姑娘當真不識好歹。上神如此厚待于她,她還這般矯情……”

“等一下,快看!那邊好像有人影!”

……被追上了?

看來這群飯桶成日裏坐吃山空,還沒有将一身本領都消磨殆盡,不至于連個初來乍到的新手都追不上。

聶昭一邊感慨,一邊當機立斷,顧不上問候寒暄,瞅準車駕駛過的時機縱身一躍,集中全身靈力護住頭臉,從懸挂着竹簾的車窗飛撲進去。

“……?!”

車中原本端坐着一道清瘦人影,正在閉目養神,冷不丁一擡眼,只見窗口驀地冒出個人頭,猛然倒吸一口涼氣:

“何人——”

“晚上好,叨擾了!”

聶昭單手在車廂上一撐,整個人渾似沒骨頭一般滑了進去,落地便向車中人拱手,清了清嗓子,開始字正腔圓地背誦講稿:

“我名為聶昭,本是凡間巽洲人氏。我受清玄上神渡情劫所累,國破家亡,舉目無親,一生幸福毀于一旦。”

“我有心斬斷情絲,誰知辰星殿蠻橫無理,竟将我強擄而來,施法軟禁,迫使我與清玄上神成婚。如今我好不容易脫身,正在躲避追捕,懇請仙長主持公道,保我一條生路。”

說罷她從容昂首,與車中人四目相對,兩人俱是微微一怔。

那人出乎意料的年輕,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模樣,腰佩長刀,烏發清清爽爽地束了個馬尾,流水般垂落肩頭,幾乎與身上黑衣融為一體。通身上下,除了頸間細細一道紅繩,再無半分點綴。

少年氣質出塵,這一束柔亮烏發,一襲玄色衣衫,非但不讓他顯得古板陰沉,反而成了最好的背景色,烘雲托月似的,越發襯出他嶺上新雪、幽谷蘭花般的一張臉來,正應了那句“男要俏一身皂”的俗語。

聶昭愣怔一瞬,旋即回過神來,接着道:“這位仙長,請問怎麽稱呼?”

“……”

少年緘口不答,一雙漆黑眼眸定定凝視着她,車廂中氣氛一時凝滞。

就在此時,忽然有個爽朗明快的男聲橫插進來,幹脆利落地打破沉默:

“他叫暮雪塵,我們都叫他阿塵!”

少年神色一變,正要開口,那男聲又自顧自接下去道:

“小妹放心,阿塵沒趕你下車,那便是願意帶你同行的意思。他不太會說話,看見女孩子就害羞,你別怪他,我們陪你聊天解悶。”

聶昭冷不丁被人叫了一聲“小妹”,感覺親切又滑稽,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但她環顧四周,車廂中再無第三道人影,不知聲音是從何處傳來。

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将竹簾掀開一線,俯身湊近窗邊,将整輛車駕細細打量了一遍。

直到此時她才發現,前方拉車的靈獸,既不是常見的天馬神駒,也不是珍貴的龍、鳳、麒麟之屬,而是——

三條雪橇犬。

“…………”

準确來說,是三頭形似雪橇犬的靈獸。

一頭是高大壯實的阿拉斯加,一頭是蓬松雪白的薩摩耶,還有一頭擁有灰狼般修長勻稱的體型,尾巴卻呼啦啦搖得像朵菊花。

聶昭定睛看去時,這靈獸恰好沖她回眸一笑,狗嘴一咧,白眼一翻,讓人感覺看見了魔性的彼岸。

……無論怎麽看,這都是一條哈士奇啊!!!

這下就連聶昭也吃了一驚,還未來得及反應,便只見哈士奇面帶詭異的微笑,狗嘴開合,流暢自然地說起了人話:

“小妹,你好啊。敢和辰星殿對着幹的人,我已經快一百年沒見過了。”

聶昭:“…………”

沒關系,問題不大。

只是哈士奇說話而已。

這裏畢竟是玄幻世界,不管是羊駝、土撥鼠還是哈士奇開口說話,都沒什麽好奇怪的。

…………不對,果然還是很奇怪啊!!!

用雪橇三傻拉車的神仙,不管怎麽想都很奇怪啊!!!

哈士奇還想再說些什麽,一旁的薩摩耶開口打斷了他,這次是個柔和的中性聲音:

“小心。他們要追來了。”

聶昭聞聲轉頭,果然看見辰星殿之人緊随其後,為首幾人揮舞兵刃,氣急敗壞地高聲呼喊,要太陰殿停下車駕,交出他們的“神妃”。

她心下一沉,正欲再為自己辯解幾句,黑衣少年——暮雪塵卻先一步将身前傾,一手解下腰間佩刀,手握刀鞘,冷不丁地遞向聶昭眼前。

“……”

少年眉眼低垂,薄唇翕動,說出了他與聶昭相遇以來的第一句話,“抓緊。”

“抓什麽……呃?!”

聶昭剛要應聲,便只覺車駕驟然加速,一瞬間從自行車突變為雲霄飛車,脫缰野狗一般撒着歡兒放肆奔騰,将追兵遠遠抛在身後。

幸好她及時握住刀鞘,否則被抛下的不止追兵,恐怕還有她自己。

聶昭:“?”

……這就是雪橇三傻的實力嗎???

而暮雪塵的提醒,直至此時才姍姍來遲:“抓緊我的刀。”然後又是數秒停頓,“車快,會摔。”

聶昭:“……謝謝。”

如果你說話沒有延遲就更好了!

恕我直言,你的語言系統,莫非是聯着2G網嗎?

與此同時,一團火球堪堪擦着車廂掠過,哈士奇“嗷嗚”一聲怪叫:“阿塵,他們用法術!”

“欺人太甚。”

薩摩耶語調低沉,其中隐含怒意,“燭幽上神傷重,但太陰殿還有阮仙君,他們真以為自己能為所欲為嗎?”

哈士奇扯開嗓門:“他們小人得志,仗着帝君縱容,就是能為所欲為!所以我們才要找到罪證,将他們繩之以法——嗷!”

暮雪塵面色一寒,正要提刀起身,這次卻是聶昭搶先一步,毫不遲疑地推開車門,抛給他一道纖細挺秀的背影。

“此事因我而起,自當由我善後。仙長放心,我去去便回。”

“等等。你——”

暮雪塵似乎一瞬間想起了什麽,話音戛然而止。

哈士奇代替他追問道:“對了,我想起來了!小妹,之前辰星殿方向傳來巨響,是不是你幹的?你是怎麽逃出來的?”

“……”

對此,聶昭報以一個“滿臉都寫着無敵”的潇灑笑容。

正如郁秀所說,雖然她修習仙術一日千裏,但終究只是個剛被點化的小仙侍,靈力貧瘠,在其他神仙面前不堪一擊。

萬幸,她手上有再合适不過的“充電寶”。

聶昭面向追兵站定,将手探入腰間一個小巧錦囊,摸出兩顆光彩奪目的明珠,随意夾在指間,像在把玩兩枚一文不值的玻璃彈子。

倘若郁秀在場便會發現,這兩顆珍珠,分明是她從清玄上神贈與的珠釵上摳下來的。

“等一下,你該不會……”

哈士奇狗軀一震,狗臉上寫滿震驚,狗尾巴好像過了電一般直直豎起,“小妹,你知道這些靈石的價值嗎?只要帶着它們回到凡間,你就能一夜暴富,像神仙一樣逍遙快活啊!”

我知道啊,聶昭想。

不就是魔都市中心一套精裝房嗎?

但是很遺憾,傻×的東西,只有用在傻×自己身上,她才不會膈應得慌。

說起來,她還得感謝清玄上神。

畢竟,“一擡手爆破魔都一套房”這麽爽……對不起,這麽豪爽的事情,穿越前的她可沒機會體驗。

所以,她更要把握這個機會——

“去。這波火葬場,給他們炸個七分熟。”

少女白皙的指尖一動。

然後,那顆被她當作“充電寶”的明珠,剎那間在她指尖燃起火焰,化為一道拖着長尾的流星,在人群上空轟然炸裂,綻放開充滿節日氛圍的盛大煙火。

“嗚哇……!!”

追兵猝不及防,被飛濺的火花糊了一頭一臉。

有人一張臉熏得焦黑,有人燎着了引以為傲的胡須和頭發,腦袋頃刻間燒成一團火球,整個人便成了一支熊熊燃燒的火炬,仿佛在歡送聶昭遠行。

“什麽,怎麽回事?這是什麽法術!”

“是靈石!她在炸靈石!!”

“居然将靈石當作燃料,這是人幹的事情嗎?!”

“閃開!第二顆要來了……哇!!”

……

不得不說,金錢的光輝果然十分耀眼。

在鈔能力開道之下,雪橇三傻順利突破重圍,穿透浩瀚的星海與雲層,告別人人向往的仙界,抵達了聶昭翹首以盼的人間。

人間正值破曉,天際旭日東升,抛灑出千絲萬縷的燦爛光芒,為天地萬物都鍍上了一層異彩。

漫天雲霞鮮豔似火,在蒼藍天幕上寂靜地燃燒。

自從穿越以來,聶昭頭一次感受到如此溫暖的熱量,恍然間竟有劫後餘生之感。

直至此時,她才算是真正逃脫了囚籠。

“……為何?”

暮雪塵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他似乎不太習慣與人交談,一字一句說得很慢,嗓音是少年變聲期之前特有的空靈清澈,如松風泠泠,玉聲琤琮。

“為何要走?在辰星殿,你會過得很好。”

他停頓了一下,又慢慢補充道:

“很多人都覺得,這樣就算是‘好’。我不喜歡辰星殿,但我從來沒見過,有人離開那個地方。”

聶昭回頭望去,只見少年神色沉靜,目光與嗓音一般清澈透明,想來是真心實意地感到不解。

于是她展顏一笑,大大方方坐在他對面,将一夜颠簸後略顯淩亂的發絲撥到耳後,輕松自在地袒露真心:

“沒什麽理由。真要說的話,那就是‘待在辰星殿,我不開心’。”

人嘛,最重要的就是開心。

她是聶昭,也只想做聶昭,不想做什麽“神妃”。

所謂的愛情,本該是錦上添花,而不是把她變成繡花,去裝點別人身上的錦緞。

無論身處哪個時代,這一點都不會改變。

“…………”

聶昭轉過臉面向晨曦與朝霞,人間自由暢快的風呼嘯而過,撩起她如雲般散落的長發,仿佛展開一面勝利的旌旗。

多好的人間啊,她想。

“嗯,現在我開心了。”

她雙手一拍,笑靥如花舒展,“接下來,我們談談舉報清玄上神的事情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