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如初見
“這個嬌嫩的粉紅色,你不覺得有點眼熟嗎?”
何止眼熟。
簡直就是熟透了。
聶昭長這麽大,從來沒見過這麽騷的東西。
她一邊無聲腹诽,一邊将視線從眼前鋪天蓋地的粉紅色海洋上移開,緩緩投向遠處的宮牆。
高聳的城牆之上,依稀可以看見一道高挑修長、鶴立雞群的人影。
雖然裝束稍有變化,但那道人影的輪廓和氣質依舊十分熟悉。
具體來說,就是那人頭頂高高隆起一塊,乍一看好像頭巾或冠冕,又好像是……一團巨大的毛球。
比如說,一只面如滿月的白貓。
“我說,那該不會是——”
“——找到了!!”
“是神妃!神妃在這裏!快圍住她,別再讓她跑了!!”
就在這時,聶昭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激動狂喜的呼喊,接着便是尖銳的破空之聲,顯然有人施放法術。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幾個急功近利的辰星殿仙官。
他們發現了聶昭的蹤跡,當場眼放綠光,撇開妖魔和四散奔逃的凡人不管,心急火燎地向她撲來。
“先別管那些妖魔,上神的吩咐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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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怎麽不見上神?我正在殿中小睡,突然接到傳信……”
“我也是……”
“我當時在摸牌九,剛贏了把大的,就被派到凡間來了!”
“好了,計較這麽多做什麽?上神吩咐,只管照辦便是。紅鸾司還有個副掌司位置空缺,今日誰先抓……咳,請回神妃,來日便晉升有望了!”
“……”
聶昭面色一寒,厲聲道:“到了這種時候,你們還惦記着給上司抓女人?”
她絲毫沒有遲疑,當即長身而起,足底在屋檐上重重一踏,身似飛鴻渡水,一轉眼已在半空,避過了兜頭劈落的各色法術。
與此同時,她揚手抛出天罰鎖,沉重而不失靈活的鎖鏈矯若游龍,描繪着風騷的S形曲線呼嘯而出,一口氣将三個毫不設防的仙官從空中掃落。
最後一個仙官下手最重,聶昭貼心地送了他一份贈品,鎖鏈在他腰間纏繞兩三圈,拖着他狠狠砸向地面,當場将一塊漢白玉地磚劈成兩半,“轟隆”一聲塵土飛揚。
“你……嗚啊!”
那人還想掙紮着起身,卻只覺脊背一痛,被一只鐵爪惡狠狠地踩了下去。
“*!”
阿拉斯加數百斤的身軀從天而降,一邊毫不留情地踐踏他,一邊口吐優美芬芳的中國話,“他**的,你們這群******的**東西,一天到晚就幹些***的*事,壞我修行!老子修了十年閉口禪,還沒有一次能修滿十天!***!****!”
聶昭趁機躍出戰圈,在半空中遠遠向他喊話:“多謝東風大哥相助,但你這十年根本就沒修行啊!要不下次換個別的?”
“昭昭!”
哈士奇縱身從屋頂上躍出,穩穩接住半空中下落的聶昭,“不用和他們糾纏!趁他們被妖魔纏住,我帶你和秦筝一同回仙界去,讓阮仙君主持公道!”
“回去?”
聶昭環顧四周,“眼下這種情況,我們不該留下來主持大局嗎?”
哈士奇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可對付不了,交給大哥和阮仙君吧!抱香君是條難纏的老狐貍,不知為什麽特別讨厭狗,當年就讓我吃足了苦頭!四兇之中,除了羅浮君那個剝皮拆骨的瘋子,我最不想遇見的就是他!”
粉紅色。
老狐貍。
讨厭狗。
頭上有個大包。
“所以說,你不覺得他這個脾氣很熟——”
聶昭還沒來得及說完,只見眼前轟然炸開一片彩光,又有十幾道花裏胡哨的法術襲來,直炸得四面煙塵滾滾,瓦礫橫飛。
辰星殿仙官陰魂不散,蝗蟲般一波勝過一波,竟然紛紛撇下妖魔,沖着她這個逃婚小嬌妻來了!
聶昭白眼翻得快要飛出天靈蓋,當下也不懼戰,将天罰鎖一端纏在手臂上,另一端呼啦啦舞成了一團水潑不進的銀光,準備讓對方見識一下社會主義鐵拳。
然而——
“嗚啊?!”
“什麽,什麽東西……別過來!別過來!噫啊啊啊啊!”
——還沒等她出手,對方就被另一記鐵拳擊墜了。
準确來說,那玩意兒既不夠“鐵”,也不是“拳”,而是一團毛絨絨、軟綿綿,色彩明豔,質地蓬松,如同雲霧一般輕柔飄逸的神秘物體。
當然,這團神秘物體也是粉紅色的。
雖然綿軟輕柔,但不知為何,卻能在衆仙官臉上打出“咣”的一聲巨響,還能将他們生生砸進宮牆,打造成一座座後現代主義浮雕。
緊接着,這團粉紅色的神秘物體飛快靠近聶昭,像條棉被一樣兜頭籠罩下來,将她整個人包裹得嚴嚴實實,一把卷起來拖向空中,恰好避開了一波瞄準她後背的飛箭。
“昭昭?!”
“我——沒——事——”
哈士奇大驚失色,反倒是聶昭本人不慌不忙,一邊高聲喊話,一邊在半空中調整了一下姿勢,免得不小心閃到腰。
一番天旋地轉後,她感覺雙腳穩穩當當地落了地,速度和角度都恰到好處,沒讓她受到半點沖擊。
“……”
聶昭深吸一口氣,伸手掀開包裹自己的“棉被”,大大方方地擡起頭來。
不出所料,她此刻站立的位置,正是方才視野中那道宮牆。
出現在她面前的人影,正是——
“……咦?”
不對,這次不是“不出所料”。
與她記憶中的形象相比,那人從頭到腳都換了一身行頭,就像游戲角色換了一套豪華特典皮膚,整個人都煥發着“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快來誇我快來誇我”的光彩。
若不是他眉宇間的戲谑神态未改,眼角的淚痣和頭頂的圓臉白貓也未改,聶昭幾乎都有些不敢認了。
“好啊,聶姑娘。”
白貓率先舉起肉墊打招呼,“幾個時辰沒見了。看到你沒事,我和阿幽就放心啦。”
“你……”
聶昭不避不閃,将對面那人仔仔細細打量一番,方才意味深長地開口道:
“黎公子,幾個時辰沒見,你的貓沒變,人……變化還挺大的。”
——抱香君。
從哈士奇和花想容口中,她得知這位魔頭是個真實年齡不詳、自稱永遠二十歲的狐妖,降生于“妖都”桃丘,一片綿延數百裏的絢麗桃花海。
他是凡間百年一遇的強悍大妖,視仙界招安如敝屣,以妖修之身入魔道,率衆祭祀魔族始祖,我行我素,喜怒無常。
對待自己看不上眼的人物,無論人、妖、仙、魔,他都是一樣冷酷無情。
——現在,她知道的要比其他人多一些了。
比如抱香君出身桃丘,一身桃色皮毛,愛屋及烏,也喜歡桃花嬌豔粉嫩的紅。
比如他既不冷酷也不無情,除了品味有點騷之外,總的來說還是“這人(妖)能處,有事真上”。
他喜歡貓,但從來做不出正常的貓飯。
他讨厭狗,主要是因為幼年時遭受惡犬圍攻,差點被咬禿了全身上下的毛。
比如……
江湖傳說他“殺人看心情”“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其實沒那麽誇張。
他恨之欲其死的,說不定就像他自稱的一樣,只是那些“最臃腫、最貪婪的蛀蟲”。
“抱歉,聶姑娘。我是不是吓着你了?事急從權,回頭我再好好向你賠罪。”
對面那人輕笑出聲,細長指尖點着眼角淚痣,宛如初見時一般,姿容千般妖豔,意态無限風流。
他容貌生得美,打扮也隆重,原本随意散落的黑發細細盤攏編起,粉玉髓雕刻而成的花簪映着日光,比真花更添一分潤澤。
就如同“大祭司”這個頭銜一樣,他換上了一整套充滿異族風情的華麗袍服,胸口挂着層層疊疊的骨飾和珠飾,衣擺逶迤曳地,桃枝刺繡搭配水紅鑲邊,別有一段陽春三月的明豔妖嬈。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頭頂一對毛茸茸的尖耳朵,以及身後那一團蓬松、綿軟、渾圓,體積比他本人還大,一看就手感上佳,很少有人能拒絕的……
粉紅色的大毛尾巴。
那甜美的色調,飽滿的外形,與其說是桃花,不如說更像是水蜜桃。
“……”
這一刻,聶昭完全理解了。
為何妖狐擁有颠倒衆生、傾國傾城的強大魅力,一直被視為紅顏禍水。
這(尾巴)誰頂得住啊!!!
更別提這狐貍精一邊娓娓道來,一邊還用大尾巴代替雙手,安撫般攏着她肩頭,仿佛給她裹了一條上好的狐貍毛披肩。
“我不知外人如何編排我,但妖都向來不傷百姓,你放心回仙界去吧。不如說,就是為了讓你能順利回去,我才會多此一舉。”
“你的‘直播’很有意思,若有機會,我還想再看一次。”
狐貍毛披肩松軟又暖和,就像狐貍精的嗓音和笑容一樣,溫柔似水地從聶昭頰邊和心尖上撩過。
若是換了旁人,只怕連骨頭芯子都會融化成一池春水。
但聶昭不是旁人。
即使置身于溫柔鄉裏,她也不會改變自己鋼鐵般的本性。
“……黎公子。”
聶昭深吸一口氣,筆直注視着換了一身行頭(可能是為了撐場面,還化了全妝)的黎幽,誠懇說道:
“你放心,我們不興種族歧視那一套。即使你不是人,只要我們擁有共同的理想目标,你依然是我們的好同志,我不會對你有偏見。”
“所以說,其實你不用一直隐瞞身份的。同志之間,還需要計較那麽多嗎?”
黎幽:“……”
得到了理想的回答,但沒有完全得到。
所以說,到底為什麽是同志啊。
就在兩人對話期間,時不時便有穿戴粉色飾品的小妖飛來,向黎幽彙報工作進度:
“大祭司,我們已經鎮壓了軍營!這些混吃等死的廢物,欺負人一套一套的,遇上我們根本不堪一擊!”
“大祭司,我們攻占了糧倉!他們對農民征收重稅,囤積的糧食有那——麽多,都堆在倉庫裏發黴了!大家很生氣,說要吃幾個人消消氣才行!”
黎幽負手而立,矜持地含笑點頭:“做得很好。今晚有慶功宴,人倒不忙着吃。”
但偶爾也有不和諧的聲音:
“大祭司,我們活都幹完了,什麽時候結工錢呀?”
“大祭司,你旁邊這位妹妹是誰呀?我們聽流霞君說,你在外面給人家妹妹做小白臉,天天吃軟飯,整個山市都看見了!”
“大祭司大祭司,軟飯是什麽呀,軟飯好吃嗎?今晚我們辦慶功宴,能吃到這種飯嗎?其實我要求不高,只要是吃了不會吐的飯就行!”
“我只要不會昏倒就行!”
“我只要不死……”
“……”
黎幽依舊面帶笑容,但那層笑已經有點挂不住,其中隐約泛起了一點殺心:
“乖。如果你們不會說話,可以閉上嘴安靜吃飯,沒人拿你們當啞巴。”
“昭昭!”
與此同時,哈士奇也穿過粉色海洋落在聶昭身邊,“你沒事吧?我來救你啦,我們趕緊回去吧!”
聶昭:“……”
看來就像抱香君怕狗一樣,狗也很怕抱香君,一時間精神高度緊張,竟然沒認出他就是同行的養貓人。
“也好。既然‘魔頭’是黎公子,此地就用不着我操心了。”
聶昭一邊輕巧地跨上狗背,一邊回頭望向黎幽:“話說回來,有個問題我很在意——”
“黎公子,既然大家都是同志,我可以摸你的尾巴嗎?”
“更進一步說,我們搞好關系以後,我可以把臉埋進去嗎?可以用來當被子或者枕頭嗎?”
黎幽:“?”
你所說的“同志”,是指這種關系嗎?
在你老家,一般人會吸同志的尾巴嗎?
就在此時——
“抱香君……是抱香君!”
“這魔頭常年鎮守妖都祭壇,甚少踏足桃丘之外,怎會出現在這裏?!”
“這,這該如何是好?聽說他曾以一己之力阻擋鎮星殿讨伐,上神只讓我們帶回神妃,從未說過……”
“別唠唠叨叨了,還不快上?萬一讓神妃逃脫,我們如何向上神交差!”
仿佛是為了給卡殼的黎幽找回場子,辰星殿衆仙官及時上線,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仙器、法術、劍光如同暴雨一般傾盆而下,幾乎将他淹沒在一片光污染之中。
“……呵。”
然而,黎幽站在原地一步未動,水蜜桃似的大毛尾巴“唰啦”一下展開,這些仙法就好像自個兒長了眼睛,堪堪擦着他身側掠過,連個刮痧的“刮”字都沒挨着,反倒将他的衣袍和長發吹起,還給他鑲了一圈五光十色的邊,成了白給的五毛特效。
“完了?”
黎幽擡起臉來涼涼一笑,細長的狐貍眼眯起,眼珠清透明亮,底色是近乎于紫的深藍,點點碎芒閃爍其間,好似內蘊一片璀璨星海。
任誰都看得出來,那目光冷冽刺骨,其中沒有半分笑意。
用聶昭的話來說,大概就是“殺過一萬個人的眼神”。
但這一次,背向騎着哈士奇遠去的聶昭,面對在他看來“無一不可殺”的蛀蟲,黎幽說的是:
“‘完了,我就不留你們了。’——雖然我想這麽說,不過這一次,還是将你們的頭顱寄放片刻吧。”
“她一心一意辦案,若你們都死了,她不就無人可辦了嗎?”
就像當日向聶昭表明心跡時一樣,這可止小兒夜啼的大妖神色輕佻,語中帶笑,笑中又有重逾千鈞、不容置疑的真誠。
殺意與好意,都是一般真誠。
“諸位放心。今時不同往日,仙界既有磊落之人,我自會将你們送到她手上,讓諸位死得堂、堂、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