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好前程

親手将清玄推入火葬場以後,聶昭了卻了一樁心事,便和暮雪塵一道前往凡間,回到了熟悉的震洲都城。

暮雪塵嘴上不說,但周身都萦繞着快活的氣息。

這一趟故地重游,凡間局勢漸趨穩定,百姓無不為鎮國公的倒臺歡欣鼓舞,家家戶戶喜氣洋洋。

兩人并肩立在雲端俯瞰,只見城中張燈結彩,火樹銀花,一派升平景象。

“這樣就好。”

聶昭面露欣慰之色,卻并未因此放松心神,“扳倒一個鎮國公,推翻一個傀儡皇帝,可保百姓幾十年太平。不過,以後的事就難說了。”

暮雪塵半懂不懂地聽着,先是“嗯”了一聲,然後又皺着眉慢慢道:“那麽,要怎麽辦?”

“簡單啊。”

聶昭彎了一下眼角,滿臉都洋溢着理想主義的光輝,“只要沒有皇帝,讓百姓當家作主就好了。”

暮雪塵:“?”

他努力思索的模樣着實可愛,聶昭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一把他烏黑順滑的頭發。

“現在你可能還不明白。不過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親眼看看,那是怎樣一番光景。”

暮雪塵:“……我,比你大。”

聶昭:“啊,抱歉——”

暮雪塵:“但是,我不讨厭這樣。聽你說話,感覺很像我過世的母親,雖然我沒有見過。”

哈士奇:“前一句說得挺好,後一句是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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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聶姑娘!暮大哥!”

在他們與秦筝約定的碰頭地點,數日未見的少女神采飛揚,像只出了籠的飛鳥,隔着老遠就向他們揮手道:

“多日不見,兩位一切可好?”

震洲舞弊之事曝光後,一切都各歸其位,正是“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

鎮國公一家人頭落地,盤根錯節的關系網也被逐一拔起,依律定罪量刑。

該革職的革職,該革腦袋的革腦袋。

秦筝歷經波折,終于取回了屬于自己的成績,如願進入南天書院就讀。

如今,她是震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女狀元,更是書院中大小姐妹的偶像,日子過得如魚得水,再也不用如昔日一般擔驚受怕。

秦家與她,早已是雲泥之別。

至于琉璃,或許是為了履行和聶昭的約定,她放回了所有擄走盤問的考生,并未損傷他們毫發。

到頭來,除了與她仇深似海的錢家之外,她沒有殺害任何一個人。

當然,這些考生中也有人不學無術,企圖行賄賂之舉,後來都進大牢和鎮國公一黨作伴了。

自那以後,琉璃遲遲沒有投胎,一直徘徊在秦筝身邊,陪着她讀書上課,看着她吟詩撫琴,滿身的殺氣和戾氣一點點淡去,幾乎不像個厲鬼了。

秦筝也不怕這位“鬼姐姐”,待她如待尋常親友一般,兩人時常交流課業,度過了一段親密無間的好時光。

“姐姐懂得可多了!”

秦筝興致勃勃地拉着聶昭,小鳥一樣說個不停,“我不熟悉的典故,不了解的逸聞,她都能說得上來。除了嬷嬷,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博學的人。”

說到這裏,她又有些沮喪:“倘若姐姐還活着,該是何等驚才絕豔的人物。只可惜……”

聶昭安慰道:“正因如此,你才要加倍刻苦努力。來日你成為仙官,為天下人主持公道,世上便不會再有下一個琉璃。”

“就像聶姑娘一樣嗎?”

秦筝擡起臉來,眼中閃爍着憧憬的光亮。

聶昭笑道:“就像阮仙君一樣。我還差得遠呢。”

秦筝受她鼓舞,大大振奮了一番精神,又接着道:“對了,能否請你幫我找個人?嬷嬷前些時日說要回鄉探親,至今沒有消息,我擔心她遇上了什麽變故……”

“這個不難,包在我身上。”

聶昭一口答應,“我常聽你提起這位嬷嬷,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秦筝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眼中浮現幾分懷念之色:

“嬷嬷她……是位端莊持重的老婦人,不太喜歡與人說話,待我卻很和藹。談起學問,她總是嚴謹、自信又從容,不卑不亢,不驕不餒。不知有多少次,都是她撫平了我心中的恐慌。”

“爹娘不肯讓那些夫子提點我,從小到大,都是嬷嬷瞞着他們,手把手教我讀書。也是她告訴我,不可自怨自艾,唯有奮發進取,才能将命數掌握在自己手中……”

聶昭正聽得入神,忽然迎面撞上一道人影,下意識地讓開幾步。

那人卻不依不饒,一把扯住她道:“別走!”

“嗯?”

聶昭扭頭看去,只見對方是個風韻猶存的中年美婦,面色是濃妝都遮掩不住的憔悴,卻将下颌擡得很高,強撐着高門貴婦的雍容氣度。

在她身後,還跟着兩個濃眉大眼、細皮嫩肉的小男孩,一個七八歲模樣,另一個約莫十歲出頭。

這三人穿着半新不舊的春衫,每一道褶皺都被仔細熨燙撫平,卻始終難掩陳跡,好像一張青春不再的臉。

尤其是那婦人,發量不算大,發髻卻梳得很高,端端正正插着一支鎏金黃銅步搖,在燈火映照下明晃晃地閃光,一看就是家道中落,捉襟見肘地維持着最後的體面。

“娘……?”

秦筝停下腳步,目光中只有警惕戒備,絲毫沒有與親人重逢的欣喜,“你來做什麽?”

那婦人脂粉下的面皮微微一抽,精心畫過的雙眉立起,帶出幾分尖酸刻薄的兇相來。

她疾步上前,緊盯着秦筝道:“好,好啊。你這不孝女,翅膀硬了,就連自己的爹娘兄弟都不認了?”

見秦筝一言不發,她又紅着眼擡高嗓門:

“你可知道,你父親和兄長都下了獄,很快就要被流放去離洲了!那種蠻荒之地,人煙稀少、妖獸橫行,他們怎麽受得了?全家人都盼着你為他們說情,你卻不聞不問,連家也不回了,這是要與秦家斷絕關系嗎?”

聶昭一聽,差點沒當場笑出聲來。

還有這種好事?

她見暮雪塵有心上前,連忙一把将他攔住,壓低聲音道:“我們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此事還須秦姑娘親手了斷,你且看着。”

“娘,女兒只有一句話問您。”

面對母親聲淚俱下的質問,秦筝語氣平淡,神色泰然,如同一尊安詳沉靜的白玉佛像。

“父親和大哥與鎮國公勾結,将我的試卷出賣給他們,又為了封我的口,企圖逼迫我嫁給周韬。這些事情,您都知道嗎?”

“這……”

秦母一時有些心虛,但很快又理直氣壯起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能有錯不成?”

“你爹說得對,你一個女兒家,讀那麽多書做什麽?還不如給兄弟謀個好前程,往後他們登上高位,你做個享清福的正房娘子,既有夫君寵着,又有娘家兄弟幫襯,這不就是神仙一般的好日子嗎?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聶昭心想,在封建時代背景下,這或許的确就是“神仙一般的好日子”了。

至于為何秦筝不甘心、不願意,大概也沒什麽旁的原因,就因為【她是個人】吧。

但凡是人,落在不如意的境地裏,又意識到了這種不如意,總是要不顧一切往上走的。

“娘,我不明白。”

秦筝低垂着眼睫,嗓音輕柔而篤定,“我想了很久,很多,卻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為何我要給兄弟謀一個好前程,卻不能為自己去謀、去争呢?”

秦母微微一怔,眼神游移:“這……血濃于水,兄弟姐妹之間,本就該互幫互助……”

秦筝苦笑道:“我贈他們一腔熱血,他們還我一把屠刀,這就是娘眼中的‘互幫互助’?既然如此,您不妨早些告訴我,你們養我只當養一頭待宰的豬羊,也好過讓我白白期待,錯将屠夫當作親人。”

“放肆!”

秦母氣得渾身發抖,尖尖的指甲幾乎戳到秦筝臉上,“我是你娘,你敢這樣與我說話?書院是怎麽教你的?你等着,待我見到夫子,定要與他們理論……”

“理論?”

聶昭在一旁忍俊不禁,“看夫人如今處境,怕是進不了書院的門吧?”

“你還有臉說!”

秦母被戳中痛處,眼睛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要不是你們,秦家怎會被抄沒家産,祖宗基業毀于一旦……”

聶昭:“哈哈!”

秦母:“……”

聶昭:“對不起,我不該笑,是不是?但我也沒辦法,人是我打的,你在我面前哭訴他們被打得有多慘,我實在很難不笑。”

秦母:“………………”

一哭二鬧都徒勞無功,她只能使出最後一招殺手锏,轉向秦筝發狠道:

“你可以不救你父親和大哥,但你身為長姊,必須收養兩個弟弟,帶他們一道飛升。”

她自以為握住秦筝把柄,越說越是得意:

“你不是想成仙嗎?你若不答應,我就一頭碰死在這裏,讓天下人都知道,你秦筝是個逼死母親的——”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從身後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喚道:“秦夫人,秦夫人。”

“什麽事?”

秦母冷不防被人打斷表演,沒好氣地回過頭去,“沒看見我正在教訓女兒——”

她身後那人是個女郎,聞言輕笑一聲,幽幽道:

“你說的‘一頭碰死’,是指這樣嗎?”

女郎緩緩擡起頭來,撥開披覆在額前的黑發。

隐藏在那頭長發後的,赫然正是一張鮮血淋漓、皮焦肉爛,半面都是森森白骨的凄慘面孔。

“秦夫人,你好呀。”

琉璃眯縫起沒有眼球的雙眼,牽動着牙床外露的臉頰,向秦母綻放開一個千瘡百孔的微笑。

秦母:“————”

“啊————啊啊————”

“有鬼啊啊啊啊啊————————!!!!!”

……

就這樣,秦筝與原生家庭之間的孽緣,在母親和弟弟們刺破天際的慘叫、落荒而逃的背影中,斷了個幹幹淨淨。

直到這一家子螞蝗精跑得不見蹤影,聶昭才發現暮雪塵一直緊緊攥着她衣袖,身板挺直,神情僵硬,雙眼怔怔凝視着虛空。

聶昭:“……雪塵?你該不會是害怕女鬼吧?”

暮雪塵:“不是。”

聶昭:“那個,你不用勉強。我已經見過怕狗的魔頭,就算你是個怕鬼的仙官,我也不會笑話你的。”

暮雪塵:“不是。真的不是。”

情急之下,他使出全身的力氣加快語速:“從剛才開始,那個‘怕狗的魔頭’,就一直在酒樓上看着你。我只是在防備他。”

聶昭:“???”

她猛然回頭,只見身着紅羅衫、頭戴桃花簪的俊美青年,正似笑非笑地斜倚在酒樓窗口,遙遙向她舉杯。

“聶姑娘,別來無恙。要上來共飲一杯嗎?對了,狗不得入內。”

“聶姑娘,你就聽他這一回吧!”

還沒等他說下去,白貓小桃紅就從他頭頂冒出來,給他戴上了一頂既不威武、也不風流,但別有一番活潑可愛的毛絨帽。

“前日慶功宴上,有幾個兄弟喊上了熟識的犬妖朋友,可把他吓得不輕,都把醬油當成酒喝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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