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火葬場

令人意外的是,聶昭一口氣罵了個爽之後,不僅沒有拂袖而去,還跟随着小仙子的背影,來到了改天換日後的辰星殿。

她有理有據地解釋道:“再怎麽說,這也是我親手炸掉的地方。作為‘回頭看’工作的一環,我得來巡視一番,看他們能不能重建出個人樣。”

“放心吧昭昭。”

哈士奇一溜小跑在前頭領路,時不時回過頭來解說,“帝君已經決定,暫時讓東曦神女接管辰星殿,再安排幾位得力的仙君輔佐,人選由各殿共同推薦。”

“鎮星殿的承光上神輩分高、脾氣大,而且向來偏袒清玄,要讓他閉嘴,這是最好的辦法。不過,神女一旦掌權,就不會再任由他擺布了。”

東曦神女性情柔弱,心地卻極好,而且謙虛向學,太陰殿一向樂意照看她,更樂意支持她反抗她爸爸。

小神女頭一次獨當一面,心中既雀躍又忐忑,在太陰殿鼓勵下,最終還是期待和喜悅占了上風,滿心想着在新崗位大展身手,和前輩們一起發光發熱。

相比之下,即将被掃地出門的清玄上神,就沒有這麽好的心情了。

堕仙崖是個什麽鬼地方,岩漿泡澡是個什麽喪心病狂的酷刑,他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心裏總歸有那麽點AC數。

要知道,清玄在仙界享福數千年,歷劫時吃過的苦還沒聶昭一年吃的多,哪裏受得了這種罪?

因此直到現在,他仍然以“收拾行裝,整理內務”為名,死豬不怕開水燙地賴在辰星殿,盼望着天帝回心轉意,饒過他這一回。

臉皮之厚,令人嘆為觀止。

聶昭當然不會讓他得逞,帶着三傻風風火火趕往辰星殿,揚手揮出天罰鎖,在大門上“哐”地鑿出個洞來。

“清玄!開門!開門開門開門哪!!”

光拆門還不夠,她還堵在殿門口高聲喊話:

“別躲在裏邊不出聲,我知道你占着別人家!你不是說行李太多,兩三日收拾不完嗎?我幫你呀!指哪拆哪,連拆帶砸,包你一個時辰輕松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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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玄:“…………”

幾番刺激之下,他再也控制不住瀕臨崩潰的情緒,大步踏出殿外,直奔斜倚着一根門柱看熱鬧的聶昭,上手就是一個柱咚。

“昭兒,你為何如此待我?”

他一手撐着冰冷的柱石,眼尾猩紅,嗓音沙啞,蒼白面孔上透着山雨欲來的陰鸷。

他的雙腿和嗓音一樣微微發顫,主要是因為被阮輕羅敲碎的膝蓋骨還在疼,疼得像得了二十年老風濕。

“是我不好,不該強迫于你,讓你受了許多委屈。”

為了勸說聶昭回心轉意,清玄搜索枯腸,絞盡腦汁,說出了原身一輩子都沒機會聽到的軟話,“但我只是太愛你了,昭兒,你莫要與我置氣,我今後定會……”

“……”

聶昭面無表情地轉過頭,朝他撐在自己腦袋邊的胳膊瞥了一眼,像在看一個砧板上的豬蹄。

然後,她掄起天罰鎖,毫不猶豫地向他關節處砸了下去。

“嘎啊———————?!!”

清玄冷不防遭此痛擊,一個沒繃住,發出了和霸道總裁完全不搭調的聲音。

“嘶……你,你做什麽?!昭兒,你怎會變得如此野蠻!!”

“沒什麽。”

聶昭輕描淡寫道,“我這人愛讀書,在書中讀到這種情節的時候,一直都很想砸斷男主角的胳膊。機會難得,一不小心就動手了。”

“你別說,還真是挺爽的。”

離開太陰殿之前,她還特意請阮輕羅向天罰鎖中注入了一部分靈力,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這麽快就用上了。

清玄:“???”

“昭兒,你……你真的變了。”

他緩緩擡起完好的那條胳膊,掌心抵住胸口,用一種自以為深情款款、實際上好像被踢到蛋的眼神注視着聶昭,痛心疾首地控訴道:

“我不信,從前你不是這樣的!你可還記得,當年我們……”

聶昭翻個白眼:“不記得,不關心,不太熟。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嗎?我是不會去堕仙崖探監的,你最好有屁快放,我也好一口氣罵完。”

清玄:“……”

——37度的喉嚨,怎麽能吐出如此冰冷的話語?

他那沉痛、悲傷、支離破碎的表情,泛着點點淚光的眼波(主要是疼的),仿佛在向聶昭如此傾訴。

而聶昭不僅沒有絲毫憐憫之情,還嫌棄他站得太近有礙觀瞻,一閃身退開幾丈遠,故意扯着嗓門向他喊話:

“對了,我剛才忘了說了。我來此之前知會了太陰殿,打算多叫上幾個兄弟幫你搬家,保管你今晚就泡上岩漿浴,一刻鐘都不耽擱。”

“好歹我也做過你的大冤種,如今你要收拾包袱蹲大牢,于情于理,我都該送上最後一程。怎麽樣,夠意思吧?”

清玄:“…………”

他很想破罐破摔地大喊一聲“你給我滾”,但內心始終有一縷對舊日光景的眷戀徘徊不去,如絲線般嵌入五髒六腑,絞得他心肝脾肺腎都一抽一抽地疼。

究竟是哪裏出了差錯?

他好端端地過日子,美滋滋地談戀愛,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清玄擡頭望向聶昭冷酷而陌生的面容,強忍着膝蓋和手肘鑽心的疼痛,懷着最後一線希望顫聲道:

“昭兒,你能不能随我去一個地方?”

……

清玄帶着聶昭前往的地點,乃是位于太白殿附近的一處幻境。

此地名為“蜃景”,據說是長庚上神親自開發,可以完美還原記憶中的風景,還能提供沉浸式角色扮演服務,堪稱仙界特色VR,是繁忙工作之餘放松解壓的大好福地。

聶昭本想一口回絕,聽暮雪塵和雪橇三傻你一言我十語地解說過後,心頭靈光一閃,反客為主道:

“清玄上神,我可以随你進入蜃景。”

“但與此相對,你也要進一趟我布置的幻境,內容、角色都由我來決定。我只有一個要求——無論看到什麽,你都必須堅持到底,不能中途退出。”

清玄急于挽回逝去的愛情,忙不疊地滿口答應:“好,任何幻境我都接受。昭兒,無論你讓我看什麽,我對你的心意都不會動搖。”

聶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擡手道:“既然如此,那就請吧。”

不出所料地,清玄向聶昭展示的幻境就是他下凡渡劫期間,與原身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

比如——

他扮演的落難皇子倒在路邊,被心地善良的原身救起,每日端茶送飯、換藥包紮,将他照料得無微不至。

又比如——

他給原身亮了幾手稀松劍術,引得天真爛漫的小姑娘驚嘆不已,滿心滿眼都是對“大俠”的崇拜。

再比如——

他帶着原身去郊外春游踏青,與她一起放集市上十文錢買來的風筝,摘下一朵開得正豔的紅花戴在她耳畔,對她說“丫頭,你就像花兒一樣美”,換來她面紅耳赤,雙手奉上一片純潔、真摯、不染纖塵的少女芳心。

聶昭:道理我都懂,但你摘的怎麽是朵罂粟花啊?

清玄用一朵罂粟打動了這個世界的“聶昭”,這段仙凡情緣也一如罂粟,令情窦初開的少女深陷其中,難以自拔。直到從美夢中醒來,她才發現自己早已一無所有,不知不覺葬送了本該平安喜樂的一生。

“昭兒,你……你覺得如何?可都回想起來了?”

清玄心知自己毫無退路,在編織幻境上使出了渾身解數,比以往任何一次工作都要認真,各種特效、濾鏡、畫外音不要命地往上堆,回憶中布滿了鋪天蓋地的粉紅泡泡,恨不得将聶昭按在裏頭腌成個戀愛腦。

然而他一通操作猛如虎,回頭一看聶昭——

“雪塵,我看幻境裏這片草地不錯,要不要在這裏烤紅薯?”

“好。我來烤。”

“那我們來收集落葉!阿塵手藝可棒了,雖然這裏是幻境,但味覺享受也是一樣的!”

清玄:“???”

——不是,我拼了老命編織我們愛的回憶,你怎麽把兄弟和狗都帶進來了?

——在你眼中,我就是個自作多情的二百五,只配回家種紅薯嗎?

聶昭:你好,是的呢!

“演完了?演完了就換我。”

她一邊拉着暮雪塵和三傻烤紅薯,一邊轉向失魂落魄的清玄,勉強賞了他十分之一的餘光。

“這幻境被我承包了,你出去單獨開個房,我會提前給你設置好角色和情節,你只管進去體驗就好。”

“……好。我去便是。”

清玄一心沉浸在失戀的酸楚之中,沒有将聶昭口中的“幻境”放在心上,只是機械地依言照辦。

在他看來,一個剛成仙的年輕姑娘,還能搞出什麽龍潭虎穴不成?

最多也就是讓他扮演“聶昭”的角色,回顧她的人生,親身體驗一遍她遭受的磨難與痛楚罷了。

只要他咬咬牙挺過去,說不定就能讓她消氣,反過來在天帝面前為他求情。

清玄至今仍然懷抱着一絲僥幸心理,嘴上還在垂死掙紮:“昭兒,我想……”

“呃?!”

就在下一秒,一陣強過骨折千百倍的劇痛從腹部傳來,令他瞬間四肢麻木,啞然失聲,捂着高高隆起的小腹蹲下身去。

……等一下。

隆起的,小腹?

“我……我是……”

在一波高過一波、一浪強過一浪的激烈疼痛中,清玄渾身顫抖着瑟縮成一團,透過因淚水和冷汗而模糊的視野,驚慌失措地低頭望去。

他沒有猜錯,聶昭的确讓他變成了一個女人。

但他沒有變成“聶昭”,而是變成了……

“……誰?”

這個女人,他根本就不認識啊!

女人身穿破舊的粗布衣衫,灰撲撲的補丁打了一層又一層,雙手布滿老繭和皲裂的傷口,獨自枯坐在一間家徒四壁的茅草房裏。

無論怎麽看,這都是個窮困潦倒、在黃土地裏讨生活的村婦,根本不可能與仙界扯上半點關系。

這村婦究竟是誰,與他有何幹系,為什麽他要在這裏體驗她分娩前的陣痛?

“昭……你這是……什麽意思……”

“清玄上神,你大概不知道吧。”

聶昭一邊有樣學樣,跟着暮雪塵一起用小樹棍扒拉火堆,一邊面不改色地開口道。

“在你治下的震洲,金家只手遮天,橫征暴斂,苛捐雜稅一層一層壓下去,結果就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鎮國公價值千金的‘生子秘方’喝了一帖又一帖,村裏付不起診金的孕婦只能聽天由命,鬧不好就是一屍兩命。缺衣少食、貧病交加之下,許多幼兒不足歲便會夭折。”

“也有人奮起一搏,拼着一腔熱血進京敲天鼓、告禦狀。運氣好的被鐵蹄踩斷了腿,運氣差的不知被埋在哪個墳堆。”

“我……我沒有想過……”

清玄只覺整個人都被生生撕扯成兩半,拼命蠕動着幹裂發白的嘴唇,枯涸的喉嚨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我看震洲繁華富庶,以為一切安好,便放手交給金仙君……是我疏忽,我有錯,這些我都認……求求你……”

他再也支撐不住顫栗的身體,只能無力癱倒在冷冰冰、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像條脫水的魚一樣開合嘴唇。

他想逃離蜃景,但創造幻境的長庚上神修為在他之上,這座大陣足以拘束他的神魂。

他想掩住耳朵,但聶昭尖銳冷漠的聲音就像一把鋼釘,不由分說刺入他顫抖的腦髓。

“清玄上神,這些凡人給你磕頭、求你救命的時候,你都在做些什麽呢?”

随着聶昭話音落地,陣痛戛然而止。

清玄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只見場景驟然變換,沸然人聲灌入耳鼓,明亮刺眼的天光從頭頂傾注下來。

他風塵仆仆地站在都城街頭,腳上一雙草鞋磨穿了底,不知多久沒洗的頭發打了結,浸透了炎炎烈日曬出來的汗水,一绺一绺油膩膩的粘在臉上。

這一次的他,赫然是個冒險進京,攔在宮廷車駕前大聲疾呼的小夥子。

他面前是高高在上的權臣,兇神惡煞的官兵,還有四匹膘肥體壯、一看就比他身家性命還金貴的駿馬,馬蹄高高揚起——

“啊————!!!”

“哦,對了。”

在清玄的痛呼聲中,聶昭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他們求救的時候,你在看星星看月亮,你在摘花追求小姑娘,你在給自己準備一場舉世無雙的婚禮。遠方的哭聲太輕了,傳不進你的尊耳。”

“你猜猜看,在你這段不事生産、毫無建樹,簡單來說就是浪費公共資源的‘情劫’裏,究竟有多少人和琉璃一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死得悄無聲息?”

聶昭扒拉開狗子們高高堆起的落葉,刨出個熱騰騰、香噴噴的烤紅薯來,捧在手裏慢條斯理地剝開,就像一層一層剝開清玄那張光鮮亮麗的人皮。

“你不知道也沒關系,我知道就行。”

“從現在開始,我會讓你親身體驗他們每一個人的經歷,和他們一樣被踐踏、被欺淩、被屠戮。只有這樣,你才能真正理解自己罪行的重量。”

“至于幻境的持續時間嘛,按照一個人三十年來算,大概也就幾萬年吧。有點長,你忍一下。”

“…………”

面對這條從未設想的道路,不僅清玄如遭雷擊,雪橇三傻也目瞪口呆,齊刷刷地張大了狗嘴。

阿拉斯加:“我*——”

随即他想起自己在修閉口禪,在兩個弟弟犀利的眼神之下,立馬又把狗嘴給閉上了。

暮雪塵的表情沒有變化,因為他本來就很呆。

他心中莫名感覺暢快,又不知這暢快從何而來,只知道自己幫不上忙,便打定主意至少不添亂,一心一意給聶昭剝紅薯。

幻境中歲月靜好,陽光明亮,風也溫柔。

唯有清玄高高低低、抑揚頓挫的慘叫聲不絕于耳,成為了一曲別具一格的背景音樂。

幾百年後——

準确來說,在清玄眼中是幾百年後,但在聶昭和暮雪塵眼中,只是共享一餐烤紅薯的時間。

“求你……讓我,去堕仙崖……”

這是清玄今生向聶昭道出的最後一句話。

其中蘊含的痛苦與絕望實在太過深沉,令聶昭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

“不行。這才哪到哪啊,都是你的福報,你就慢慢受着吧。”

笑過以後,她伸手将面前金燦燦的落葉攏到一處,堆成一個墳墓似的小土包,然後“啪”地雙手合十。

暮雪塵和雪橇三傻不理解她的古怪舉動,但他們已經達成共識“聶昭做什麽都是對的”,因此只是默不作聲地旁觀,對她的一舉一動行注目禮。

“……”

在原身記憶中曾經有過的明媚陽光裏,聶昭合上眼睛。

——我不敢說這樣就算是“為你們報仇”。

——但是,我已經做了自己所能做的,讓作惡者、縱惡者得到應有的報應。

——願你們從此遠離凄風苦雨,來世降生在更好的人間,平安喜樂,福壽綿長。

至于“更好的人間”從何而來……

聶昭睜開雙眼,撣了撣粘在衣裙上的草葉,撐着膝蓋慢慢站起身來。

蜃景中寂靜無聲,回憶的主人一個含恨而終,另一個被她親手推入焚化爐,這段仙凡虐戀故事已經走到了尾聲。

接下來,她該去尋找下一個故事,下一個需要幫助的人了。

“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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