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梅開二度

京都山間的夜晚, 月光似水銀灑落滿園。

這是一套傳統的日式宅邸，占地遼闊，附近還有能充當臨時機場的開闊平地。

半小時前, 一群身着黑色西裝的保镖自稱“西野家的雇員”，特來迎接他……當然中原中也清楚他們想接的是“真正的西野家千金，西野瑞穗”, 但兩人的情況很複雜, 也不是能随便拒絕的情景，他迫于無奈地來了。

她也和他一起, 頂着他的身份和面孔。在私人飛機到達這座位于京都近郊的西野宅邸, 兩人進門後被引領到了不同地方。

中原中也下意識拉住她手臂, 不想讓她離開自己視線範圍。

她疑惑地看向他，以為他是緊張，低聲安撫：“放心, 好歹是我家，不會有什麽事的。”

他于是反應過來地應了聲。剛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中原中也習慣性把她放到了“需要被人保護”的位置, 但對她來說, 這是她的家, 的确沒什麽好擔心的。

和西野瑞穗分開後, 宅邸的管家将他帶到了後院。

天色已晚，一間鋪滿榻榻米的屋子正對着庭院。一扇扇障子門大開，飛檐下走廊上，室內暖色調的燈光與滿院清輝相呼應。

院落風格是典型的枯山水, 由細沙組成的河流與石塊表達的山脈，據說蘊含着禪意。但中原中也看久了只覺得無聊。

桌上擺滿高檔鮮美的懷石料理，懷石料理同樣是日本的一大特色, 對擺盤、餐具和上菜的順序都十分講究。

坐在餐桌對面的老人穿着墨藍的羽織，上面印着家紋。他臉上不乏歲月流逝的痕跡，身子骨卻很硬朗，連頭上花白也不見幾分，将依舊濃密的黑發往後梳，目光炯炯，坐如鐘。

正是管事口中的“老會長”，也是西野家前任家主，西野瑞穗的爺爺。

種種細節都透露了西野家的底蘊與嚴苛。

中原中也面無表情地看着對方，其實是不知道說什麽。

啧，她不在這裏，他能和他們有什麽好說的？

“他呢？”他索性開門見山地問。

自己的乖孫女離家這麽久，好不容易回來，一開口就提那小子，他委托私家偵探調查的資料于腦海浮現，照片上兩人舉止親密。老會長不悅地皺起眉，過了數秒才舒展眉宇，卻對剛才的問題避而不答，和氣地說：“阿穗，桌上的食材都是今天下午才空運到別館，還很新鮮，主廚也是幾個月前我從一家有名的料亭挖過來的，嘗嘗看。再怎麽挑食，多少也吃點。不喜歡再換。”

她挑食？

中原中也瞧着桌上擺盤精致的日式料理，輕輕地挑了下眉。他沒記錯的話，她平時炸雞烤肉可麗餅之類都吃得挺歡。

考慮到他現在扮演的是“西野瑞穗”，他不清楚她和家人的相處模式，思考了下保險起見地點了頭，拿起木筷。

老會長滿意地給他夾菜，中原中也看見碗裏多出來的魚肉有些別扭地正要道謝，老人擱下筷子，端起酒杯，不動聲色地道：“阿穗，在外面玩夠就該回來了。”

中原中也神情一頓，淡淡地看向老人。

“我早告誡過你，西野家并非一般的財團。外面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着我們。”老會長凝視着杯中月光，與清酒上漣漪，失望地搖了搖頭，“你太天真了，西野財團千金的身份，對那些人來說就像砧板上的肥美魚肉。你清楚跟着你來那小子是誰嗎？”

跟着他來的小子？

中原中也感到奇怪地皺了下眉，緊接着恍然大悟。等等，那小子不會指“他自己”吧？

“你不會以為他是看上了‘我’的身份？”他詫異地反問。

老會長聽出“孫女”語氣裏不加掩飾的嘲諷，表情一沉，他把持西野家數十年，鮮少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何況對方還是他一向乖巧的孫女。

他愈發覺得由着她性子放任她遠離家族的庇佑，導致孫女被Mafia盯上，自己卻沒能及時發現，是他一生為數不多的錯誤抉擇。縱使仍舊勉強維持着風度，老會長語氣中俨然帶上了幾分嚴厲：“阿穗，我這是為你好，你們不适合，分手吧。”

中原中也愣了下，對方是她的長輩，他先前還能盡量平和地解釋，現下卻突然心頭不快，未等他想明白理由。

“我們并沒有交往。”他冷冷地澄清。

見老會長如釋重負地出現笑容，中原中也語氣冷淡地補充：“至于要不要分開，是我們的事，不是你一句命令能決定。”

“西野瑞穗，他不是一般人，是Mafia！這些年，你不想繼承家業，想寫作，想搬出去，哪次沒由着你？”老會長笑容僵硬在了臉上，他終于沒忍住，拍案而起。

老人提到Mafia一詞時，中原中也的目光終于變了下，但也只是一下，他的表情并沒有動搖，他并非真的西野瑞穗，難以對老會長的憤怒感同身受。就算是真正的她，她一開始就清楚他的身份，也沒有任何反應和排斥，他模仿也裝不出來。

老會長目光如炬盯着他半晌，“孫女”從頭到尾都沒什麽表情變化，老人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洩氣地坐回座位，頹唐地撐住額頭：“你還在怪爺爺？”

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中原中也：“……”

對方拍了拍手招呼門外，過了會兒，障子門打開，一個穿着女式正裝的女性走進門。

“老會長，瑞穗小姐。”

她跪坐在榻榻米上行禮。

老會長淡漠地掃了女孩一眼，點頭示意。

女孩得到暗示地慌忙說：“瑞穗小姐，非常抱歉，那個時候故意接近您，與您成為朋友。”

“老會長并沒有逼迫我，是我希望父母能有份更好的工作，利用了您。全部都是我的錯，與我的家人無關，瑞穗小姐怎麽對待我都行。還請——”

女孩說到後半句口吻突然激動了起來，老人像是無意地咳了聲，她猛然想起什麽，忌憚地看了老會長一眼，把未說完的話吞咽回了喉嚨裏，一邊磕頭一邊說：“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您。”

中原中也對這種人在被威脅情況下做出的反應再熟悉不過。

他對此毫無興趣，也沒理由替西野瑞穗接受道歉。

但他不出聲對方顯然打算一直在這兒磕下去，他想起西野瑞穗提起家族時想盡量裝得若無其事，卻依舊洩露了一絲寂寥的表情和語氣，蹙眉反問：“這就是你控制她的手段？”

老會長以為他口裏的“她”，指跪地上的女孩兒。

西野財團與一般的財團不同，曾秘密支持政府的多項研究，包括戰時一些“非人道實驗”，也就是所謂的“黑色財團”。

但他的孫女不同，西野瑞穗是家族中唯一的白紙。

當初孫女被那個不孝子綁架，也與西野財團曾投資的一項實驗有關。異能特務科派人救出西野瑞穗後，他與第七機關合作将真相封存，同時擔心孫女再被人擄走，那段時間對她管得嚴了些。

包括擔心與她交好的人都別有用心。但青春期的孩子正是需要朋友的時候，他舍不得讓自己的乖孫女傷心，特意選了些家世背景幹淨好控制的孩子，開出優越的酬勞，讓他們接近她，成為她的朋友。

地上跪着的女孩子就是其中之一。

不過西野瑞穗的異能覺醒得過于晚，他曾經以為她沒有異能，沒料到孫女和她母親的異能類似，能讀取他人記憶。事情敗露。

老會長希望孫女那雙眼睛永遠幹幹淨淨，不想将家族那些腌臜事拿到她面前。所以也反對她和Mafia這種存在扯上任何關系。

但他直到現在也清晰地記得，孫女失望的眼神。

她既不怨恨，也沒有發怒，只是簡單地收拾行李，禮貌地向他道別，然後離開了本家。

“爺爺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總有一天你會明白。”老會長無可奈何地替自己辯解。作為西野家曾經的家主，他太清楚多少敵人藏在暗中，就像魚群盯上一只受傷的鯊魚。他不指望孫女能體諒他，但仍希望她能讓他省點心。

今非昔比。那項計劃的失敗，給予了西野家太大的重創。盡管西野家表面上依舊花團錦簇，但他們在漸漸失去對政府高層的控制，這不是一個好的現象。

中原中也指的卻并非跪着的女人，他是在說她，真正的西野瑞穗。

有句話，老爺子說對了。

她太天真。

居然到了現在，都在盡力理解他們，西野瑞穗在他面前提及本家時，從不見絲毫責怪。

連沒待多久的中原中也，都感到這地方讓人喘不過氣。她之所以逃走，恐怕也是實在無法忍受，才想要擺脫這種束縛。

“‘為了你好’，真是便利的借口啊。”中原中也掃了眼桌上珍馐佳肴，他興致缺缺地起身，俯視着仍在座位上的老人，以“她”的口吻冷笑地說，“在擺出這種豐盛料理前，就沒想過問下‘我’的喜好？我對懷石料理沒有意見，但在餐桌上聽見這種胡言亂語，就有點讓人吃不下飯了。”

“醒醒吧，你只是想滿足自己的控制欲罷了。”

對方畢竟是她的長輩，他已經盡量把話說得委婉了，不顧老會長陰沉的臉色，他轉身就走。

他剛拉開障子門，門外左右都守着穿黑西裝的保镖。

“瑞穗小姐，晚餐還未結束，請回。”

保镖擋在了他的面前，神情恭敬卻堅定。

中原中也表情有些不耐煩。

怎麽辦？要動手嗎？

但她不會體術，暴露了她怎麽辦？

……

另一邊。

與中原中也所在和屋布局類似，但要小巧，也雅致得多的一間茶室裏。

西野瑞穗對面蒲團上正坐着一名身着西裝，眉目如畫的少年。少年有着烏黑的發色，卻與曾經的她有着相似的綠色眼眸，一如一汪倒映着青山綠柳的湖泊。

她被帶到這兒後，少年就一直慢條斯理地在沏茶，還是步驟繁複的抹茶。連自我介紹都沒有。

西野瑞穗雖然奇怪，倒也心安理得地入座。

時間緩慢流逝，少年沏茶的動作如行雲流水，終于在五六分鐘後，西野春優将茶備好，端莊地奉上。

“謝謝。”西野瑞穗遵照禮節地彎腰接過茶碗，她其實不喜歡這套複雜的規矩，但她好歹是財團千金，從小到大接受的都是所謂的“精英教育”，茶道自然也不在話下。

她正準備飲茶，然後放下茶杯時，商業性地誇下茶葉的香醇，和自家茶杯的品質。只聽西野春優說出她進屋後的第一句臺詞：

“Mafia，你打算什麽時候和姐姐分手？”

“咳咳咳……”

她被茶水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