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多時候,她看……

她做了一個夢。

漫長的、沉寂的, 充斥火光與硝煙的夢境。

“只差一點,再堅持下就好!家裏那群老頑固為什麽偏偏這個時候要放棄!”

穿着銀灰色西裝的中年男人憤恨地一拳砸在了操作臺上。

這裏是位于深山某處的實驗室。男人的名字是西野功良,日本曾經數一數二的大財團西野家的一員。

戰敗後, 西野家在政府高層中的影響力大打折扣,盡管如今勉強還能操縱內閣與國會部分席位,但就這樣放任下去, 一旦權力流失, 就是家族的末路。西野家亟需改革。

“潘多拉計劃”是家族在戰時的投資之一,明明就快成功!就因為無聊的“人道主義”放棄?開什麽玩笑!既然如此, 一開始不要開展這種實驗不就好了?

死在實驗臺上的實驗體不知幾何, 這時候日本政府才大言不慚說這些話, 實在虛僞。

老爺子同意關閉實驗室,也是老糊塗了。

西野功良的目的只有一個,重振西野家。

他看向了她, 搖晃着走來,單膝跪在她面前, 布滿血絲的眼中滿是瘋狂, 他緊緊地抓着她的肩膀, 力氣大到似乎要把她骨頭捏碎:“小瑞穗也是家族的一員, 一定能理解我的對吧?叔叔只是想家族恢複到過去的樣子, 重拾以前的榮光。計劃就快成功了……實驗還差一點就能完成了,不能在這個時候放棄。”

“乖孩子,別怕。老爺子一向疼你,”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溫柔地道,“我假裝綁架你,小瑞穗陪我演一場戲, 好嗎?”

計劃的成果,能将普通人轉化為異能者的秘藥。不知多少人趨之若鹜?只有它,唯有它能改變西野家如今的頹勢。

“西野先生,”一位穿白色大褂的研究員敲門進來,“一切準備就緒,只差打開保險櫃的密碼。戰時研發的最後一批未銷毀藥物和資料都在裏面。”

“哦……我明白。”

西野功良恍然大悟地回過神,他将她留在實驗室裏,和研究員一起出門,低聲:“密碼只有父親清楚,瑞穗在我手裏,放心,他不會舍得自己親孫女遭遇不測。”

她靜靜地看着他,還有那些人……穿白色衣服,身上沾滿消毒水氣味的研究者們。

世界變成黑與白。

褪去的色彩裏,她恍惚間看見不同的色塊,大多是灰色,或淺或深,構成了類似人形的姿态。

西野瑞穗有一個秘密,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好像能看見靈魂的顏色。

……

身體互換的原因?

“難道不是異能力?”中原中也神情古怪。

“西野瑞穗,異能特務科監控名單上A級危險異能者,且名列前茅,異能可不只讀取記憶這麽簡單哦。”太宰治輕描淡寫地說,“如果不是西野財團的權勢在保護她,外加除六年前被綁架時疑似失控,她的異能表現一直很穩定。西野瑞穗的名字一個月能上三次內務省的秘密處刑名單。”

“事情有趣的地方就在這裏。”

當太宰治覺得“有趣”時,這件事向來不會是什麽好事。

果不其然,只見黑發青年帶着玩笑般的笑容,漫不經心地說:“六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研究所無人生還,唯一的見證者卻失憶了。不光他好奇,我也想知道呢。”

他?

中原中也不由皺眉,他已經意識到這是一個陷阱,就算不情願,畢竟和這家夥搭檔了不短時間,咖啡館裏提前埋入的“釘子”已經行動。只不過這時他以為對方是沖着他來的,解決掉一個Mafia幹部,是給予組織沉重一擊的最快方法,他面上不顯情緒。

“時間差不多了,閑話就說到這裏吧。”太宰治垂着眸子雙手插兜,從座位上起身。“客人”們像行屍一般,圍成一圈,他們脖子上都挂着亮麗的“寶石”。鮮豔的顏色一如往剔透的玻璃球中注入鮮血。

“對了,中也,彼此都認識很久了,姑且好心地提醒你一句。”太宰治帶上了略顯惡意的笑容,滿不在乎地說,“發生在你身上的現象,和西野家的小姐異能失控有關,她接觸到了真正的潘多拉寶石吧?還是你帶回來的。就算我幫你把你們換回來了,只要她異能有繼續失控的可能性,你們就還會有‘互換’的風險。最簡單的方法……她在瀕死的情況下,求生的本能會讓她換回來,中也的話,應該能很有Mafia作風的,輕松地殺了她,以絕後患吧。”

“太宰!你做了什麽?”中原中也猛地上前攥緊他的衣領,死死地瞪着他。

按照他對太宰治的了解,對方不會無緣無故做這種提案。

西野……她一個人留在車裏,這是“調虎離山”!

“誰知道呢,你還有那個餘裕在這裏和我閑聊嗎?白麒麟,那個收藏家已經過去了……晚了你可就拿不回自己的異能了哦。”

太宰治微微眯起眼觀察着他的表情,像是看見了什麽極其有意思的事般輕笑出聲,緊接着若無其事地提醒。

接着一個戴着“寶石項鏈”的女人抄起板凳狠狠砸向他後背,中原中也精力還放在與太宰治的對峙上,猝不及防挨了一下,他悶哼了聲,另一人手持兇器跳起來迎頭刺下,中原中也側身閃開,太宰治也往後退了兩步。

這些人的攻擊沒有沖着他,中原中也現在無法使用重力,而這群人,卻從“普通人變為了能力者”。太宰治翹起唇角,淡淡地留下句:“你就慢慢加油吧。”轉身往外走去。

他還差一步走出店內時,一個人影擦肩而過,撞在了旁邊的落地玻璃上。

他稍稍回頭,被衆人包圍的茶發女性一臉不耐煩地解開袖口紐扣,活動着手腕,冷冷地看着他,咬牙切齒:“你給我等着!太宰。”

太宰治對他的憤怒視若無睹,懶懶地收回視線,繞過腳邊垂死的寶石的傀儡,從容不迫地離開了。

……

西野瑞穗醒來時,外面白霧騰騰。

除卻車內景象,她看不見周圍的景色,這種感覺很熟悉,她恍惚了一下,猛然驚醒。

對了,中也先生呢?

她坐直後,半握在手裏的手機掉在了座位之間。她俯身把東西撿起,看見了上面編纂的短信,中也先生說他去見一個人,很快回來。她悄無聲息地舒了口氣。

這時候,西野瑞穗注意到有個人站在路邊的霧中。

對方有着白色的長卷發,眼睛鮮紅如童話故事王後手中的毒蘋果,披着一件雪白的披風,幾乎要與霧氣融為一體,對她微笑。

西野瑞穗思忖了會兒,她看向前車窗外,前面不遠就是一條商業街,本該很熱鬧,此刻周圍卻安靜得過分,仿佛除他們外,再無其他人類。

霧氣恐怕與這個人有關。

念及此,她平靜地下了車。

“西野小姐。”

白發的男人準确無誤地叫出了她的姓氏。

“你是?”她不記得自己見過他。

“你好,我的名字是澀澤龍彥。”自稱“澀澤龍彥”的男人右手輕放在左肩下,颔首行禮,禮貌地回答,“這個霧氣是我的異能力……能夠将異能者與其異能分離。收集異能結晶是我的興趣。類似西野家的研究,我的異能也能創造類似‘寶石’的物質。”

西野瑞穗蹙了蹙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六年前,西野家一所研究所發生爆炸,潘多拉計劃的相關資料和藥物都消失在了火海中,實在是遺憾。我侵入軍方的資料庫得到數據,複原了一批‘潘多拉寶石’,由于數據缺失,怎麽也無法恢複到原來的水平。所以,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我希望你能回想起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澀澤龍彥平靜地解釋。

她表情沒有變化:“我失憶了,醫生說是選擇性失憶,根據當時情況,恢複的可能性不大。況且,就算記起來,也沒辦法解決你的疑問吧?難道你指望一個十多歲的小孩子,記得那些燒毀的資料上寫了什麽?”

“每個看起來很普通的事件背後都隐藏着某種信息。由于智力和所站的高度不同,每個人能看見的東西也不同。”澀澤龍彥不動聲色地說,“我能看到大多數人看不到的東西。盡管令人倦怠,但到目前為止,沒有發生超出我預期的事情。”

“而且,我并不是在問你,西野小姐。”他目光落在了她身後某處,淡淡地提醒,“來之前我還在想,你和中原中也交換了身體,‘龍彥之間’分離出的異能到底是你的,還是他的。太宰君猜得不錯,很少有人知道,異能力也擁有某種情感,這就是異能的人格化。你遺忘的東西……她都會幫你記住。”

西野瑞穗有所預感地猛然回頭。

昏暗的街燈照耀下,靜靜地站着一個纖細的人影。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濛濛的細雨。女孩站在雨霧裏,冷淡地看着她。

中也先生?

不、不對。

是“她”。

她自身的異能。

西野瑞穗:……這事情就離譜。

……

說完這句話,澀澤龍彥消失在霧氣裏,仿佛從未來過一般,也不知道是來做什麽的。

西野瑞穗已經沒有閑心去管對方了,面對殺氣騰騰的異能力,她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打了個招呼:“你、你好?”

顯然異能并不想和她搞好關系。

女孩幾個縱跳,如白鳥般輕盈地來到她面前,揮出了拳。

異能揮拳的速度又準又快。盡管中也先生教了她一段時間的體術,西野瑞穗學得勉勉強強,只覺得這拳頭簡直不像自己能用出來的。

她擒住異能體的手腕,異能體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沒有立刻反擊。

準确說,她只是沒有用體術反擊。

西野瑞穗并不擅長體術,作為她的異能體,女孩也一樣不拿手。

但她忽然感到抓住異能體那只手開始麻痹,就像失去了自如控制身體的能力,觸覺消失。

沒等她反應過來,西野瑞穗被異能體一個掃腿撂翻在地。

後腦勺砸在地面的時候,她痛得皺起臉,突兀地想起了件事。

……

西野瑞穗很難形容靈魂是什麽顏色,或者形态。

如果她是以“十六夜”的筆名書寫一部幻想題材的小說,想來會用華麗的文字描述靈魂的特別。

高尚者,純淨如清晨玫瑰上最馥郁的一滴朝露;卑賤者帶着陰冷潮濕的腐朽氣息。

愛恨美醜在她筆下可以擁有不同色澤。

但大多時候,她看到的世界,就像老式電影中的單調默劇,寂寞上演。

靈魂在她眼裏并不特別。

這個認知讓她不免挫敗。

西野瑞穗從不認可業界對她的評價,譬如那些評論家總用誇張的詞彙感嘆她多麽天才,如何在作品裏反映了社會。但她其實只是用文字虛僞地修飾了某些事物,用技巧讓人共情,然後發了出來。

僅有一次,一位記者在對她的報道上粗暴評價“她的文字裏沒有任何東西”,她喜出望外,拜托編輯聯系對方,想要親自道謝……但對方似乎認為她在羞辱他,辭去了報社的工作,行蹤不明。這讓西野瑞穗遺憾了很久。

大多數人的靈魂,在她看來,都是單純的灰色,只是深淺不同。

僅有少部分擁有不同的明麗,但那樣的顏色,也總是很快就褪色了。不知是她很快對對方靈魂的顏色感到厭倦,還是越來越不願意費心去注意別人。

她無意識接觸到的記憶越多,對方在她眼中褪色就越快。

後來她漸漸不去觸碰他人。

所以,她也差點忘了——對她來說,觸碰靈魂,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

西野瑞穗覺得……得虧她沒怎麽訓練體術。

作為她的異能體,對方顯然也繼承了她的身體素質,很遺憾還是她原來那個。

所以兩人的打架實在有點“菜雞互啄”。

異能體要想對她使用“異能”,就得使用某種與她有關的媒介,或是血液,或是直接接觸。

在異能體蹲下身靠近她時,西野瑞穗抓住對方手腕翻身将異能體按在了地上,感謝中也先生的身體素質比她強太多。在體術技巧相差無幾的情況下,她要占優勢些。

但那種靈魂受到幹擾時的麻痹與失重又出現了,或許是與異能體接觸面和時間都更久的關系,這次比上次還要嚴重,她膝蓋一軟差點站不起來。

好在她早有準備地閃開,同時非常在意地看向嵌入了異能體額頭的紅色晶體。

太不自然了。

怎麽說呢。

這種不自然就像游戲裏boss頭頂的血條一樣奇怪。

剛才白發的男人說他的異能“能創造類似寶石的物質”,怎麽想都不會和他沒關系。

異能體擺脫束縛後很快站了起來,冷冰冰地看着她。

西野瑞穗突然綻開一個笑容,帶着一點捉弄的意味:“你知道嗎?‘我’是躲不開子彈的。”

她拿出槍,對着和原本自己有着相同面容的異能體,扣動扳機。

……

寒冷的黑夜中,中原中也忽然聽到了一聲尖銳的槍響。

剛才阻擋他腳步的奇怪霧氣如潮水般消散,他有所預感地看向了槍聲傳來的地方。茶發綠眸的女性後仰着倒在水窪裏,身體如同破碎的寶石般,化作萬千光點消失。等意識到那是什麽的時候,中原中也才發現他一時竟忘了呼吸,更挪不動步。

西野瑞穗站在很細的雨水裏,理所應當地用着他的模樣,她聽見了聲音地回頭看來。中原中也加快腳步,到了她面前,抓住了她的手臂:“你沒事吧?”

他聲音有些幹澀。

“明明中也先生比我受傷要嚴重多了……”西野瑞穗詫異地看着仿佛從血水裏撈出來的“茶發女性”,下意識感嘆。

要不是他身上的傷,比普通槍傷嚴重多了,她差點就以為她對異能體出手也會傷到本體呢。

“抱歉。”他動了動唇。咖啡館裏的“異能者”太多,又是那種不要命的打法,雖然那群人因為才轉化成異能者,異能相對簡單,他處理起來還是費了不少功夫。先前緊張時不覺得,見她沒事,中原中也一松懈,身體便晃了下,他捂住腹部最嚴重的一道傷口,靠在了一旁的路燈上勉強站穩,臉色很白。

他雖然是為了救她急了些,好在她沒什麽事,結果把她本來的身體變成這樣,對她來說恐怕不算什麽好事吧。

中原中也很少受這麽嚴重的傷,他意識有些模糊了,怕她擔心,盡量用平穩的态度交代她接下來怎麽做。

西野瑞穗靜靜地看着他,似乎聽進去了,但又好像什麽都沒聽。

“……怎麽了?”他說完一句,猛然咳出了血,用手背利落地擦幹。

“中也先生,我想起我異能的名字了。”她望着他,忽然說。

中原中也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這個時候說這些幹什麽。雖然也是重要的事,但現在顯然不是說這些的場合吧?

“這不是很好嗎?”他仍舊耐心地回複。

“二十一克。在傳說裏是靈魂的重量。”她溫柔地牽住他的手,兩人的血液順着掌心悄然交彙。

她微笑地道:“我知道換回我們身體的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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