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七話

觥籌交錯,歌舞升平的宮宴此刻萬籁寂靜,氛圍比朝堂上還要緊繃焦灼。

高坐在上座的皇帝愁眉不展,永安國郡主的婚事該如何安排讓他頭疼不已。

黎沐筠垂着頭跪在大殿上,跪久了膝蓋微疼,面上沒有展露出一絲一毫。

她悄悄地瞟向一旁的謝安,眼裏是秋風吹落葉的落寞,多一眼也不敢再看下去,迅速不着痕跡地收回了自己的視線。

黎沐筠的身份本是永安國的五公主,卻因此生母身份低微只被封了一個郡主,使得本該與黎竅平起平坐的身份,如今卻要低人一等。

永安國皇帝是個多情種,處處留情,與麗嫔身邊的侍女發生了關系後,意外有了黎沐筠。

麗嫔是黎竅的母妃,皇帝與她身邊的侍女有了肌膚之親,卻并未給她位分,待她誕下黎沐筠後就被麗嫔一杯毒酒送離了人世。

而黎沐筠不受她的父皇待見,被交由麗嫔撫養,對外稱是麗嫔族妹的孩子,收她做了養女,封了郡主。

黎沐筠沒了公主的身份,一個無依無靠的郡主在麗嫔身邊并不會得到多少特別的關照。

相反,麗嫔每每瞧見黎沐筠,長大後越發出落得與那個爬上自己夫君床榻的賤婢模樣相像,心裏止不住地惡心。常日裏不僅叫喚她做些下人做的活計,甚至動不動就對她動手打罵。

明面上她與黎竅是姐妹,可暗地裏,黎竅只把她當做宮內的下人,随意使喚。

她住在下人的小房間,不允許與黎竅同桌吃飯,穿的衣裙也是黎竅丢了不穿的。

彼時還只是個孩子的黎沐筠并不知道為何“姨母”與姐姐如此厭惡她,只是一味地自責自己做得不夠好。

一次偶然,麗嫔宮內的其他侍女正在下人的房內悄聲議論黎沐筠的身世,為她的遭遇感到惋惜。這些話被黎沐筠聽見,她才真正知道了自己原是皇帝與宮女所生。

黎沐筠夜裏把臉埋在破布被子裏小聲啜泣,不敢哭出聲。

寄人籬下的生活就這麽過了十幾年,直到黎竅被下诏送去大興國和親。

麗嫔本不答應讓她一同前往大興。

在她眼裏,她的女兒是大興未來皇帝的妃子。而黎沐筠的骨子裏流着和她母親一樣狐媚下流的血,指不定會壓她的女兒一頭,爬上龍床,以下犯上,在黎竅夫君的耳根子邊吹枕邊風。

奈何黎竅堅持要帶着黎沐筠一起,讓麗嫔不得不改變主意。

黎沐筠性格軟弱,讓她往東,她便不敢往西,極好掌控,想必在黎竅的管教下不會出大亂子。

然而麗嫔并不知道,她心目中那個軟弱好拿捏的形象是黎沐筠數十年苦心經營,僞裝出來的假面目。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一個人——謝安。

謝安年少意氣,心地良善。

曾在一次來永安國拜谒時的夜宴上替她解圍。

那個嘴角時刻都上揚着的少年對着那個被黎竅為難的自己露出了最善意的微笑,将身上昂貴的大氅披在了她淋濕的肩頭。

“不甘平庸的人終會迎來黎明。”他曾這麽對她說過。

他是她陰暗世界裏照進來的一束光。

只要能靠近他一點點,感受到他至多不可得的溫暖便足矣了。

黎竅撇過頭橫眉冷目瞥了一眼黎沐筠細柳扶風的身姿,嗤笑了一聲。

她不許今日黎沐筠穿彩衣戴珠簪,不許她的風頭勝過她。黎沐筠果真是一支玉簪兩朵珠花一身白素裙地來了大殿。

“公主已經入了大皇子府,郡主便選給其他皇子吧。”

懿貴妃可不想自己的兒子的後宮裏全都是些不知心思的莺莺燕燕。

沒能阻止黎竅入大皇子府,無論如何也要想盡辦法阻止這個永安國郡主入府。

瞧瞧這副怯懦的模樣,一點兒也不中用。

“貴妃,郡主是不宜再入大皇子府了。只是,其他皇子暫時也不急着選妃納妾。”

宸妃對着懿貴妃笑,懿貴妃想把黎沐筠塞入東宮的心思可是司馬光砸缸,人盡皆知。

大皇子的側妃是公主,而太子側妃只是郡主,怎麽都會顯得皇帝更加器重大皇子。

至于深裏如何,就看別人怎麽想了。

“宸妃未有子嗣,也不必為其他皇子操心了。”懿貴妃瞪了宸妃一眼。

宸妃咬了咬牙,貴妃位份在她之上,恩寵更盛,又膝下有子嗣,她氣不過卻也比不過,默了不再冷言冷語。

“皇上,郡主的婚事不如暫且擱着,再過段日子便是科考了,人才輩出,想必也能讓郡主自己挑選一個如意郎君。”沈皇後微笑着側過身子谏言。

永安國已經有一個公主成了皇子側妃,不能再添了。

若是當下許配給高官人家,只怕會引起猜疑,她的這般安排是最妥當不過了。

前來和親的公主郡主,自是不能再回國。就算回國,也會被人瞧不起。

留在大興,為她尋一個好人家。她既有了挑選未來夫君的機會,這門親事也會成為皇帝對中舉舉人的恩賜。

“便依了皇後的意思吧。”謝封仁一展愁眉,微笑着點了點頭。

“謝大興陛下。”

黎沐筠跟随黎竅入座。

黎竅握着黎沐筠的手,笑得親和:“妹妹若是能夠找個如意郎君便好了。”

黎竅“和善”的模樣落在衆人的眼裏,不知情的人羨慕大皇子又納了個善解人意的公主做側妃,說大皇子真有福氣。

“謝謝姐姐。”

黎竅對着她挑了挑眉,抓緊了黎沐筠想要抽回的手。

她在黎沐筠耳邊悄聲說道:“我可不是真心祝福你。妹妹你,注定只配位居在我之下了。”

黎沐筠愣了愣,垂着眼并未說什麽,冷靜地坐下。

黎竅最是看不慣她這樣不冷不熱無所謂的态度,哼了一聲甩開她的手。

黎沐筠揉了揉被抓得泛紅的手腕藏進衣袖裏,眼神不自覺地又飄向遠處坐着的那個人。

若是可以,她不做夫人,做一個下人也可以。

只要對象是那個人。

酒宴重啓,輕歌曼舞,杯觥交錯,熱鬧非常。

月光被迷霧籠罩着,宮人點燈巡夜。

宴會過後,黎沐筠被作為從永安國來的貴客被安排住在了後宮。

大皇子已經成年,在宮外有了自己的府邸。永安國使者與黎竅還住在宮外的皇帝安排的宅子裏,就等出嫁時直接入大皇子府。

辦完黎竅與大皇子的婚儀,緊接着宮裏就忙着操辦皇太子的十八歲生辰。

“二哥,你想要什麽樣的生辰禮呀。”

平日裏總是謝安給她送些好吃的吃食和新鮮的小玩意兒,謝瓊樂也想着在他十八歲生辰送些特別的禮物。

十八歲,在現代可是成人禮呢。

“妹妹送什麽我都喜歡。”

這說了不是跟沒說沒差別嗎。

謝瓊樂嘆了口氣,送禮還真是古往今來的難題。

謝安貴為太子,要什麽稀奇貴重的東西沒有,此番送禮可謂是難上加難。

“你真想送我禮物?”

謝瓊樂正苦惱着要送什麽禮才能免落俗套,最好是能讓謝安記挂着的東西。

這樣将來也能為她的親事說上一兩句話。

小禮物是不成的,合心意的大件同樣難找。

謝安見她對自己的生辰禮很是上心,那張小臉都快苦悶成飄出苦味的苦瓜了。

“對啊,你想要什麽盡管說。”謝瓊月瞪大眼期待地望着他。

“你告訴我醉仙居的當家都喜歡些什麽。”謝安想了想,還是問了謝瓊樂秦九韶的喜好。

謝瓊樂與秦九韶關系匪淺,從她嘴裏問出來的消息應該準确。

“你是說阿九嗎?”

“你管她叫阿九?”

謝安擔心自家妹妹在外惹是生非,季成安随她出宮在曲府小住時,他便向季成安打探過她的消息。

知道她隔三差五就去醉仙樓尋吃食,也知道秦玖韶待她極好。

只是竟不知,兩人關系已經如此親近。

“嗯,阿九喜歡吃辣的。”

謝瓊樂一聲驚呼,謝安握着折扇敲了敲她的小腦袋。

“你幹嘛!”謝瓊樂捂着被敲疼的腦袋。

“你怎麽淨想些吃食,我是說物件。”

“物件……”

秦玖韶喜歡什麽,她怎麽會知道。

“這個……我也不知道啊。”

“她大概……喜歡金子吧。”

生而為人,又有誰會和錢過不去呢。

再說了,秦玖韶可是賺錢小能手啊。

對金錢棄之若敝的人,是不會這麽喜歡賺錢的吧。

上回喝醉了,謝瓊樂酒後胡言把自己賣得一幹二淨。

秦玖韶知道了她的身份,在她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知道她身份不凡,卻不曾想過她會是皇帝最為寵愛的女兒,大興國的公主。

那個空有美貌內如草包,飛揚跋扈的瓊樂公主。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

秦玖韶所見的謝瓊樂,并非傳聞中的無理取鬧,反而善解人意,嬌憨可愛。

那夜,秦玖韶獨坐在窗邊,從酒樓向外眺望,見路上行人走過,駐足在醉仙樓門前。

街上的行人人來人往,秦玖韶腳邊的酒瓶是空了一瓶又一瓶。

她不知該如何是好。

與謝瓊樂相識,是偶然。

她們相識時日不長,她的身邊本就沒有什麽好友,謝瓊樂率真直爽,真誠待人。唯有身份一事上,她瞞了她。

可一旦埋下了猜疑的種子,過往種種皆成雲煙。

謝瓊樂步履匆匆踏入醉仙居,往日裏熱情相迎的店小二畏懼地見她一眼,低垂着腦袋小心謹慎地走到她面前。

“姑娘您來了,東家她……”

秦玖韶說過,若是謝瓊樂再來,以貴客之禮相待,但不必再讓她上四樓了。

“我想見阿九。”

店小二左右為難,原先躬着的身子更低了。

“東家說,不便見姑娘。”

不是不便,是不願。

“阿九阿九。”

謝瓊樂心急得很,秦玖韶最不喜歡別人騙她。

這層窗戶紙她自己無意間捅破了,秦玖韶如果因此就和她斷絕了聯系,她就完蛋了。

秦玖韶還可能從她的護身符變成催命符。

她提着裙擺直接繞開店小二往廚房的方向去。

廚房裏無人。

“阿九。”

謝瓊樂在院後的菜園子裏找到了正在撒水的秦玖韶。

秦玖韶在菜園子裏,一早就聽到了她喧鬧的喊聲。

“阿九,我真的不是故意騙你的,你不要生我的氣。”

“民女擔不起這聲阿九,還請公主不要再來了。”

秦玖韶放下手裏的水瓢,朝她低身行禮,謝瓊樂連忙攔住她的動作。

這一跪,是将他們之間的情誼都跪散了。

秦九韶瞥見面前人委屈巴巴又心急的樣子,心裏那個快要結冰的地方也逐漸消融變得柔軟。

看到她的臉,又舍不得和她生氣了。

“你……你別叫我公主,你還是叫我軟軟吧。”

“公主殿下,你為什麽不早和我闡明你的身份呢?”

聽見她的聲音沙啞,謝瓊樂心頭好像被刀子割了一樣。

謝瓊樂起初只是把她當做保命的工具,可秦玖韶對她真的太好了,像是對待自己的親妹妹。

連她自己都快忘了是為什麽接近她了。

和她在一起的時間裏,她什麽都不用想,連催命的命運都抛在了腦後。

“可是,如果我說了我是公主,你還會像現在這樣和我毫無芥蒂地做朋友嗎?”

謝瓊樂糾結地掰扯自己的手指,鼓起勇氣擡頭看她。

“我……”秦玖韶語塞。

“所以,你不要生氣好不好。我發誓,我以後不會再騙你了,真的。”

謝瓊樂為了顯示自己說話的真實性,伸手要與她拉鈎。

這拉鈎的把戲,秦玖韶在她喝醉時與季成安看過。

“拉鈎上吊,誰說謊誰就……不得好死!”

“好了,不許說這樣的話。”

謝瓊樂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了自己能夠想到最毒的誓言,皺着眉頭支支吾吾地說出口了。

這個方法雖然幼稚,可秦玖韶還是笑了。

“那我們就和好了。”

“嗯。”

和好之後,謝瓊樂借着一周三次去白芷學院上學在宮外,總是尋了時機去醉仙樓找秦玖韶。

這不,一進門就瞧見秦玖韶對着兩箱能裝人的大箱子蹙眉。

“這是什麽?”謝瓊樂見她納悶,那便不是她自己的東西了。

“皇太子送來的東西。”

皇太子,那不就是謝安。

“我哥哥?”謝安送禮的速度真快,“送的什麽。”

謝瓊樂很是好奇

“你自己瞧瞧。”

謝瓊樂使了力氣把箱子開蓋,裏邊的金光閃閃險些亮瞎了她的眼。

整整兩箱金子做成的首飾。

“你說說,你哥哥這是何意啊?”

謝瓊樂尴尬地笑了,她和他說阿九喜歡金子。

他繞了個圈子,沒真送金子,送了金子制成的首飾。

謝瓊樂嘆氣,直男戀愛,真要命。

好歹是她的金大腿之一,謝瓊樂忍下心裏的腹诽,替他打圓場。

“我日日來叨擾阿九,哥哥應是不好意思,前兩日問了我你喜歡什麽。”

“他應該是想替我謝謝阿九的照顧。只是我哥哥畢竟是男子,身邊除了母後和我,也沒其他女子,對女子的喜好不甚了解,才送了這些來。”

她可是拐着彎替謝安說好話了。

“如此。”秦玖韶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只是這些都太貴重了,我又不愛金銀首飾,不如你帶回去吧。”

“這是哥哥的心意,阿九若是不喜歡,拿去典當換了金銀就罷了。”

這麽多金銀首飾,拿去典當鋪都能買下一間鋪子了。

秦玖韶本身并不缺錢,嘆了口氣,很是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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