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眼中有淚
第三十九章眼中有淚
那床上的男子真如宮女口中描述的那般貌若清風,只是看起來過于虛弱和蒼白了,見他連說話都有氣無力的模樣,便知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燕鳶待他就像對待一件珍貴的玉器,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裏,連說話都是不舍得太大聲的。
玄龍原以為燕鳶對自己已經足夠好了,好到讓他忍不住将那些心意當做最重要的東西虔誠又卑微地供奉在心底,但此刻看來,比起床上的男子,那些好就顯得很渺小了。
燕鳶待他是不會這樣耐心的,總是沒說幾句便要生氣。
原來燕鳶并不單是小孩子心性,而是他的溫柔全都給了別人,自然就不會有餘地再分給他了。
能裝模作樣地擠出來一點點,與他演演戲,想來已經十分勉強。
寧枝玉服過龍鱗,體內殘存着龍息,玄龍沒多久便發覺,那龍息是屬于自己的。
什麽病入膏肓的朋友……哪裏有病入膏肓的朋友,分明就是愛得深切的夫妻。
玄龍很久很久未曾哭過了,在很小的時候,他便不太愛哭,因為娘親總是打他,他若哭,便會打得越發狠。忍得多了,便習慣了,流再多的血都能不出聲。
哭過最狠的那一次,是被娘親斬斷龍角趕出龍族的那日,他哭得撕心裂肺,抱着娘親的腿求她不要趕自己走,他會聽話,會縮到她看不見的角落裏不惹她心煩。
那日娘親的心照樣狠,未曾對他有半分心軟,百歲都未到的小玄龍就這樣拖着重傷的身體晃晃悠悠地離開了龍族。
後來的那近萬年時間裏,不論玄龍遇到什麽,他都不曾再哭過了。
還有什麽能比被骨血至親傷害更痛呢。
不會有了吧。
直到玄龍遇見燕鳶。那個人族笑得那般好看,就像常年長滿青苔的岩縫裏透進來的一點點陽光,只有那麽一小束,每日晨起的那刻,他總覺得世界都變了。
Advertisement
他很樂意伺候燕鳶,樂意為他洗髒掉的衣裳,樂意為他去坊間買他喜愛的吃食,一日跑好幾趟都不覺得麻煩,只要燕鳶覺得歡喜。
只要這個人歡喜,他連将自己身上的龍鱗活生生拔下來都是不怕的,那些痛比起燕鳶在他心中的分量,根本就算不得什麽。
因為這個弱小的人族,是近萬年來,唯一肯靠近他的生靈。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呵護着這段來之不易的感情,唯恐這朵脆弱的嬌花哪日在他不經意間便開敗了。
人妖之戀,定是比尋常的感情要不容易許多的,自己既愛了,處處讓着那人些又有什麽關系,除去性命之外,他任何東西都是很舍得拿出來送于燕鳶的。
可他從未想過……燕鳶待他的好,都是假的。
難道……從一開始的相遇、相知、相愛,都是有預謀的嗎……
答案已經很清楚了。
燕鳶的皇後生了重病,需要龍鱗來醫,他便刻意接近他,騙他的信任,讓他心甘情願交出龍鱗。
醫聖與狐妖的話尤在耳邊,玄龍知道自己該走了,可他的身體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般,腳下生了根,動也動不了。
萬年未曾流過淚,此刻忽得感到眼眶有些發熱,茫茫然地望着面前兩人耳鬓厮磨的場面,心口傳來陌生的絞痛。
他本以為燕鳶是那個會對他心軟的人,原來并不是這樣的,燕鳶的溫柔給了別人,心軟自然也屬于別人。
若不是為了床上那個名為‘阿玉’的男子,燕鳶不會接近他,他們或許一生都不會有交集。
都是假的。
從前的溫情與愛意,都是他用龍鱗換來的。
偏他還沉醉其中,如傻子般暗自欣喜……
床上的兩人對玄龍的出現毫無所覺。
此時燕鳶心裏是惦念着玄龍的,心想那龍怎麽過了那麽多日還未回來,之前的龍鱗早在幾日前就服完了,沒了龍鱗作藥引,那藥方就形同虛設,根本沒幾分用處。
寧枝玉的身子愈發不好了,之前還說要帶他去禦花園逛逛,如今連下床走兩步都難,燕鳶心急如焚,指尖柔柔理過寧枝玉額角如墨碎發,哄道。
“阿玉再等等,很快了,很快那些人就會尋藥引回來了。”
“朕不會讓你有事的,你相信朕。”
“嗯。”寧枝玉點頭,望着燕鳶。“到底是何藥物,這般珍貴啊?”
燕鳶見他臉頰消瘦,蒼白若雪,心中鈍痛,握住寧枝玉的手,柔聲道:“之前不是與你說過了嗎,是一種很稀有的草藥,宮中沒有的,只能去陡峭的懸崖邊上去尋。”
“嗯。”寧枝玉心中抱有疑慮,覺得他在隐瞞什麽,但燕鳶不想說,他便也不追問,虛弱地笑道:“你看我,病了太久,連腦子也不大靈光了,阿鳶莫要嫌棄我才好。”
燕鳶跟着笑了,輕輕捏了捏寧枝玉臉頰:“朕怎會嫌棄你,朕寶貝你還來不及。”
寧枝玉擡起伶仃手骨環住燕鳶的脖子,将燕鳶拉近自己,仰起頭在他唇上親了親,漆黑的眸定定望着他,輕聲道。
“阿鳶非要納我為後,我身子不禁用,又身為男子,無法生育子嗣,你與我在一起,真是虧大了。”
燕鳶手臂撐在寧枝玉身側,擡手撫他眉心:“這又從何說起?”
寧枝玉躊躇道:“身為帝王,沒有子嗣,臣子們定是不……”
燕鳶擡手用食指擋住寧枝玉泛白的唇:“噓。”
寧枝玉頓時禁聲了。
燕鳶的手轉為觸他臉頰,神色認真:“不許再提這些。”
“朕有你就夠了,要子嗣做什麽,等到時機成熟,朕會從皇室旁支中挑個合适的皇族子弟冊為諸君。”
“你若能生孩子,朕自是歡喜的,你若不能也無所謂。旁人生下的孩子,朕看都不想看一眼。”
寧枝玉久久不言。
燕鳶瞧着他的模樣,笑道:“怎麽?要感動哭了?”
“傻阿玉,朕愛你,自然要掏心掏肺地對你。”
“我是怕阿鳶日後後悔,我哪裏有你想得那麽好,我寧枝玉何德何能,哪裏值得你帝王之尊,如此待我……”寧枝玉圈着燕鳶脖子,啞道。
“朕說值得,你便值得。”燕鳶傾下身吻他額頭。
前世寧枝玉在他懷中慘死,是為何死的燕鳶并不知,但他直覺是為自己。既然如此,此生換他來保護他,疼惜他。
不遠處,玄龍看着燕鳶一颦一笑,見他與那男子待在一起時那般開心,理應感到高興才對。
可事實并非如此,胸口間湧動的難過幾乎将他淹沒。
自虐一般站在原地,那場大夢,終究是慢慢醒了過來……
寧枝玉從前最是愛讀詩書典籍,如今病了,連書都很少看了,燕鳶便坐在床側念給他聽,哄他入睡。
這本就是燕鳶與寧枝玉慣做的事情,做起來自然比應付玄龍要細致得多,兩人有說有笑,很是有話聊的,寧枝玉畢竟是丞相公子,雖不受寵,但受過先生教誨,不乏文采。不似玄龍,連凡俗都不通多少,便顯得乏善可陳。
對于燕鳶來說,他鮮有的用處便是洩欲了,亦或是一副鮮活的藥引。
入睡之前,寧枝玉驚天動地吐了回血,将床榻都弄髒了,燕鳶的心疼都擺在明面上,眼圈都紅了,宮人們忙進忙出,端了熱水來幫寧枝玉清理血污,又折騰着換了幹淨的床褥,場面一片混亂。
生靈與生靈間是有差別的,這點玄龍從小就知道。
譬如娘親厭惡他,卻很喜愛他的兄弟姊妹。
又譬如此時的燕鳶,對那名男子百般心疼,而自己拔了那麽多鱗,流了許多血,也不見燕鳶有多關心。
終究是不同的。
寧枝玉睡着之後,燕鳶昭了陳岩進來,從袖中摸索出一片泛着銀光的墨色龍鱗,遞與他:
“你親自去,将這龍鱗磨成粉加入阿玉的藥方,熬好後送來。”
“小心些,最後一片了,若弄砸了,朕唯你是問。”
那是玄龍的逆鱗。
月白狀的鱗片上穿着根墨綠色的編織繩,很漂亮,是玄龍送與燕鳶的定情信用,可對于燕鳶來說,那東西應該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否則他在将龍鱗遞出去的時候,怎會毫無猶豫,面上甚至沒有半分表情。
玄龍暗淡的綠眸中,僅剩的一點光,也随着陳岩的離去而淡去了。
他從胸口摸出鳶尾玉墜,在掌心輕輕摩挲着,這是燕鳶送他的,他說收了這定情信物,便一輩子不可變心,他未曾變過心。
但燕鳶對他,有過半點真心嗎。
玄龍覺得自己或許該同燕鳶那般狠心些,将這可笑的定情玉佩狠狠砸碎在地上,兩人的關系便就此結束了,亦或是現出身形,當面與燕鳶對峙,問他為何要欺騙自己。
然而,想起往日種種,想起燕鳶從前給予他的片刻溫情,玄龍終究是做不到如此的,他亦不是會歇斯底裏大吵大鬧的性子,玉墜捏在手心,如來時般安靜無聲、腳步虛浮地離開了鸾鳳殿。
他擡起頭時,冰寒的綠眸中有淚。
好在并無人看見,他滿腔的一廂情願,也就不會顯得太過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