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寺內與寺外截然不同。
仿佛是有層天然的結界,空隐寺內溫暖如春,桃枝茂盛,雪花落地成霜,頃刻間消失不見。
陳願早已見怪不怪,她連穿書加系統這種事都接受了,更別說區區奇觀,反倒是世人對此敬若神明,不遠千裏潛心朝拜。
身後的長階下多的是三步一拜,十步一叩的虔誠香客。
人群之中,蕭雲硯再次顯得鶴立雞群,他摘下狐裘兜帽抖落雪花,高馬尾随風輕動,淡色的眼珠裏只有波瀾不驚。
哪怕懷抱着母親的骨灰盒在佛門聖地,他也依然不信神明。
陳願收回目光,懶得再看他這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模樣,她将馬牽到一旁,對守寺門的小和尚說:“麻煩通禀一聲,我找陳祁禦。”
她戴着面紗,亦不是女扮男裝時用藥物刻意弄啞的嗓音,小和尚自然認不出是故人,疑惑道:“施主可有拜貼?我們方丈不喜人多,祁禦師叔也不見外客。”
陳願輕哼了一聲。
她知道師父空隐大師和皇兄陳祁禦事兒多,但這些規矩也得給她破例。
少女取下系在頸間的銅錢吊墜,在小和尚眼前晃了晃,說:“拿着這個,去找你的祁禦師叔,就說讨債的來了。”
小和尚眸光一亮,交代同伴幾句後就往長階上走,去請師長。
陳願雙手環抱,背靠寺門,期間有香客遞上拜貼順利入內,觀他們的穿着或窮或富,但都面相極善,是佛祖的有緣人。
陳願清冷的目光一掃,再次落在蕭雲硯身上,他的面頰慢慢回暖恢複血色,輕抿着唇在看遠山雪景。
他似乎對自然天地格外上心。
唉,關了七年,能理解。
陳願好心走上前替他講解雪域風光,順便問道:“你拜貼呢?”
“墜馬時丢了。”蕭雲硯垂下眼睫,反問道:“阿願姑娘常來這裏?”
陳願愣了愣,剛想編幾句,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喊聲。
“小阿願!妹妹!”
本該念着佛經禪語的沉穩聲線由遠及近,融入寺廟的鐘聲裏。
陳願回眸一望,年輕的僧人違背佛祖的教誨,快步走下長階向她跑來,伴随着佛珠的撞擊聲。
就像無數次那樣,皇兄陳祁禦來見她永遠是行色匆匆的,哪怕剃度成了出家人,習慣還是沒變。
她瞥了一眼蕭雲硯,正想如何開口時,陳祁禦先控場,他朝少年施了個佛禮,蓄着笑意說:“這位施主,你是我義妹的朋友嗎?”
義妹。
陳願對這個身份很滿意。
因為陳祁禦的好妹妹遍天下,多她一個不多,也不會暴露身份,皇兄果然是懂她,一個眼神就懂。
她悄悄朝僧人豎起大拇指,耳邊是另一道清澈的聲音:“在下蕭雲硯,有幸識得二皇子。”
少年不動聲色打量着眼前青年,只見陳祁禦身穿霜色僧袍,墨灰色袈裟,佩純銀如意鈎,戴第1章顆金絲楠木佛珠。
實打實用錢財堆砌的奢靡。
陳願也瞧出來了,頗為直接道:“大師,你不是來出家,你是來炫富的吧?”
陳祁禦聳聳肩,卻沒有輕浮意味,他微眯天生的桃花眼,凝着蕭雲硯說:“南蕭的皇室果然都是人中龍鳳。”
在少年認出自己是北陳二皇子時,陳祁禦也在打量對方。
聽空隐大師說,南蕭的落魄皇子從死牢中出來,第一件事就是帶着亡母的骨灰來寺廟超度,再觀少年薄白的不見日光的皮膚,略一推敲便能知道身份。
只是陳祁禦想不到陳願也回來了,還是用他國影衛的名頭,她不想暴露,他也懶得認親。
何況他并不是所謂的二皇子。
僧人眸光一暗,看向陳願的目光有些意味不明,他撚了撚挂在頸間的佛珠,壓制住微亂的心緒後,轉身說:“二位請随我來。”
陳祁禦邁開步子,卻發現僧袍一角被人扯住,他回眸凝着少女幹淨的眉眼,怔了一瞬。
直到鐘聲重重一敲,驀然回神。
“大師……”陳願沒有叫他皇兄,卻如從前那般道:“你的袍角又裂開一條縫,跟誰比武了?”
“施主有心,是寺中暫居的一名劍客。”陳祁禦話落,伸手扯回僧袍,他不複面對其他癡纏女子的冷靜,刻意擠出肅容說:“阿願,你長大了。”
陳願點點頭:“我不鬧了。”她難得露出孩子氣,讓身畔靜默觀望的蕭雲硯大為震撼。
原來她也會服軟,會無意識的撒嬌。
少年的心莫名翻湧起異樣的情緒,他不甚明白,只覺得酸澀。
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到入住廂房,見收拾客房的小和尚要點燃火盆取暖時,陳願當即說道:“不必了,也不冷。”
火盆裏的柴火燒起來會很旺,火苗直往上竄有些駭人,陳願沒有忘記在乘船時蕭雲硯的反常,他畏懼火,怕得不得了。
遣走小和尚後她又對少年說:“安心休息,我就在隔壁。”
蕭雲硯這才覺得身心熨帖。
陳願替他把房門合上。
隔壁的禪房已經傳來茶香,煮茶之人正是小和尚口中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祁禦師叔。
四下無人,陳願卸下狐裘,邊理順發絲邊說:“皇兄,許久不見,你過的好嗎?”
僧人的目光盯着茶盞,一眼也未看取下面紗的少女,他輕攪茶沫,長睫微顫道:“阿願,你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青年逆光而坐,夕陽鍍染上金邊,仿若被供奉的佛陀。
陳願微怔,眸色變得深了一些,帶着幾分惶恐不安,連擦拭濕發的指尖都有些無措。
她垂下腦袋,心想小時候還睡過一張床呢,皇兄還曾把她當作男孩子,當成弟弟陳祁年。
她也以為,他們一直是親人。
若要說變化,大概是一年前皇兄幫助她從陳國死牢逃脫,分道揚镳時開始的。
她還記得皇兄說:“阿願,我和你之間從來都是有緣無分,往後天高海闊任君遨游,無需牽挂。”
她當時只顧着逃離北陳,也未細思陳祁禦話中的深意。
如今再見,方知歲歲年年寺中桃花相似,人卻早已不同。
陳願沒有問為什麽,皇兄總是一個人扛下所有的因果,一如他三年前出家時,她打了勝仗回來,千趕萬趕還是遲了。
那日殘陽如火,她盔甲染血,立在門邊看着受戒疤的僧人,沙啞問道:“皇兄,是因為母後嗎?”
北陳的沈皇後是将門嫡女,一直以來都不喜歡貴妃生的二皇子,更不給他觸碰兵權的機會。
陳願傷痕累累的手指緊扣着門框,想得到一個答案。
最後一個戒疤點上,陳祁禦在散落滿地的青絲中回頭,行佛禮後道:“小施主平安回來就好。”
他避而不談,她欲言又止。
就這樣,北陳風流倜傥,傾倒無數少女的二皇子當了和尚,自願隐居深山,不再經商斂財。
陳願收攏思緒,她知道這些年上山來找皇兄的貴女不在少數,無非是懷抱着“救風塵”或者“誘佛陀”的想法。
只是她沒想過,連自己與皇兄之間都要避嫌了。
少女重新将狐裘裹上,挪着圈椅坐在了門邊,翹着腿,吊兒郎當,讓自己更像個男子。
陳祁禦的眼皮跳了跳。
他熟讀佛經,深知是自己放不下,本以為再見阿願能做到坦然,可看見她身邊年貌相仿的蕭雲硯時,一心修佛的青年還是動了妒心。
他嫉妒那小子不加掩飾的目光,就那麽看着阿願,看着這個在自己跟前長大的小姑娘。
她過得很苦,他知道。
所以在那個秘密未戳破前,他都在努力做一個合格的兄長,以一己之力彌補她缺失的溫情。
他也以為只是親情。
陳祁禦的心再次亂了起來,他将茶盞往前推了推,看着杯面微起的漣漪說:“阿願,你還記得枝枝嗎?”
陳願認真坐好,去捧茶盞時餘光落在了窗外的桃花枝上。
她的思緒忽然飄遠。
“吱吱……”熟悉的鳥鳴聲仿佛在耳畔響起,陳願漆黑如星的眼眸突然一亮,她笑了起來,随即又有些懊惱道:“軍中歲月戰事吃緊,若非皇兄提醒,我差點沒想起來。”
她是養過一只叫枝枝的白鴿。
那是師父空隐送給她的五歲生辰禮,是一只頗有靈性的鳥類,為使開了靈智的白鴿認主,陳願還被師父放了指尖血,拿去喂養。
她幼年時就已經開始吃抑制女性特征的藥,那藥帶着後山雪松的清幽氣息,從小就融在她血脈裏啾恃洸,因為以血溫養了枝枝,枝枝也有了一樣的藥香。
既是白鴿,可予通信。
陳願那時年輕,還試圖隔着千裏之外感化一下幼年反派,她讓枝枝作為信使,又覺得自己特別聰明,用了蕭綏的名義,和那時五六歲的蕭雲硯通信往來。
為此,她還模仿了一下蕭綏的字跡,倒不難,為了當好“太子”替身,陳願早就學會了去仿別人的字,她仿的第一個人是弟弟陳祁年。
那時候陳願還沒被沈皇後送上戰場,大部分時間在空隐寺學藝,師父待她極好,也不管她做什麽,她一有時間就會和遠在金陵的蕭雲硯通信。
兩個不大不小的孩子成了“筆友”,用現代的話說就是無心網友,聊聊天而已。
陳願也真沒想過網友見面。
一開始姓蕭那小子還挺警惕,但慢慢的,在她如水般悄無聲息的陪伴與攻勢下,蕭雲硯卸下了防備,他開始用心回信。
回信的內容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剛開始是幽怨式:什麽父皇不喜歡我,兄弟姐妹戲弄我,宮人們看不起我,我覺得日子很艱難,但會堅持。
後來就變成冷酷式,他不再訴苦,也不再像個傻子一樣問為什麽,七八歲的少年已經學會接受一切,并且隐瞞心思。他不再考慮為什麽不喜歡他,而是琢磨怎麽讓別人喜歡他。
陳願親眼見證了蕭雲硯的變化,也指使枝枝送了些生辰禮給那個落魄的小可憐,這舉動于她而言不過是指縫間随手一撒,撒過即忘,于蕭雲硯而言卻是入了心,要了命。
以至于許多年以後,歷經磨難還尚存一絲溫情的反派告訴她:佛說因果,現在我信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陳願:哦豁,白月光原來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