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那枝枝呢?”陳願本身是個雙标的性子,上了心的就記得格外牢,不在意的就容易忘掉。
陳祁禦幽幽嘆了口氣,他擡起寬大袈裟袖口,從裏面取出數十封信箋,洋洋灑灑鋪陳開後,說:“枝枝壽數已盡,埋在後山,倒是你行軍打仗那些年錯過不少書信。”
陳願眼皮一跳,她就近挑了個信封打開,裏面是一張張發黃字條,由信鴿長途跋涉送來,數量之多,讓陳祁禦不得不分類整理。
每一個信封上面都标了年月,有跡可循,是她錯過的近七年。
“那小子倒是恒心。”陳祁禦不輕不重抛下這句,他收好茶具往外走,回眸道:“看完信了去見見師父吧。”
陳願輕應了一聲,指尖微顫。
她的眸光落在鋪滿茶桌的字條上,明明是輕薄的紙張,提起來卻覺得十分沉重,好像辜負了什麽似的。
年歲已久,字條上的墨跡有些暈開,但還是可以辨認出風骨和神韻,與蕭綏稍顯淩厲的筆鋒不同,蕭雲硯的書法要更柔和,運筆清澈,如他這個人表面上一般幹淨無瑕。
陳願按照年月張張去讀。
一開始蕭雲硯的信中還沉得住氣,只委婉提及希望收到回信,但随着他筆鋒的成熟,随着年月加深長期的杳無音信後,他終于發瘋了。
他不再粉飾太平,而是真切地訴說着被關在死牢的感受。
那一間小小的房子銅牆鐵壁,困住了少年應有的春夏秋天,剝奪了他作為人的喜怒哀樂,唯有信鴿枝枝是宣洩的出口,是暗窗外的天光,是黑暗中難能可貴的救贖。
可惜陳願不知道。
她上戰場後,無暇再顧他。
歲月漫長,難熬的依然是他的生活,是他近乎無望的人生。
這些蕭雲硯從來沒有與旁人提及,也許是知道收不到回信,他才敢如此袒露自己,讓脆弱在白紙黑字上一覽無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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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光線漸漸黯淡,陳願揉了揉眼睛,心緒久久難寧。她指尖攥着蕭雲硯寫的最後一張字條,那上面的筆跡失了分寸,尤可見水光洇濕的痕跡。
歪歪斜斜,就四個字:
別丢下我。
陳願将字條揉成團,一如她擰巴的心,她很少情緒外洩,卻還是被這四個字觸動了。
書裏對蕭雲硯的黑化只是一筆帶過,無人知道,在許多個漆黑的夜,四季不分的日子裏,他是如何熬過來的。
人又能有幾個七年呢?即便她如今從這些錯過的信件中窺得幾分,也不過是苦難的冰山一角。
陳願有些煩躁起來,該死,作為撮合男女主的一個工具人,她竟然和反派共情了!
陳願試圖喚醒系統,不能就她一個人動容,但結果可想而知,系統于她而言就是另一個“枝枝”,永遠沒有回應。
尤其是在空隐寺裏,不知是不是天寒,系統也需要冬眠?
好在她對這不靠譜的玩意兒沒什麽執念,随它去吧。陳願将皇兄煮的茶一飲而盡,苦澀也一直蔓延到心底,她其實有些愧疚,戰事吃緊不假,但她對蕭雲硯不怎麽上心也是真。
在那個時候,她沒有窺見少年純如白雪表相下的暗瘡與窟窿,就真的只把他當個禍害。
她對禍害能有什麽好臉色?
陳願知道自己狹隘了,但她不可能認錯,她只是找小和尚讨要了些東西,然後去看蕭雲硯。
暮色四合,遮天蔽日的樹陰映照在門窗上,她輕輕推開房門,借着夕陽去看未掌燈的內室。因為清修,禪房的床榻是厚且冰涼的木板,只鋪了薄薄一層稻草。
這是窮苦人家和行軍将士慣用的,普通人沒必要受這累。
陳願看了眼放在一旁的褥子,新洗的疊得整齊,還沒有鋪上去,然而發黃的稻草上,已靜靜蜷縮着一道人影。
少年背對着門窗,睡姿呈防禦的“弓”形,仿佛刻骨的習慣。
陳願沒有叫醒他,不知道是疲倦到極點,還是因為她說了“我在隔壁”,蕭雲硯睡得比平時沉。
因為蜷縮着,身高腿長的少年看着只有一點,他長而密的睫毛緊緊貼在薄白的眼皮上,兩手捏成小拳頭,脖頸枕在雪色的狐裘上,漆黑的發絲散開,黑與白鮮明驚豔,但都是他。
不一會,蕭雲硯似乎察覺到了從門而入的穿堂風,他微眯有些懼光的眼眸,擡手遮擋後去看陳願。
“把你吵醒了?”她問,順勢放下手中的東西。
少年的視線有些模糊,聚焦後才看清是一個紅泥小手爐,幾盤寺中的素餅,半壺沏好的熱茶。
“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随便拿了些,将就……”陳願的話還未說完,就聽到少年清甜的一聲好。
蕭雲硯在她對面坐下,微微仰頭,淡色的眼珠認真看着她:“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姐姐對我的好我都會記得。”
他就着茶吃下半塊點心後,說:“也不是将就,我不挑食,你給我的都很喜歡。”
陳願一時無話,目光偏移落在了那床褥子上,蕭雲硯見狀又道:“讓你見笑了,我睡不慣軟床錦被。”
在死牢裏待得久了,他已養成習慣,日子清苦,他才覺得真實,反而置身在軟綿綿的棉絮上,會覺得空虛又心懸。
少年話落,朝她笑了笑。
陳願再次沉默了,她總是不擅長安慰別人,這一點也不好。
抿了抿唇後,少女道:“難過的話就睡覺吧,我會守着你的。還有…過去的事情不需要回望,沒有回應的人也不值得你執着。”
她的臉頰稍稍漲紅,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這煽情的話語,這也是她為數不多的柔軟,就像是終年不化的冰雪緩緩消融。
蕭雲硯似懂非懂,沒有聯系到那些從無回音的信件上,只當她是在惋惜自己過去的苦難,又驕傲了起來:“你不必心疼我。”
他需要的不是垂憐施舍,是她發自真心的喜歡與欣賞。
驚覺這個念頭後,蕭雲硯下意識撚了撚指尖。
一開始他只想要陳願疼惜他并為他所用,因為女人一旦心疼可憐一個男人,那她就完蛋了,可是到了現在,他又不滿足于此了。
他想要阿願姑娘真心喜歡他。
是喜歡蕭綏的那種喜歡。
蕭雲硯有些艱難地開口:“到了這寺中,你還在想皇叔嗎?”
陳願眸光閃爍,有些惱怒,她起身往外走,沒有回答,只丢給他一句:“你煩死了。”
身後傳來少年的低笑聲,他凝着她在月色下纖細的背影,彎了彎唇角。
他煩不煩不知道,但沒有配劍的阿願姑娘顯然在努力忘記皇叔,而他年輕,等得起。
他心裏想要的,從來等得起。
·
空隐寺夜裏的月華格外亮。
陳願踩着細碎影子掠過長廊,敲響了玄虛閣的大門,她那位師父終年閉關,除了生辰吉日出來抛頭露面收收禮,很少見外人。
陳願放下手捧的蓮花燈,欲喊一聲師父,哪知厚重的木門無風自開,勁風如刃,差點把她掀翻出去。
“這為老不尊的。”陳願低喃一聲,身姿靈巧地往後空翻,落定在臺階下,她順勢折了枝桃花,大步招搖往裏走去。
回自己家嘛,随意點。
玄虛閣內別有洞天,入目即是一片恍若鏡面的水池,幾無波瀾,似月華傾瀉,靜如畫卷。
在這畫卷之中沒有長橋亭臺,只有一位淩空打坐的小道士。
和尚廟裏敢穿道袍的也只有百歲以上老人,方丈空隐了。水上那道清隽的身影背對着陳願,紅白交織的鶴氅随風振袖,仙風道氣。
陳願暗嘆一聲故弄玄虛,她揚起手中桃花枝,運起內力抽在水面上,霎時間水珠濺起,波紋蕩開,一并抽散了那人在水中的倒影。
空隐這才慵懶起身,赤腳踏在水面上,朝她走來,敲她腦袋。
若陳祁禦在這裏,一定要好生感嘆一句“師徒情深”。
陳願揉了揉被空隐用拂塵打過的額頭,小聲抱怨道:“師父功力又見長了,好疼啊。”
“你也不賴。”空隐涼涼道,他微擡下巴,在月色下顯現出一張鶴發少年顏,除了金色的瞳孔過于淡漠,古井無波外,竟與年輕人別無二致。
陳願細細盯着空隐的眼睛,他的瞳孔和普通人不一樣,形狀像一朵綻放的金色蓮花。
平日裏與常人無異,不顯山不露水,每逢喜悅時才會如此。
“師父見了我很高興吧。”陳願背在身後的手往前伸,五指張開,掌心躺着一枚瑩白如玉的點心,包在粽葉裏,是山腳下的“雪玉”。
空隐清冷禁欲的眉眼緩了緩,他默不作聲接過,塞進自己袖口。
再看他身後,滿池的清水又生了變化,一株株墨蓮憑空而生,荷香深處還有只小舟,顧自搖曳,添了活潑的生機。
這處水鏡是空隐的陣法,他心靜就平湖無波,他高興就春意濃濃,似顧及陳願畏水,空隐的廣袖往後一掃,幻相皆散。
陳願心中一暖,嘴上卻說:“都是自己人,您也別裝神弄鬼了。”
空隐抿唇,又用拂塵敲了她一記,力道輕如鴻羽,他泠泠開口:“留在空隐寺不好嗎?”
“是我保不住你嗎?”
陳願的心有些發澀,她永遠記得被母親沈皇後扣在陳國死牢時,是師父不遠千裏去王宮求情。
她在死牢中聽不見,但卻從宮人口中得知,空隐力保她出來,甚至大言不慚說:“陳國容不下她一個女子,我空隐寺容得。”
“你堂堂皇後想要卸磨殺驢,掩蓋真相,徹底抹去她的存在,也要問問我這個師父答不答應。”
空隐的話語還是極有威懾力的,以至于後來皇兄陳祁禦幫她逃脫時,沈皇後還有意放水,但條件是永遠不再踏入北陳。
同時,沈皇後對外宣稱膝下的公主病重,需要去郊野別莊靜養,至此,國都邺城再無陳願容身之所。
好好的母女之間也似仇人一般。
陳願的眸色暗了下來,她知道母後是怕父皇知曉,也明白父皇偏疼二皇兄陳祁禦令母後不安,她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懂。
少女索性席地而坐,擡頭對自己的小師父說:“不是寺裏不好,是我肩上有擔子,心裏有瑣事,師父你留不住的。”
空隐輕輕嘆息一聲,仿佛知道陳願的任務一般,聲音通透道:“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陳願難得漾起笑容,她扯了扯空隐的衣袖,撒嬌道:“師父,我想請你算一卦。”
“算什麽?”
“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