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傍晚時分, 府中貴客裴先生領了個女子回來,她癡傻瘋癫,竟撿起地上的花瓣澆在頭頂, 旁若無人地憨笑着,正是從府衙出來的明秋。
路過的人見狀都面露同情。
陳願一行人從大廳往外走, 瞧見坐在樹下泥濘裏的明秋時, 皆怔了怔,停下了腳步。
姜昭甚至想上前把明秋扶起來,剛邁出一小步,就被一左一右兩只手攔住了。少女看看蕭綏, 又瞧瞧陳願, 有些委屈地問了句:“不可以嗎?”
蕭綏搖搖頭, 倒是陳願耐心解釋道:“明秋怕生人,上次在府衙見她時,我也差點被她誤傷。”
她話音剛落, 站在蕭綏身旁的少年就追問道:“那你沒事吧?”
陳願擡眼看向蕭雲硯,見他淡色的眼珠澄淨, 唯獨沒有作為一個正常人該有的同情。
陳願有些失望,少年卻陰陽怪氣道:“誰知道她真瘋還是假瘋,又是否有醫者可以證明呢?”
他毋庸置疑是理性的,就是少了點人情味, 不招人喜歡。
話一出口,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少年臉上,也忽略了樹下的明秋, 沒意識到她撿落花的動作遲疑了一瞬。
但蕭雲硯看見了。
少年的眼睫輕掃, 斂下眼底所有情緒。
他不動聲色地說:“當然,沒人願意裝瘋賣傻, 是我錯了。”
少年莞爾一笑,言辭懇切,心裏想的卻是天王老子錯了我都不會錯。
庭院中的杏花被風卷起,偶爾落在蕭雲硯的衣袍上,他袖口灌了風,背挺得很直,就像是展翅欲飛的白鶴,幹淨,剔透。
姜昭和蕭綏沒有再懷疑他。
但陳願不是。
也是因為這份直覺,她在夜間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心裏總覺得不安,便提上劍,去了明秋所在的北閣樓。
北閣樓一般用來占蔔觀星,不過蕭綏不信這套,常年閑置,考慮到明秋的瘋病,才将她留在這裏,由影衛看守,遠離人群。
今夜的月亮依舊藏在烏雲後,陳願途徑王府的藏書閣,那裏面竟還亮着燈,似乎是聽見了她的腳步聲,身穿月白常服的青年推門而出,往樓下走去。
陳願擡頭喚了一聲公子。
蕭綏從樓梯上下來,舉止風雅,黯淡無光的夜仿佛随他明亮起來,青年停在不遠不近的距離,問她:“有心事?”
陳願擡起眼睛,又聽蕭綏說:“你有心事的時候總把劍握得很緊……”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食指上,輕笑道:“今夜尤是。”
陳願微怔,知道瞞不過才如實相告,說要去北閣樓看一眼。
蕭綏與她同行,也許是夜色動人,一貫沉穩的青年多問了一句:“阿願,你随雲硯去金陵,真的只是為了更豐厚的俸祿嗎?”
——蕭綏并非是多管閑事,就在不久前,晚膳過後蕭雲硯特意來見他,說要做一筆交易。
少年掏出銀票,正是他讓莫驚春去錢莊取回來的,說要買蕭綏手裏的禪意劍。
這把劍出自前朝名師手,是鑄劍大師特意為愛妻打造的,劍身纖細單薄,刃面雪白,似水流動,仿佛有淺淡的桃花色氤氲其間,是以別名“春水映桃花”。
好的劍可遇不可求,若不能碰到旗鼓相當的主人,就如明珠蒙塵。蕭綏未能把劍送出去,一直塵封着,直到蕭雲硯開口。
他一個不能習武人,要适合女子使用的禪意劍,唯有一個可能:贈予別人。
蕭綏沒有拒絕皇侄的請求,他甚至也想看看,這柄劍最後到底會不會落在他想的那個人手裏。
青年回過神來,卻遲遲沒得到少女的回答,他雖然了解她,卻未曾看透她,包括她的身世、相貌,甚至是心意。
蕭綏看陳願,始終是霧裏看花,他猜不透她要去金陵的意圖,左思右想,以少女的上進心,恐怕是為了搏一個更好的前程。
畢竟徽州偏遠,遠不比金陵繁盛。
不知不覺,北閣樓快要到了。
遠遠望去,本該守樓的影衛卻昏睡在石階上,不省人事。
漆黑的夜裏透着森然的詭異,陳願和蕭綏四目相對,不約而同加快步伐,往樓上趕去。
他們的步子放得很輕,因此挂在屋檐角上的風鈴聲就格外清晰。
“叮叮當當……”
清脆的聲響仿佛敲打在人心髒上,和明秋房間裏那一點點忽明忽滅的燈火相照應,愈發駭人。
蕭綏下意識走在陳願身前。
青年停在房門口,修長的身影躲在暗處,往後伸手,阻止陳願靠近,他另一只手試圖在紙窗上破洞窺探,以免打草驚蛇,卻發現燈火徹底暗了。
裏面的人比蕭綏想象中還要警覺,他不再遲疑,推門而入。
與此同時取出懷中的火折子,吹燃後用作照明。
這一點點光格外灼目。
室內的人下意識側過臉,垂着眼,仿佛身體的本能。
蕭綏卻看了個清楚。
只見少年擡起衣袖避光,玉質的佛珠在他手腕間折射出啞光,映入蕭綏眼簾,讓他不知所措。
對,不知所措。
哪怕是在戰場上,是在進退維谷的絕境,年少成名的綏王殿下也沒有像此刻這樣。
書上說,人震驚到一定程度是不會有什麽特別反應的。
蕭綏正是如此。
他根本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穿着黑色勁裝,蒙着面的少年,是白日裏一襲雪衣,清淨無塵的蕭雲硯。
他那個乖巧的皇侄怎麽會變成這樣?
蕭綏漆黑的眸裏難掩沉痛,他艱難地移開目光,落在床邊暈厥過去的明秋身上,她額邊滲着血,蜿蜒在臉頰上,好在還有呼吸。
蕭綏把明秋扶到床上後,轉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出手,狠狠給了蕭雲硯一耳光。
“啪”地一聲,在夜間格外清亮,也徹底止住了陳願的步伐。
她躲在暗處,還能看見那挨了一巴掌的少年揭掉蒙面的黑布,他擡起頭來,快及腰的高馬尾在夜色中劃出一道弧度。
蕭綏一點兒也沒有留情。
他這巴掌極重,少年白皙似玉的臉頰微微紅腫,唇角甚至破了,流下一道血痕,挂在嘴邊。
可他卻笑了。
蕭雲硯吞咽下唇齒間的血沫,笑得張揚,連眼尾都開始泛紅。
“夠了!”蕭綏冷聲道,看也未看他一眼:“你還有什麽要解釋的?”
少年搖頭,揚起刺痛的唇角說:“皇叔,今日這一巴掌,就當還你當年恩。”若非有信鴿枝枝這個牽絆在,蕭雲硯根本不會白白挨這個打。
他冷冷盯着床榻上的明秋,一字一句道:“我沒錯。”
這句話再次激起蕭綏的怒火,他拾起桌上的杯盞,帶着內力扔向少年的膝蓋,想讓他跪下。
“砰”地一聲,門外飛進來一個空劍鞘,不着痕跡攔下了勁道極重的茶杯。
蕭雲硯下意識望過去。
少年挂在唇邊的笑一點一點隐沒,他拭了拭唇角的血跡,想體面一點,卻又實在狼狽不堪。
陳願只是靜靜看着他。
蕭綏将劍鞘撿起,扔回少女的手中,沉聲道:“不許縱容他。”
皇兄沒了,他這個做皇叔的再不管教,蕭雲硯只會越走越偏。
劍鞘上仿佛還帶着青年手上的餘熱,陳願歸劍入鞘,心也沉下去,就像是一點一點墜入深淵。
無論她怎麽努力,男主還是和反派走到了對立面。
難道這就是夙命?
少女握緊手中劍,橫亘在青年和少年間,說:“不如先請府醫?”
看看明秋吧。
蕭綏冷靜下來,當即喚醒樓下的影衛,召來府中的季大夫。
季大夫年事已高,猛然被人從被窩裏拖起來還有點蒙,他提着醫藥箱顫顫巍巍爬上北閣樓,看見陳願時還囑咐她早點休息,別學王爺熬通宵。
陳願:“……”
季大夫是個熱心腸的人,醫術也高明,把把脈,掀掀眼皮,三兩下就查清楚了明秋的病情。
又很快替她清理了血跡。
事後,季大夫瞥了眼角落裏低着頭垂着眼的少年,對蕭綏說:“王爺啊,借一步說話。”
二人一齊往外,來到走廊拐角。
室內只剩下陳願和蕭雲硯。
還有一個昏迷的明秋。
陳願發現她額頭的血跡被擦幹淨後并沒有傷口,傷口很可能在頭頂,在她的頭發裏面。
她上前查看,也并不是非看不可,只是不知道同蕭雲硯說什麽。
他完全籠罩在陰影裏,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可做出這些事的人又的的确确是他。
陳願真的不知道怎麽看待他。
又該不該信他。
她其實也同蕭綏一樣,在認出是蕭雲硯的剎那,真的不知所措了。
那串佛珠上似乎還沾了點血跡。
陳願餘光瞥見蕭雲硯在認真地擦,她放下劍,輕輕撥開明秋的頭發,只一眼就怔在原地。
沒有傷口!
這根本不可能,陳願只好伸出指尖,細細摩挲,如此才發現異樣。
明秋的頭頂有微微凸起,似乎是被封入了什麽東西,她想到那少年身上帶有極細的銀針,忽然間好像明白了。
陳願的和尚師父說過,有一種秘術叫“金針封腦”,就是将銀針送入患者頭部特定穴位,起到封存記憶的功效。
她原本也是不信的,可自從來到這個書中世界,又被空隐親自傳授武藝,學會了“刀偏心口三分,刺入相應穴位,可致人假死”的本事後,陳願是真的信。
有些醫學相當神奇。
她不懂是因為無知,而不是因為這些東西不存在。
陳願緩緩收回手,她閉上眼睛,腦子裏跟放電影似的回閃,來來回回複盤幾遍後,終于弄明白了蕭雲硯的動機。
少女睜開清冷的眼眸,對靠在牆壁上的少年說:“過來。”
蕭雲硯撚緊佛珠,有些不安。
陳願只好朝他走去,她步步逼近,少年下意識後退,直到退無可退,他擡起眼睛,看着少女把一只手撐在牆壁,擋住他的去路。
而後她微彎腰,貼近他耳邊說了四個字:“玉面閻羅”。
蕭雲硯的瞳孔陡然放大。
陳願繼續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語道:“因為明秋是裝瘋,而讓一個人保守秘密最好的辦法,要麽做個死人,要麽永失記憶。”
“蕭雲硯,你想保護你的皇叔,對不對?”
聰明如你,早就猜到了殺死常老爺的玉面閻羅是你身邊的人,而明秋又是兇案現場唯一的證人,你發現了她在裝瘋,所以稍稍威逼利誘就套出來了玉面閻羅是誰,你又覺得明秋既然能被你看穿,也能被旁人看穿并威脅利用,為了永絕後患,你選擇了“金針封腦”。
沒殺死她,是因為這是綏王府,你不想給你的皇叔添麻煩。
陳願從少年耳邊退開,漂亮的眼眸一彎,發自內心道:“真好。”
真好啊,蕭雲硯。
作為一個反派,你竟然暗戳戳保護男主,我看不懂,但覺得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