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
蕭雲硯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鼻息間是少女獨有的冷香, 似清幽的雪松,帶着一點幹淨的草木香。
隔得這樣近,他的手指不由蜷緊, 心也砰砰亂跳起來,熱意從耳根升起, 帶着桃花色拂向他面頰。
嘴邊的那點疼痛似乎也淡去了。
“咚”的一聲, 門外傳來藥箱墜地的聲音,陳願這才反應過來,收回了有些像壁咚的姿勢。
哪怕她本意是逼迫拷問犯人。
門外之人正是季大夫,他以手遮臉, 一副沒眼看的神情, 而季大夫身旁的青年轉過身, 背對着他們,腳步有些淩亂。
似乎是覺得剛才的打開方式不對,蕭綏重新回頭, 見他們分開後,才低聲道:“應該是我看錯了。”
他負手而立, 掌中的藥瓶幾乎被碾碎。
這舉止發自本能,連蕭綏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覺得刺眼。他擡手屏退季大夫後,走到蕭雲硯身前,把藥瓶遞給了他。
一句抱歉卻難以啓齒。
就在剛才, 從季大夫嘴裏,蕭綏已經知道答案,明秋身上無傷, 只有金針封腦的痕跡, 蕭雲硯同她無冤無仇,又何必塵封她的記憶?
青年左思右想, 只有一種可能,他玉面閻羅的身份暴露了。
如此一來,站在少年的角度,他的所作所為真的是沒有錯。
蕭綏心情複雜。
但承認自己錯了是很難的事情,尤其對蕭綏這樣習慣了掌控全局,品性又端正嚴謹的人來說,推翻自己從前的認知要更難。
他輕咳一聲,有些別扭道:“是我之過,我向你……”
“皇叔言重了。”蕭雲硯恰到好處地打斷,不甚在意道:“皇叔也有皇叔的難處,我也有我的不是,過去就過去了。”
他一副半點不記仇的樣子。
陳願忍不住睨了少年一眼,虛僞。
不過萬幸,誤會解開。
房間裏的三個人共享一個秘密,也都默契地沒有提及“玉面閻羅”,因為在這亂世之中,需要有難得的光亮,在律法普及不到的地方行使正義原本的模樣。
過堂風從門外吹來,叔侄之間的氣氛有些尴尬,陳願适時提出離開,又在下樓梯的時候順嘴提了句明秋以後該怎麽辦。
蕭綏仁厚,當即道:“她因我卷入是非,我會替她籌謀後路。”
蕭雲硯輕晃腕間佛珠,随口問道:“怎麽個後路?”
“替她找個安生之所,尋覓一個良人,免受風雨,共度餘生。”青年的嗓音沉穩,帶着庇佑弱小的本能。
蕭雲硯又道:“阿願姑娘覺得呢?”
陳願這才回過頭,她在前方拎着燈籠,這叔侄倆倒并肩而行,相談正歡,其實他們的模樣并不相似,卻各有各的好看。
用《鳳命》一書中的原話說,青年似藏鋒的蛟龍,眉眼帶着淩厲的氣勢,又似清冽的刀劍,涼意中透着皎皎明光。少年人則不同,他似展翅的白鶴,看似無欲無求的皮囊下包藏禍心,又像天然的美玉,無需打磨也灼灼其華。
一個矜貴端雅,一個清隽明淨。
陳願愣了一瞬,下意識答道:“我不同意。”
兩道目光齊齊望過來。
她提了提燈籠,道:“公子,以我的拙見,更希望能讓明秋姑娘有一技之長,靠自己就可營生。”
授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
她不覺得女子就得依附男子而活,如菟絲花一般。
蕭雲硯聽言:“我也一樣。”
蕭綏沒管這跟牆頭草似的侄兒,認真思索後道:“我會另做打算,并問過明秋的意見。”
陳願點頭,不再多言。
春日的夜微微泛涼,身後的人卻刻意放慢腳步,多聊了幾句。
陳願專心掌着燈,偶爾能聽見蕭綏問蕭雲硯與醫術有關的問題,少年順水推舟,只說:都是巧合,偶然罷了,略知一二,多虧皇叔幼年贈給我的各種醫書典籍。
他打官腔的本事渾然天成,看似與你親近,其實老疏遠了。
陳願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公子啊公子,你可千萬別被這小反派忽悠瘸了。
雖然目前蕭雲硯沒幹一件壞事,但陳願不敢保證以後。
自從與弟弟陳祁年鬧崩,又經歷了知道皇兄陳祁禦的秘密後,陳願這個缺乏安全感的女孩子,再也不敢奢求永遠了。
她看似無所畏懼,最怕的卻是故人離心,也因此很難去愛一個人,去給出真心,所以哪怕連喜歡都是藏在心底,自己知道就好了。
而且她太明白,倘若不是兩情相悅,你的喜歡只是別人的困擾。
陳願活得太有原則,也有一點點累,但她似乎習慣了,因為從小到大都是這樣過來的,她凡事不去要求別人,從來都是要求自己。
做不成的事,就自己再努力些。
少女悄悄吐出一口濁氣,雖然她和小反派八字不合,但不得不承認的是,他給她帶來不少樂趣,也似乎在悄悄融入她原本按部就班,波瀾不驚的生活裏。
他來得突然,甚至強勢地擠入她已經習慣的孤獨裏,就如此刻。
那少年幾步跑上前,撇下他的皇叔後,自然地接過她手上的燈籠,說:“我來替你。”
陳願微怔,旋即綻開唇角。
他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壞。
陳願想起今晨,天光微明的時候,蕭雲硯站在房門口,等她出門,交給她一枚玉佩。
正是姜昭所遺失的。
他說是莫驚春找回來了,擡手微微一抛,被陳願穩穩接住。
她問他怎麽不親自給昭昭。
少年往石階上走了幾步,他的靴面上沾有下方草木裏的晨露,洇濕一片,似乎已等很久了。
“沒關系,你給也是一樣的。”蕭雲硯這樣說,他并不想讓陳願覺得他很在乎那位姜氏之女。
是,他需要姜氏的追随。
但最好的關系就是相敬如賓。
比起婚姻關系,共同的利益聯系要更牢固,而婚姻只是一個紐帶,他需要的只是姜氏嫡女這個身份。
是不是姜昭并不重要。
哪怕聖旨賜下,禦筆親提,白紙黑字都寫着姜昭是他的。
這固然沒錯。
姜昭是他的人,但也沒說他一定要喜歡。
他喜歡什麽,又豈是聖旨能管得住的?
……
夜已深,綏王府裏還有幾個未眠人。
陳願算一個。
蕭綏蕭雲硯叔侄倆也是重點參賽選手,作為“熬夜冠軍”的預備人選,青年和少年都特別精神。
一個回了藏書閣,繼續看公文。
一個回了自己院子,在涼亭裏看月亮。
那月亮影影綽綽藏在烏雲後,似乎遙不可及,少年伸出手指,淩空去握攏,有點莫名其妙。
陳願在院門外看見了這幕。
事實證明,手不好看的人做這動作就是在發神經,但手天生漂亮的人,在淺月光華的鍍染下,根根修長白皙的指節都似玉雕。
蕭雲硯就是後者,得天獨厚。
陳願走上前,手裏握着溫熱的水煮蛋,用來滾一滾,能平複紅腫的臉頰。
唉,蕭綏也是真的莽,反派也敢打。
不愧是男主啊。
陳願想把雞蛋遞給蕭雲硯,少年卻定定看着她的眼睛,也不說話,但意思很明顯。
陳願:“你愛敷不敷。”
蕭雲硯微提唇角,用與如玉棋子、折扇古琴相襯的手去剝雞蛋,剝得細致,卻沒有浪費在臉上,而是文雅地吃幹淨了。
陳願:“???”
你必須給我個理由。
……
北陳,風雨潇潇。
邺城的春日難得下雨,東宮裏種的一片竹林如饑似渴,被沖刷得綠油油的。
幽暗的室內燃着一盞殘燈,隐約還能聽見壓抑的咳嗽聲。
潮濕的雨氣撲進東宮太子的寝殿,一并将太子陳祁年從噩夢中驚醒,他下意識攥緊心口,猛然間從床榻上坐起來,大口呼吸。
很快有內侍聞聲而入,匍匐在這位喜怒無常的殿下腳邊,瑟瑟發抖道:“藥…藥已備好。”
陳祁年抿了抿蒼白幹燥的唇,一腳狠狠踹在內侍的心窩:“滾。”
他的聲音沙啞,陰沉。
內侍毫不遲疑,連滾帶爬,滾到殿門外時,被一只溫柔有力的手掌扶住了,來人身穿朱紅色鶴補官服,正是北陳新晉狀元郎,任職于翰林院的學士。
“李……李大人,多謝。”內侍依舊口齒不清,他借力起身,沒有奢望這位大人給他回應。
東宮的人都知道,李大人從前是跟着那位太子的,那位是誰,大家都心知肚明,緘默不言。
而李大人跟着那位太子行軍作戰時,就已經是口不能言了。
可惜了這麽一個俊俏兒郎。
內侍目露同情,霁月風光的大人卻溫柔笑笑,他接過了放在一旁的托盤,走到殿內,單膝跪在陳祁年床前。
雨還在下,閃電的光從窗外滲透進來,忽明忽滅間太子爺神情陰鸷,他拂袖打翻藥碗,褐色的湯汁濺在李大人的眉眼間,青年還是溫和無怒。
“死啞巴。”陳祁年低罵一聲,盯着李大人另一只膝蓋道:“因為我不是姐姐,所以你不肯雙膝跪我嗎?”
青年摘下官帽,鄭重點頭。
他雖口不能言,卻早就寫好了請辭書,只是陳祁年不肯放他走,見李大人再次摘掉烏紗帽,太子震怒道:“李觀棋!本宮到底哪裏比不上皇姐?”
啞巴的李大人沒有回答。
從第一天跟随在陳祁年身邊開始,李觀棋就知道不是那個人了,縱然外貌天生相似,舉止口吻模仿得再像,也少了前太子久經沙場,寧折不彎的風骨,外人也許瞧不出,但作為沈家軍的軍師,作為陳願的麾下幕僚和故友,李觀棋幾乎不用思考就能認出。
他如今還肯留在東宮,是因為想知道陳願的下落,想知道一年前那場大火裏,被困在死牢裏的那具焦黑屍體到底是不是她。
——那年南北休戰,簽訂盟約,太子殿下凱旋歸來,卻被沈皇後卸甲去劍,暗中押入死牢,又讓蟄伏已久的陳祁年頂替陳願,姐弟倆将身份換回來後,對外只宣稱長公主病重,去了邺城外的郊野休養,從此國都再無陳願其人。
對內,卻是“死牢走水”。
那場火成全了陳願的金蟬脫殼,也讓陳祁年以為皇姐已逝。
陰郁的少年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反應是笑,笑得前仆後仰,連眼淚都笑出來,所有人都以為陳祁年得償所願,除去心頭大患,再也不用擔心這懸在心口的一把刀。
然而太子笑着笑着,一口熱血從喉間噴射而出,東宮再次亂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