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

安若心生悲憫, 咬咬牙道:“那你自己呢?說殿下活不過二十五歲的傳言人盡皆知。”

蕭雲硯握筆的手一頓,筆身靠在白玉佛珠手串上,帶起動人清響, 他搖頭道:“一個天生短命,一個身負沉疴, 倘若真是這樣, 倒也般配。”

安若無法高高在上說出安慰的話,她行禮後退出書房,在庭中恰好遇見了要外出的陳願。

少女特意換了一身男裝,黑紅相間, 勾勒出細腰長腿, 衣袍邊角在漸暮的天色下泛着金光。

安若眼睛一酸, 走上前替她理了理玄色的帷帽,若無其事道:“姑娘這是要去哪裏?”

陳願摸出懷中的信:“去姜家,給昭昭送封家信。”

安若了然, “那你小心,玉娘做了松鼠桂魚, 等你晚上回來吃……對了,要和二殿下說一聲嗎?”

陳願擡起手中劍,朝後擺了擺,沒有回頭, 意思是不用了。

·

午後的天氣已有些燥熱,乾元殿的異香比昨日更濃郁。

在宮中任禁軍統領的高小侯爺一踏進門檻,英挺的眉就皺了起來。

“陛下, 您得節制一點了。”高盛邊說邊捂着鼻子, 走到屏風後,沒瞧那醉生夢死的帝王, 反倒端了杯茶水,狠狠一澆,把爐子裏的熏香徹底熄滅。

火光遇水,嗞啦作響後歸于啞聲,好似蕭元景的心,茫然若失。

他睜開帶着戾氣的雙眸,薄唇微張:“高盛,你想死?”

時年二十四歲的青年渾然不懼,張揚坐下後,邊解身上铠甲邊道:“天太熱,輪值間隙,表哥來你殿裏歇歇。”

一舉一動間渾然沒有君臣該有的距離感。

高盛也知道蕭元景是傀儡皇帝,這偌大的宮城還得是他的姑姑,高太後說了算。

他拿過桌案上的茶壺一飲而盡,朝瞧不出神色的帝王擠眉弄眼:“阿景,聽說你相中個女子,姑姑讓我幫着找。”

說話間,高盛已經褪下甲胄,露出內裏深紅的中衣,興高采烈道:“我說行啊,結果一看畫像,媽的,這不是穿女裝的陳祁年嗎?”

他粗犷地笑了起來,原本英俊的眉眼顯得有些猙獰,青年眉骨高,鼻挺直,加之單薄的眼皮,仿佛帶着天生的狠絕。

蕭元景不喜歡他這副張狂的模樣,手指輕敲桌面道:“麻煩你尊重一下陳祁年。”

高盛樂了:“我又不是貶低那北陳太子,實話實話,他做女子打扮就是好看呀,比咱金陵城的琴畫雙絕有韻味多了。”

對高盛這種野慣了的纨绔來說,南蕭溫柔似水的女子已無法撩動他,反倒是難馴服的才有意思。

“不過阿景,就算你想搪塞姑姑,也不能随便畫個女裝陳祁年啊,姑姑對那太子印象不深,我可是記着了,他一個大老爺們,太漂亮了。”

高盛沒管蕭元景微眯的眼神,顧自道:“我當時還說,可惜是個男子,不然小爺就把他娶回家做夫人。”

蕭元景沒忍住咳嗽起來。

他該怎麽解釋,畫像上的女子确有其人,正是陳祁年的親姐姐。

微抿幹燥的唇後,蕭元景沒去碰高盛用過的茶壺,道:“那你找的如何了?”

“可別說了。”高盛還覺得這是蕭元景故意畫出來折騰人的,他踢翻堆在腳邊的铠甲,怒道:“你小子別沒事找事,最好早點跟姑姑坦白,也別惦記安若了,哪有被個女人拿捏的道理?”

蕭元景幾不可察挑挑眉,道:“高小侯爺,你也稍微尊重一下你府裏那些莺莺燕燕。”

高盛一聽不樂意了,揚起姣好的面容道:“是她們非要扒着小爺,崩管環肥燕瘦,在床上都一個樣。”

蕭元景實在不能茍同,他揉了揉刺痛的太陽穴,微啞道:“你就接着造孽吧,總有一天會栽女人身上。”

高盛揚起鼻子輕嗤一聲。

“懶得跟你這種沒開過葷的童子說,今兒不是姜九鄰的生辰嘛,我還得替姑姑去姜府送趟禮。”

蕭元景點頭,姜家家主五十大壽,是該代表皇室給出體面。

他擺擺手:“記得替孤道一聲賀,他畢竟是孤的老師。”

“行了,小爺知道了。”

高盛拎起铠甲,等再過幾個時辰,他就可以換上常服出宮,不受在太陽底下巡邏的苦。

……

天色薄暮,金陵城的萬家燈火一盞接一盞亮了起來。

陳願走在街巷中,并沒有想象中貼滿她畫像的情景,應當是都被人撕了下來,只留漿糊的痕跡。

她隐在帷帽下的臉孔稍稍放松,問了路後順利來到姜府門口。

姜家家主在朝廷任太尉一職,雖不比丞相有實權,但世家底蘊深厚,門生遍布官場,前來祝賀的達官顯貴幾乎踩破厚重的門檻。

自姜氏的長公子去鳳陽城赴任因公殉職後,姜家掌事的就是嫡出的三公子,也是和姜昭最親近的一位兄長,單名一個“暄”字。

陳願在街對面停下腳步。

姜府的大門挂滿紅綢和燈籠,微暖的光線下,身穿淡藍色文士長衫的青年立在門邊,耐心接引前來的賓客,想來就是姜三公子姜暄。

昭昭說,她三哥還未娶妻。

是頂頂好的兒郎。

陳願低頭一笑,打消了姜昭是想把她兄長介紹給自己的念頭,何況姜氏家風嚴謹,崇德尚文,跟她這種人八竿子打不着。

陳願将手中的劍握緊了幾分,耳邊忽傳來一道急促的驚馬聲,等她擡起頭的時候,才發現長街上有輛馬車橫沖直撞,而那芝蘭玉樹的姜三公子竟跑到了路中央,懷中護着不知哪位大人家的小公子。

見躲避不及,姜暄把自己的背對上了那輛馬車,脊背挺直,頗有幾分文人傲氣,帶着以身殉道的決絕。

與此同時,姜府門口傳來陣陣驚呼聲。

紛雜和喧鬧一起湧入陳願的五感中,将她在戰場上磨砺過的本能反應激發了出來,不再遲疑,她疾馳而行,躍上商戶擺的小攤後,借力飛到了失去控制的馬車上。

沒管面色慘白的駕車人,陳願搶先勒住缰繩,瘦弱單薄的身軀後仰,一邊催動內力,在馬蹄将要踐踏到姜暄的後背時,生生逆轉了馬車的方向。

馬蹄重重踏空,并沒有出現血濺長街的慘狀,唯一見紅的,只有陳願剛好沒多久的掌心。

那白皙纖細的一雙手,此刻再次被粗砺的缰繩磨爛,皮肉綻開,幾可見骨,馬車裏穩穩坐着的人甚至聞到了血腥味,他皺起鼻子嫌棄道:“多管閑事。”

下一秒,一條紫黑色的長鞭劈開車簾,直直朝着陳願抽來。

少女身子柔韌,忍痛扶着車蓋旋身而起,避開這致命一擊後,她懸空的身子回落,腳尖勾起掉在車板上的長劍,踢入車內。

劍鞘襲卷着勁風,直逼車內男子的面門,他偏頭避讓,削薄的唇角勾起半邊,帶着邪氣。

“你敢挑釁小爺?”

高盛起身,掀開車簾,手裏握着陳願的劍,想挑掉她的帷帽。

陳願當即跳下馬車,穩穩立在石階下,寒聲應道:“不敢。”

安若說了,金陵不比徽州,這裏惹不起的人太多,要收斂一些。

高盛盯了她一會,忽地笑出聲:“有點兒意思啊。”

“小侯爺……”驚魂未定的姜三公子把懷裏的小孩兒送回父母手中後,走了過來:“你若是氣不過,來找在下便是,無需為難一個見義勇為的俠士。”

“嘁。”高盛眉眼一挑,不屑道:“你是能罵得過我?還是能打得過我?姜暄,要不是我表妹看重你,你以為我不敢動你?”

高盛口中的表妹正是蕭元景的胞妹,當朝的公主蕭元貞。

不過她人不在金陵,而是随了女太傅去遙城學藝,遍覽山水。

姜暄大概是不喜歡她,溫文爾雅的模樣冷了幾分,說道:“小侯爺大可替她覺得不公,何必牽扯旁人。”

高盛又甩了兩下鞭子,眼角餘光直勾勾鎖着陳願:“女扮男裝?嗯?”

陳願抿唇,一忍再忍。

姜暄下意識擋在她身前,阻隔高盛明目張膽的打量,哪知高盛又是一鞭子過來,好在陳願及時拉住青年的衣袖,運巧勁助他避開。

鞭子砸地一聲悶響,陳願看着姜暄被染紅的衣袖,低聲道:“抱歉啊,把你弄髒了。”

姜暄注意到她受傷的手,眼底的光暗了暗:“該說抱歉的是我。”

“确實。”高盛饒有興趣應了一聲,道:“看在你爹壽辰的面上,小爺不跟你計較,不過得把這個女人留下。”

他張口小爺,閉口女人。

陳願聽煩了,她沒接高盛抛來的傷藥,也沒要姜暄的,只是掏出懷中的信遞給他,說了一句昭昭所托。

姜暄的心忽然跳了跳。

妹妹姜昭只會讓她認可的人叫如此親昵的小名,正要說什麽,卻見陳願聲東擊西,奪回了長劍。

那招式幹淨利落,造詣遠在高盛之上,讓姜暄看花了眼。

在春末夏初的金陵城裏,少女的出現似微風拂面,雁過無痕。

她運起輕功消失在夜色中,只給那不可一世的高小侯爺留下個清麗的背影。

就像高山之巅的雪,遙不可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