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
晚風中傳來柚子樹的花香。
蕭雲硯披星戴月回到了清晖居, 庭中納涼的只有玉娘和安若,他望向陳願的房間,漆黑一片, 連盞孤燈都沒有,叫人心慌。
蕭雲硯放下手中的兔籠, 不輕不重問了句:“她呢?”
玉娘當即起身, 瞧着那已被馴服的兔子道:“陳姑娘只說有事外出,少主不妨再等等。”
“好。”蕭雲硯蹲下身,給兔子喂了兩片青菜葉,他的五官輪廓隐在晦暗的光線中, 瞧不出悲喜。
安若和玉娘對視一眼, 溫婉開口道:“二殿下, 她會回來的。”
蕭雲硯點點頭,愈發不安。
在他從小到大的認知裏,所有離別都是沒有任何征兆的, 一如兒時信鴿枝枝的主人,就是在平淡無奇的某一天, 陡然消失。
他喂葉子的手慢慢收回,蜷攏,輕輕擱在膝蓋上,閉了閉眼睛後搖響了腰間的青銅小鈴铛。
隐匿在各處的影衛應召現身, 單膝跪在了月色如水的庭院中。
“傳我命令,搜。”
蕭雲硯站起身,似雪後的青竹, 難掩周身的寒涼。
“一半人馬去城門、渡口攔截, 另一半搜查街巷,哪怕把金陵城翻過來, 也得把人找到。”
他淡色的眸子掃過一衆下屬,落在其中竭力壓制着顫抖的影衛身上,道:“你過來。”
玉娘認出這是派過去暗中保護陳願的那位,她想說什麽,卻被少年的眼神制止。
“回殿下,屬下該死,但實在是跟不上陳姑娘的輕功。”
影衛連滾帶爬走到蕭雲硯腳邊,眼看着同伴都領命去執行任務了,他更加恐懼難寧,只好求饒。
蕭雲硯笑了笑。
他彎腰問道:“人呢?”
少年語氣拔高,氣勢如數九寒天裏的冰。
“……”影衛支支吾吾,嘴唇哆嗦,生怕這位祖宗不高興就搖鈴铛,催動他體內的蠱毒,讓他如墜裂獄,撕心裂肺。
然而眼下,眉目清隽,似玉如雪的少年無疑是另一種地獄。
只是被他望着,影衛的心理防線就一點點被攻破,索性求死道:“屬下有罪,您給個痛快吧。”
“少主!”玉娘輕呼一聲。
連安若都有些坐不住,她一貫以為二殿下是個溫和的人,如今方知,那是沒有觸及他的命門。
想說什麽,卻只見玉娘對她搖頭,她比安若更了解蕭雲硯。
一時間庭院靜得只有兔子吃草的聲音,窸窸窣窣叫人煩躁。
蕭雲硯不想再耽擱時間,淡聲道:“去為我備馬。”
地上的影衛怔了一瞬:“殿下您……您不殺我了?”
蕭雲硯壓制着怒意:“滾。”
當務之急,是先找到陳願,讓這影衛多活一會又有什麽關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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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盛酒樓裏燈影幢幢。
一杯茶水下肚,沒能澆滅陳願心中的怒火。
她把刻有號碼的竹牌交給掌櫃,沒管這中年男人為難的神情,輕轉手腕接過了酒。
鼻息間隐約嗅到荔枝的清香。
這讓陳願隐在帷帽下的面色緩和了幾分,也不想再理會那纨绔肆無忌憚的目光。
高盛卻認出了她。
“喂,小爺的東西你也敢搶?”他在板凳上翹着腿,抽了根筷子出來,直直朝陳願的帷帽射去,想一探真容。
少女旋身,足以避開這明目張膽的偷襲,又考慮到身後瑟瑟發抖的掌櫃,她另一只手及時接住了勁道渾厚的竹筷。
嘴上說着:“不敢搶。”
因為這本來就是我的。
高盛笑了起來,他緊皺的眉骨一松,倒可見幾分英挺的俊秀。
“聲音好聽,人應該也好看。”高小侯爺顧自點評,逸出笑聲道:“就是別女扮男裝了,你這身段小爺一看便知。”
高盛有過太多女人,眼光毒辣。
陳願本來是不想打這一架的,但有些人的嘴偏不幹淨。
她單手将劍出鞘,指向那狂妄自傲的青年:“別廢話了,誰贏了誰把酒帶走。”
高盛啧啧稱奇:“知道嗎?你是第一個敢跟小爺叫板的女人。”
陳願:……
“那我收回?”
高盛眼底的興趣愈濃,他走上前貼近她的劍尖,說:“酒我送給你,讓我看看你,成嗎?”
“你說呢?”陳願直接刺破青年的錦衣,又輕飄飄拉開距離,寒聲道:“下次就是血肉了。”
高盛挑眉,“那可未必。”他抽出腰間長鞭,卻不是去撩陳願的帷帽,而是使足了勁打向她手上的荔枝酒。
陳願不得已分神看顧。
高神抓住時機,靈活使動鞭子,改變原來的弧度和路線,聲東擊西,打掉了陳願的帷帽。
今日天熱,她帷帽裏面沒有再戴面紗,欺霜曬雪的容顏霎時間暴露人前,讓高盛的目光微滞。
“啧,連生氣都這麽好看。”
他一臉痞意,笑道:“這位姑娘,你是陳祁年的親戚嗎?”
這天底下真的有那麽相似的一男一女,着實叫高盛大開眼界。
他從前熄了的念頭又浮上心頭,想把美人兒娶回家,當侯府的主母,讓他面上有光。
高小侯爺的後院“花團錦簇”,個個溫柔小意,就是沒有眼前這種眉眼清貴,傲意驕矜的女子,雖然她不待見他,但玫瑰就是帶刺才美啊。
他笑嘻嘻的,問她名字。
陳願重新整理好帷帽,她倒是低估了這纨绔。那夜在姜府門口,她聲東擊西搶他長鞭,趁他分神時奪回了自己的佩劍,如今他倒好,有樣學樣。
“你叫什麽?”陳願反問。
“高盛。”
“高太後的…侄兒?”
“正是在下。”
陳願:“了解了。”
她拎着酒壇從他身邊經過,輕聲道:“小心被人套麻袋。”
高盛追逐着她的身影:“你說什麽?”
陳願快要消失在燈火闌珊處,高盛害怕再也見不到,飯也不吃了,系上披風打馬跟上。
他已經确定這就是蕭元景所給畫像上的女子,不管是為了姑姑高太後所托,還是自己的私心,高盛都不能讓陳願像露水一樣,待到天明就無影無蹤。
……
陳願走之前接過了店小二遞來的荷葉飯,用牛皮紙包着,麻繩系住,正溫熱。
她把飯和酒拎在一起,穿過通明的街巷往清晖居走,金陵果然不同于徽州,哪怕不是盛大節日,夜間也熱熱鬧鬧的。
陳願邊走邊感受着這份煙火氣,人流來來往往,耳邊傳來百姓的竊竊私語,她本不感興趣,但聽到有結伴的婦人說:“那漂亮的小公子騎着馬找人,好不着急,是他家小娘子丢了嗎?”
“我看不是,那少年腕間帶着佛珠,一副高不可攀的樣子,哪裏像有家眷了?”
漂亮,佛珠,高不可攀。
這些詞在陳願腦海裏勾勒出了一個蕭雲硯,幹淨又執拗。
他在找人?
找誰啊?
不會是安若偷偷走了吧?!
陳願心一慌,随即退了一步,攔在那三兩婦人面前,問道:“敢問各位夫人,是誰走失了?”
衆夫人這才擡起頭看她。
她們眼睛一亮,相視一望,齊齊出聲道:“怕不是找你?”
“對!戴帷帽,個兒高高,聲音冷淡,還配劍的姑娘。”
陳願:“……”
她抱拳致謝後,再擡起頭時,才發現有人高坐在馬背上望着她,即便隔着帷帽,她也能感覺出那道視線的灼熱。
少年身上的霜色勁裝還未來得及換下,腰間玄色革帶修飾出寬肩窄腰,長腿一躍,從馬上跳下來。
他大概是真的着急了,高高束着的馬尾已有些散亂,頰邊的發絲被晚風吹動,有一種近乎破碎的漂亮。
更漂亮的是他眼底的光。
在瞧見陳願的那一剎那,蕭雲硯黯淡的眸子裏似星河湧動,慢慢明亮純粹起來,就像是在漆黑的深夜,突然打開了房間的燈。
這盞燈,在等她回家。
陳願的心裏好似有鼓點敲起,令她局促不安,一動不動。
少年的步伐卻比她想象中更快,他朝她而來,什麽也沒說,伸出雙臂,把她緊緊攬在了懷中。
他的下巴輕輕抵在她的肩窩,帶着他身上溫和清冽的香,将她整個人完全包裹。
她聽見了他的心跳,快到離譜。
“別走。”
這是蕭雲硯艱難吐出的第一句話,是他小心琢磨,萬般斟酌後最直白的請求。
陳願的手僵硬地垂在身側。
從小到大,她沒有被人這樣對待過,也沒有被人如此挽留過。
世人來去匆忙,風也匆忙。
單薄的衣擺和衣袖被風吹起,暑氣盡收的夜裏,少女的臉孔還是不聽話地熱了起來。
“好,我不走。”
陳願擡起雙臂,試圖小心翼翼去回抱他,可惜動作笨拙又青澀。
但這足以撫慰少年的心。
有了她的肯定,他才舍得放開她,順手接過那壇酒和那份飯。
酒是荔枝微醺,飯卻是荷葉清香,同他記憶裏的一模一樣。
蕭雲硯眉眼半彎,因為使用過度而微啞的嗓音低低道:“你為我去買荷葉飯了?”
陳願當即反駁:“怎麽可能?買酒送的,不要白不要。”
“哦。”少年尾音上揚。
陳願覺得羞怯,又道:“誰說給你了?還有安若,還有玉娘,豈能輪得到你。”
蕭雲硯不語,笑容更深。
可是她們都不似我那樣喜歡吃荷葉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