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

陳願怔了一瞬。

玉娘心中已有數, 緩緩道:“那是少主被關進死牢的第一個冬日,天特別寒,典獄們燒好了炭火, 溫着酒,在噼裏啪啦的火星子裏大口吃肉, 沒有人肯去多看一眼牢裏的情況。”

“那鐵做的監籠密不透風, 方方正正,只有頭頂上一道天窗肯從縫隙間垂憐施舍一點月光。大雪的冬日裏,被高太後買通的獄卒開鎖進入房間後,先是捂住了少主的口鼻, 在他将要窒息的時候才肯松開, 又往帶進來的炭盆裏添了些烈酒。”

玉娘的眼眶微微泛紅:“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能做什麽呢?只能眼睜睜看着火越燒越烈, 幾乎将他吞噬,那種窒息的恐懼在狹小冰冷的房間裏被放大,他從床上爬到鐵門邊, 喉嚨因為被扼過已經沙啞無法發聲,唯有用盡殘餘的力氣拍打在鐵門上, 一遍又一遍。”

玉娘還記得,那次走水後再見蕭雲硯,他的十根手指都磨爛了血肉,尤可見森白的骨。

門外的典獄在大年夜裏酒肉穿腸, 歡聲笑語,門內的孩子差點葬身火海,死在無人問津的寒夜。

人世間的悲歡并不相通, 甚至對比鮮明。

玉娘擦了擦眼角, 握住陳願的手說:“還望姑娘對少主多幾分寬容,他也并非一開始就是這樣。”

真要說句公道的話, 是這塵世先薄待啾恃洸了蕭雲硯,他從地獄裏爬起來,又哪能做到既往不咎?

陳願想開口,卻發現喉間發苦,帶着從心口襲來的酸澀。

她只好點點頭,恍然間想起師父空隐和尚說的:女人一旦心疼一個男人,那她就完蛋了。

陳願抛開這種念頭,又聽玉娘絮絮說了許多蕭雲硯兒時的舊事。

玉娘告訴她,蕭雲硯最喜歡吃全盛酒樓的荷葉飯,他不挑食,給什麽都會好好吃完,但吃荷葉飯的時候,少年眼裏的光亮晶晶的。

陳願笑了起來:“謝謝你肯告訴我這些。”

玉娘搖頭,狹長的眸裏生了離別之意,道:“總歸将少主托付給姑娘,我是安心的。”

陳願抿抿唇,沒有多問。

哪怕她直覺玉娘是個有故事的人。

她可以同玉娘交流讨論做美食的心得,卻不能窺探她的過往,更不能好奇她是憑借什麽出入死牢之中的。

有些事若說破了,便不壯觀。

·

三日後,南苑圍獵。

蕭雲硯連同高盛陪駕在新帝蕭元景身邊,少年沒有執弓箭,反而寬袍廣袖,懷抱着一具梓木琴。

衣裳雪白,琴身漆黑。

高盛一眼就認出這是他求而不得的那把“盛世”,青年高坐在馬背上,眼皮下壓,近乎狂妄道:“蕭二,你是嫌命長嗎?”

這聲音傳到群臣耳朵裏,沒人敢公然反駁,倒是姜太尉替未來女婿陳情道:“二殿下不擅長騎射,肯為臣等奏樂助興,實乃大善。”

高盛的目光冷冷掃過姜九鄰,側身對蕭元景說:“你的老師竟然維護那個廢物,恐怕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姜昭吧。”

“你少說兩句。”

蕭元景邊整理袖帶邊道,語氣帶了幾分煩躁,似難消的暑意。

“知道你不痛快,這不來陪你殺戮消遣了嗎?”高盛的餘光仍落在那把琴上,一顆心也被勾得蠢蠢欲動。

蕭元景的目光掠過他看向蕭雲硯,說:“換上騎射服,同孤一起,這是命令。”

他就是見不得那小子裝模作樣,想探探他箭術的虛實。

少年垂首:“臣弟領命。”

他又将琴抱回帳篷,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去屏風後換了身衣衫。

走出來時,高盛正好撩開了帳簾,靠在門邊抱臂等着他。

蕭雲硯的手從腰間革帶上挪開,輕撫上琴弦,淡聲道:“多年未見,小侯爺不問自取的毛病倒是改了。”

“誰知道你有沒有下毒。”高盛輕蔑一瞥:“蕭二,你還是一如既往的讨厭,我恨不得親手了結你。”話落,碾碎了手心的野草。

青草味兒随風送過來。

蕭雲硯眉梢輕揚,繼續拱火道:“可惜小侯爺不敢。”

“你……”高盛被激得舉起拳頭,他眉骨高擡,眼神帶怒,骨子裏的狠厲原形畢露。

蕭雲硯輕笑道:“麻煩小侯爺讓一讓,皇兄還在等我過去。”

他雲淡風輕,徑直向前。

高盛猛地抽出腰間的鞭子,想像小時候那樣狠狠砸在少年清瘦的脊背上,卻忽略了今非昔比,那身穿霜色勁裝,革帶束腰的少年淡然回眸,牢牢抓住了他的鞭子。

蕭雲硯道:“多大的人了,幼稚。”

高盛心口的無名之火越燒越旺,他拉回長鞭,在日光下微眯眼眸喊道:“蕭二,我等着,等你活不過二十五歲。”

原來如此。

蕭雲硯還以為高盛轉性了,結果他是等着自己“英年早逝”,好繼承他那把梓木琴……看來還得激一激啊,非要讓高盛來殺他才好。

蕭雲硯一點也不着急,他習慣了做什麽都徐徐圖之,等勝券在握的時候再果斷收網,對待獵物也是這樣。

和蕭元景高盛他們純粹的獵殺不同,少年箭筒裏的羽箭一支未空,他手巧,把馬栓在樹邊,搭了不少小陷阱。

蕭元景一開始還想試探他,但耐不住性子,沒多久就追着一頭梅花鹿,和高盛往密林深處去了。

陪獵的大臣也緊随其後。

塵嚣散去,蕭雲硯又灑了點蔬果碎末當誘餌,自己遠遠靠在樹幹上,閉目養神,等他想要的小動物上鈎。

日光從罅隙間灑下,路過的姜太尉瞧見了,不免問道:“二殿下,怎麽閑置了弓箭?”

這話委婉,蕭雲硯淡然睜開眼睛,收起散漫道:“多謝您的好意,只是我想要的并非猛獸珍禽,也無意屠戮生靈。”

姜九鄰點頭,又道:“老臣以為殿下是有鴻鹄之志的人。”

這話藏着機鋒,一時之間靜得能聽見山林裏的蟲鳴聲。

四下無人,蕭雲硯半眯着眸子射出一箭,姜太尉猛地回頭,只見他身後咫尺之遙的樹幹上,一條竹青蛇被那支羽箭牢牢釘住。

姜九鄰額間滲出冷汗,他到底是文人,年事已高,并不習慣深山圍獵。

蕭雲硯再次把弓箭擱在一旁,道:“太尉所言甚是,只是時機未到,仍需藏鋒,您以為呢?”

“是世人小瞧了殿下。”姜九鄰從馬上下來,合袖一拜道:“臣的小女姜昭,就勞殿下費心了。”

蕭雲硯淡笑,回以一禮。

……

金烏西垂,天色一點一點擦黑。

收獲頗豐的高小侯爺将死透的獵物扔給下屬,沒有生起篝火烤肉的野趣,反而提議道:“阿景,此時回城,還能趕上全盛酒樓的夜宴,你要不要去?”

蕭元景搖頭,神情恹恹。

“我跟你說,這家的荷葉飯當屬一絕,越吃越上瘾。”

說到上瘾,年輕的帝王看向他,眼底仿佛結了一層碎冰,微愠道:“孤要回宮,表兄自便吧。”

蕭元景根本離不開那熏香。

高盛自知失言,閉嘴後打馬離開,臨走前還剜了蕭雲硯一眼。

少年沒有理會,繼續用青草逗弄着編織籠裏捕到的野兔,從清晨到黃昏,掉進陷阱裏的有三只,這是最小,也最漂亮的一只。

他用草尖戳了戳兔子的耳朵,說:“希望你能被她喜歡。”

·

全盛酒樓坐落在護城河邊,素有“近水樓臺先得月”之稱。

來這兒消費,無論達官顯貴還是平民百姓,都要先領一個號兒,剩下的時間就等在大廳排隊。

這盛況快趕上現代的饑餓營銷了,陳願隐約覺得熟悉,後來跟掌櫃的一打聽,才知道酒樓背後的東家有三位,兩位是金陵的世家公子,剩下一位不是別人,正是陳願那入了佛門的皇兄陳祁禦。

簡言之,是他跟別人合夥開的,以“股份制”的形式。

陳願開始後悔給陳祁禦出這些鬼主意,他倒是盡情斂財了,可憐她拿着號碼,從昨天排到今天。

聽玉娘說這裏除了荷葉飯出名,荔枝酒也是極品,據說是采用從南嶺冰鎮而來的新鮮果子,加以上好陳釀炮制,入喉清潤,綿香回甘。

陳願也想嘗嘗這果酒。

但陳祁禦這奸商活學活用,舉一反三搞出了每日限量,一共就二十壇,按排的號碼先到先得,每人限購一壇。

啥花招都讓他玩透了。

陳願昨日排到時已售罄,只好今日再來,臨窗而坐,等着店小二喊出她竹牌上的號碼。

窗外的天色越來越深,黑黢黢地壓在護城河的水面上,沒有星子,月亮也淡薄得可憐。

大廳裏的客人眼看着快要打烊,都三三兩兩散了,陳願摩挲着竹牌,她前面還有一位,是帶着孩子的婦人,酒還剩一壇,如果不出意外,婦人不會要荔枝酒。

陳願緊緊盯着掌櫃手邊的酒壇,直到聽見小二的高喊聲:“誰是九十九號?”

她下意識舉起手,剛想邁步上前,卻聽門口傳來一道算不上熟悉的聲音:“管他是誰,剩下那壇酒歸小爺我了!”

來人甩下尤帶清寒的披風鋪在板凳上,頗講究地落座後,趾高氣昂道:“還是老規矩,酒冰鎮,飯炒焦香,牛肉多添辣子。”

陳願:“???”

她擡眼看過去,那人模狗樣的家夥腰系長鞭,光亮如新,不正是那夜姜府門口,當街縱馬的纨绔嗎?

陳願猛喝一口茶水,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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