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節

自始至終老人都沒有露面,只有咳嗽聲隐約傳來。

楚海洋推一把豹子:“這是嶺大爺放你走呢。快去,到醫生家把我們的包裹也順帶拿上,在寨子東面江邊等着,我們和他道個別就來。”

豹子夾着尾巴趕緊逃了,其餘三人在他身後同時做了個無語問青天的動作。這個人大病初愈,不在醫生家乖乖躺着,非要出來溜達。一溜達踩了一腳泥,順手就拔了塊木牌去刮,一刮不要緊,刮出只母老虎卷着罡風呼嘯而來。

豹子想那塊木牌:長長的,尖尖的,上面有亂七八糟的鬼畫符,沒什麽呀。

他在江邊等了幾分鐘,就看到夏明若他們跑來了,後面還跟着那個醫生。

醫生說:“我反正要去鄉裏開會,不如一起走吧。”

他打個呼哨,江上有人聽見了,便撐着木排靠過來,醫生抓住竹篙一躍而上:“這樣最快了,順流而下,天黑前就能到鄉裏,只是走回來要兩天。”

老黃凄厲地慘叫起來。

醫生問:“怎麽了?”

“怕水。”夏明若回答。

“貓精也怕水?”

“因為它不是單純的貓精,”楚海洋說,“它也屬于五毒的範疇。”

“好曲折的身世。”醫生贊嘆。

豹子一個人蹲在排筏前端,這時終于回過頭來問:“是不是那木棒棒有問題?”

楚海洋點頭:“嗯。”

“有什麽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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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替楚海洋回答:“那木牌是一個标志,提醒旁人下面有屍體。那家的老太太前月剛去世,現在就埋在下面呢。”

豹子吓得往後一跌:“你……你是說我拿了人家的墓碑刮泥?!”

“差不多,”醫生笑了,“所以她要打你。”

“那……那那!”豹子不甘心,“這家人憑什麽就把死人埋在屋後頭!我們外面人又不知道!”

“不是一家這麽埋,也不是長久埋,是埋了等她爛。”醫生說。

“還真是拾骨葬?”楚海洋問。

“你們的專有名詞我不太懂,”醫生說,“我觀察來,一般是家人過世後,不論男女,都埋在屋後背陰地方,每天拿滾水澆三次,等到完全腐爛了,就把骨頭揀出來——肉當然爛沒了——洗幹淨後用白布包着,拿到族長家裏去做一番儀式,然後裝進瓦罐子埋到山裏去。”

“山裏哪裏?”

醫生湊近了,壓低聲音:“你知道吧,擁翠山區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這種事情外人當然是不能參與的。但1968年寨子裏老族長去世,出殡時我偷偷跟着去了,是那邊一個大山洞。族長的屍骨是用棺材盛着的,小夥子們用粗麻繩系着腰挂在山崖上,慢慢把棺材懸下來放進洞裏。”

夏明若拍着老黃說:“哦,原來是那個洞,難怪,難怪。”

“那我再問你一件事。”夏明若說,“關于豹子身上的白毛你知道些什麽嗎?”

“我也覺得挺奇怪,”醫生支着頭說,“明明是濮蘇彜族的遺傳病,他怎麽就患上了。”

“啥?”楚海洋和夏明若同時站起來,木排很是晃了一晃,醫生緊張說:“別亂動!要翻的!”

“遺傳病?”

醫生點頭:“嗯,濮蘇彜族這個支系非常小,大概全中國也只有這麽一個寨子。濮蘇寨子的成年人其實背後都長有簇狀白毛,有多有少而已,所以他們一般不光膀子,而且也不與外界通婚,結果種族便退化萎縮得很厲害。1966年我來的時候寨子裏有一百一十戶人家,現在只剩八十一戶了。1975年疾病普查時我還為這個打過報告,不過一直沒有回音。唉,到底什麽毛病呢?”

另兩人心裏想:程同志啊,這不是毛病啊。

“別信,過來,”楚海洋勾住夏明若的脖子拉他到一邊,“把你爸捏造的養蠱理論再對我說一遍。”

“混賬!”夏明若怒目而視,“家父治學嚴謹,每一字一句,均經嚴格考證!”

“行,”楚海洋說,“你将他嚴格考證後捏造的理論對我說一遍。”

“家父是這樣捏造的,”夏明若湊到他跟前,“蠱蟲可以通過母嬰傳播……哎喲我的媽!不會吧!”

“你說呢?”楚海洋反問。

“不管會不會,我先去吓了人再說。”夏明若奸笑着往木排前方走去,不一會兒豹子的號叫夾雜着老黃的慘叫聲,凄厲地回蕩在平靜的江面上。

水流轉了個彎,桃花江兩岸的青山連綿,山巒間遍布梯田,在夕陽下亮晃晃如明鏡一般。再走三四裏就是擁翠鄉,靠了岸豹子卻死活不肯下來,夏明若越勸他越不肯,于是只好就此分別,楚海洋和夏明若跟着醫生去鄉政府投宿。

夜幕降臨,草叢裏的蛐蛐兒輕輕叫,所謂的鄉也不過是個稍大的村莊。

三個人慢慢地走着,楚海洋低聲與夏明若說話:“我們假設,附骨之蛆,只在他一個民族支系裏傳承,外人也必須接觸骨殖才能被傳染。如果人是活的,肌肉皮膚還在,就不會影響到旁人對不對?”

夏明若點頭。

“那同樣是接觸了骨殖,為什麽我們倆沒出現豹子那種狀況?”

夏明若撇頭想了想:“難道是我被老黃咬過?”

“……這麽說來我也被它咬過,”楚海洋說,“但是……喂!別信!”

夏明若已經抱着老黃呼天搶地去了:“老黃啊——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你只是一只普通貓啊!毛主席啊——我苦命的老黃啊——”

道德明顯有點兒偏差的醫生竟然還勸:“唉,人各有命啊,小夏同志你想開些……”

夏明若一看,太好了,有人鼓舞,表演更加投入。

終于有天籁般的聲音阻止了這一切,電線杆上的高音大喇叭響了起來。先是一段激越的進行曲,而後是鄉廣播站播音員不知所雲的本地普通話:說是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萬年長,水稻産了多少斤,土豆産了多少斤……

再然後,還要報點兒本地新聞:

“程靜鈞!”播音員扯着嗓子喊,“程靜鈞!林少湖今天給你打電話!說!寫了幾百封信都不回!你沒有良心!又說!你再不回去他就來雲南!死也要把你拉回去……”

醫生捂着臉在前面逃,夏明若跟在後面追。醫生貼着牆根溜進了鄉政府大院,夏明若也跟進去,這一下便看到了熟人。

“孫老師!”

孫明來拍着桌子站起來吼道:“夏明若!”

楚海洋正好進來,再躲已經來不及了。

“你們兩個小同志啊!”孫明來嘆口氣,“做事情這麽急,等我一兩天又何妨呢?”

兩人低着頭不說話。

這時大喇叭又響了起來:“楚海洋同志!有你一封北京的電報!快點兒到廣播站來拿!”

楚海洋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地去了,回來手裏的确拿着封電報,可惜上面只有一個字:“回!”

發電報,一個字七分錢,兩個字一毛四,老頭兒精打細算,決定前因後果一概不講,将一個字的效能發揮到最大化。

于是,第二天,楚海洋和夏明若便莫名其妙地回了。

醫生站在江邊送他們。

夏明若問他:“你什麽時候走?”

醫生含糊說:“再等等。”

夏明若說:“林少湖要來了。”

醫生終于暴走了:“去他媽的林少湖!”

夏明若發足狂奔,然後扶着楚海洋的手跳上木筏,絕浪而去。

【中原篇】

北京,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

當然李長生沒這麽好命,老頭兒在筒子樓裏揮汗如雨,腦袋上還纏着紗布。

大伏天,小史在筒子樓廁所糾集了一群人,那“醇厚”的氣味無孔不入,隔着三條街都能聞到,夏明若捂着鼻子終于行進到目的地,見別人都跑了,就剩小史一人堅守。便說:“都是你這孫子選的好地方,說吧,什麽事?”

小史戴着八層口罩,偷偷摸摸地說:“你別告訴別人,老頭兒找人打架,結果不小心自己撞了。”

“嚯,精彩!”夏明若說,“有輸贏嗎?”

“自然是老頭兒贏了,”小史說,“當年他帶領工作組在洛陽北瑤掘墓八百座,那毅力,跟豺狼一樣。”

夏明若要出廁所敲老頭兒的門,卻被小史攔住了:“別,還在氣頭上,別抓住你說教個沒完。”

夏明若吐吐舌頭,小史問:“海洋他人呢?”

“在他爸那兒。”

楚海洋的爸爸正在寫遺書,寫到“我愧對國家,愧對四化建設,我将用生命給黨和人民一個交代”時,老淚縱橫。

楚海洋問:“爸,你哭什麽?”

“海洋……”文物學家擡起淚汪汪的眼睛,“你爸爸是民族的罪人啊!那蟠螭……”

“蟠螭刀掉架子底下去了,我剛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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