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節
着植物的清甜。楚海洋和夏明若不約而同深深吸了口氣,覺得心情一下子愉悅起來。
馬鍋頭并未止步,他兒子正站在河灘上,手裏捧着那只青玉骨罐。
老人接過罐子,對兒子說:“走吧。”
他兒子對楚海洋和夏明若笑笑,拎起農具,沿着林間小徑漸漸走遠。
老人長嘆口氣蹲下,在腳邊攤開一塊幹淨白布,然後竟将枯柴一般的手直接伸入青玉罐,拿出一根灰白的骨頭,放在清澈的河水中慢慢刷洗起來。
夏明若屏息靜氣地望着,楚海洋耳語:“洗骨。”
洗骨是很多少數民族的風俗,各個民族操作起來有所不同。
以史書上有記錄的苗族支系六額子苗為例,往往是人死後一兩年內,家人親屬祭奠,掘墓開棺,把骨頭取出來洗刷。幹淨後用白布裹着再下葬,三年後再次取出如前番一般清洗。具體這種洗骨的儀式要重複多少遍,有書說是三次,有書說是七次,到現在還沒有定論。但是如果家人生病了,他們便會認定這是祖先的骨殖不淨所造成,于是再次取骨刷洗。“洗骨苗”這個稱呼就是這麽來的。
彜族與苗族一樣來歷神秘,支系衆多,有的稱“阿細”,有的稱“納蘇”,有的稱“撒尼”,還有“他留”“花腰”等。馬鍋頭這一系,根據發音猜測應該叫“濮蘇”。
馬鍋頭十分專心,每一根刷洗完畢,都小心翼翼放在白布上,再去拿下一根。
楚海洋不好開口,馬鍋頭倒主動說了:“洗了三千年,還要洗下去。”
楚海洋望着他。
馬鍋頭舉起一根長骨說:“都在裏頭,洗不掉,不能燒。”
楚海洋點了點頭,這是說某種毒——蠱的可能性比較大——深藏在這些骨殖的內部,導致骨殖數千年不碎不爛,水洗等許多方法都不能将其驅逐,唯有用火燒,但火燒祖先的屍骨又是這些人絕對做不到的。
有個詞叫“附骨之蛆”,如今就在眼前,楚海洋才能體會其可怕。
夏明若說:“豹子并沒有碰娘娘的遺骨罐。”
Advertisement
馬鍋頭擡頭說:“洞裏不止娘娘。”
兩人立刻明白了:洞裏還有殉人,而豹子下洞的第一腳,便是踩在了殉骨上。附骨之蛆,既然娘娘有,殉人怎麽可能沒有。
可是既然一起下的墓室,為什麽僅僅是豹子中了招?
馬鍋頭洗骨完畢,将骨殖用白布紮好仍然放回青玉骨罐中,向楚海洋做個回去的手勢。楚海洋拉起夏明若默默跟着,心裏都知道今天看見的,可能就是濮蘇一族的絕密。
馬鍋頭倒健談起來,尤其是等回到了自己家,便饒有興趣地問東問西:“你們的科學院在哪裏?”
“在北京。”楚海洋笑着回答。
“哦——”馬鍋頭恍然大悟,“毛主席派來的!”
楚海洋含糊着說:“嗯,嗯。”
“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嗎?”
楚海洋連咯噔都不打:“好,精神着呢,一頓能吃三大碗飯。”
“嗬!”馬鍋頭爽朗大笑,“好!精神好!毛主席好!”
“嶺大爺,”夏明若笑着問,“你為啥覺得我倆好?”
馬鍋頭憋了半天表達不出,只報出個人名:“李長生。”
“啊?!”夏明若張大了嘴,下巴要脫臼。
李長生是誰?李長生不就是那個吃螺蛳吃壞了想來來不了的拉肚子老頭兒!
夏明若和楚海洋面面相觑,最後楚海洋一拍腦袋:“哦,對了。我跟嶺大爺提過!”
夏明若問:“提到咱家老頭兒?”
“路上提的。”楚海洋說,“他問我們為什麽要來,我告訴他是來考古的;他就問誰讓我們來考古的,我就說,是我們老師,叫李長生;他又問李長生長什麽樣,我說矮胖胖的,沒什麽頭發。”
“對,就是他。”馬鍋頭在屋裏翻了一圈,竟拿了張舊照片來。
照片早已泛黃,邊角都被老鼠啃爛了,看日期,1939年5月。照片上有并排的五六名男子,馬鍋頭站在中間。夏明若一個個看過去,忍不住地哽咽了。
“海洋,你看命運竟然會對一個男人殘忍到這個地步,”他抹去眼角的淚水,“恩師他,居然從二十歲就開始謝頂了。”
年輕的李老先生以他一貫的表情站在最右邊,挺胸凸肚,正氣凜然。
“我踩了獸夾,爛了,李長生救了我,給我打了一針。”馬鍋頭說。
楚海洋點點頭,想必是傷口感染,李老先生給注射了一劑抗生素。
“1939年,1939年他在雲南做什麽?”夏明若問。
“西南聯大,”楚海洋回答,“忘記了?他是清華的,1937年北平淪陷後學校就大轉移了。”
他對馬鍋頭笑道:“您老運氣不錯,我們李老師倒不算什麽,其餘幾人可都是考古學界泰山北鬥的人物。”
馬鍋頭似懂非懂地抽起煙來。
姓程的赤腳醫生這時一身狼狽地蹩了進來:“一場惡戰啊!考古的同志,你們有肥皂嗎?”
“有,”夏明若站起來,“走,去你家。”
姓程的赤腳醫生濕漉漉地爬上岸,問夏明若:“我身上還有沒有味道?”
夏明若說:“還有稍許牛味。”
醫生又轉身往河裏跳。
夏明若大笑說:“這麽愛幹淨做醫生幹什麽?你來這兒多久了?”
“這條河的彜語名字翻譯過來便是桃花江。”醫生眯着眼睛介紹說,“1966年我還是一個心思纖細的文藝少年,結果就被名字騙了。”
“又因為好吃懶做,1970年被嶺老先生用柴刀逼着去縣上的衛生學校上了一個月課,回來就成了赤腳醫生。但是在山裏有一個好處,清靜,可以做想做的事,我敢保證全雲南的手抄本有三分之一是從我這兒流出去的。”
“還是個作家。”夏明若問,“寫什麽的?梅花黨?少女之心?”
醫生淫笑了,夏明若退一步笑道:“停,不許講!”
桃花江上,水霧仿佛被樹香與花香浸透了,兩岸青山夾江對峙,上游有大樹,江面上便有人放排。放排人大多是年輕的彜族青年,黝黑矮壯,也不穿衣服,赤條條在腰間圍一塊兜擋布。
醫生見狀大笑:“也不怕被姑娘看見!”
那群人沖醫生揮着手,到了水流湍急的拐彎處,便嗬嗬嗨嗨喊起號子來。
“他們是彜族的另一個支系,寨子在山那邊,發音叫‘剎撒’,不知道怎麽寫。”
醫生上岸,長舒口氣說:“我就愛這片山川風物,走,去嶺老爺子家要飯去!”
夏明若贊道:“好氣魄!”
“男人嘛。”程醫生邊走邊說,“我家裏成分不好,爸爸是上海灘上的小開(上海話,老板的兒子或公子哥兒的意思),一天到晚西裝白皮鞋的。1966年武鬥,我十四歲,家也抄了,房子也成了弄堂瓶蓋廠了,自己則被關在學校私設的囚室裏,後來曉得父母親都沒有了,真是心如死灰、了無牽挂,半夜裏便逃出來,偷偷爬上了運煤的火車。”
“一個人啊?”
“朋友把窗子砸碎了放我走的,後來聽說被整得很厲害。”醫生說,“我這條命算是他的。可惜十五年了呀,連長相都不太記得了。”
兩個人走走聊聊,進了寨子,卻聽到好大一陣喧嘩,像是有個高嗓門的女人在急促地嚷着什麽。
兩人趕忙去看,結果卻看到了豹子與一名彜族農婦扭打正酣。
夏明若喊:“你做什麽?”
豹子被人揪着頭發疼得直喘氣:“小夏!小夏!你快來救救我!這婆娘不知道發了什麽瘋!突然就跳出來打人!”
夏明若快走幾步又停住:“豹子你手裏拿着的是什麽?”
豹子挨了兩個耳刮子慘叫:“拿的什麽?拿了根木棒棒呗!!”
夏明若對農婦說:“打死他!”
農婦心想還用你說,舉起了柴刀就沖上來。
楚海洋正在陪馬鍋頭說話,聽見了聲音便出來,一看這情形不攔也不行了。誰知農村婦女天長日久幹粗活,力氣極大,不但楚海洋拉不住,加上個醫生也沒能拉住。
倒是農婦見一時半會兒砍不死豹子,便狠狠啐一口,把柴刀往腰上一插,向寨子外走去。
豹子還沒來得及松口氣,醫生卻說:“不好了,上地裏喊她家男人去了。濮蘇彜族民風彪悍,到現在打冤家砍頭的風俗還沒有完全革除,這種情況怕是要動私刑的。豹子同志你快點兒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豹子還愣着,楚海洋把他手裏的楔形木樁接過來,嘆口氣說:“聽不懂嗎?收拾行李快走。”
豹子說:“這……”
“要割生殖器的。”醫生嚴肅地說。
楚海洋望着馬鍋頭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