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乾元初年,正值深夜,小雨初歇。
徐國皇後伏丹某處僻靜的別莊內,突兀傳來急驟般的馬蹄聲,緊随而至的是精兵鐵甲匆忙追趕的倉促聲響。
雨後潮濕的空氣,些微浸潤了些急躁喧嘩,無端生出些矛盾的靜谧來。
別莊內的零零散散的幾個太監、丫鬟,一個個都不敢從自己休息的屋內探出頭來查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只是縮在自己房內,屏息蒙頭大睡。
靜谧的雨夜,先是馬匹受驚的啼叫聲,随即是馬車轱辘碰撞裂開的聲音,孩子的啼哭也從遠處驀地響起,震響了這個黑夜。
一聲驚雷,像是在為之震響,孩子的啼哭聲瞬間被驚雷所淹沒。
“龐大人,前面的門被堵着了!”
“這後頭,又是皇後的貼身護衛,真是兵臨城下,腹背受敵啊……龐大人,臣等護送公主和您出去,你們且先走,臣等斷後!”
被稱為龐大人的男人,名曰龐隐,乃是已滅空國丞相,年約四十,黑而長的胡須及肩位置。
此時他穿着粗糙的棉麻制衣,剛剛從倒塌的車廂中爬出來,一身狼狽。
“龐隐,你帶着孩子先走吧!”一女子也與龐隐一同從那坍塌的車廂中爬了出來。
她神色慌張,眼中滿是哀苦,一副将死之像。
她瘦削的手臂緊緊地保護着懷中襁褓中的嬰兒,幾乎能夠看清她手背蒼白皮膚下的青筋血管。
但即便如此憔悴,甚至連發絲都已經散落在了兩頰,卻依舊難掩她的美貌。
那是一張攝人心魄的臉,且擁有着一雙攝人心魂的深邃眼眸。
她顫抖着枯槁的雙手,用幾乎可以說是殘破的身軀舉起手中的嬰孩,鄭重地交托給了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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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隐心頭一怔,驚疑不定,擡頭望去,只見她的眼中了無生氣,是一副赴死之像。
“公主,老臣定然不負先王重托,必定會将您和您的親生子一同帶出這宮中!”龐隐喝道,希望能夠以這種方式拉扯回公主生的渴望。
“不必。”空雪慘淡一笑,身形單薄,“本宮這破敗的身軀,又有什麽顏面去見列祖列宗?”
“活着,大仇才得報!”龐隐厲聲呵斥。
可惜,龐隐的一切努力都是泡影,空雪早已不願活,她将孩子塞入龐隐的懷中,回身要去擋那即将接近的精銳。
遠處,似有人騎在馬上拉滿了弦。
“公主,快走!”龐隐睜大雙眸,蒼老的臉上滿是震怒。
嬰兒的哭聲再次響起,箭矢猶如破空之勢,朝着空雪的身上而來。
龐隐目眦欲裂,可一個沒有生的希望的人,根本沒有救下的可能。
箭矢紮入胸腔的沉悶聲音,在這靜谧的雨夜之中尤其清晰。
空雪只覺鈍痛,随之而來的只剩下暢快。
她想起了空國的夜、空國的雨、空國的父皇母後,她想起了自己在空國草地跳舞的自由。
一切的記憶,走馬燈一般在她的腦海之中轉過。
她終究還是倒了下去。
鮮豔的血,從她的胸腔汩汩而出,染紅了漆黑的夜,也染紅了這潮濕的地面。
這就像是一個警報,一場戰鬥的警告,更多的箭矢朝着他們的方向而來。
龐隐身邊的人,一個一個的倒下,本就稀少的人群,這下子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人。
“快跑!”龐隐幾乎要嘔出血來,可是孩子在啼哭,這是一條鮮活的生命。
是空國最後的一條王室血脈!
為了空國,他必須要殺出一條血路來。
思及此,他一咬牙,抱着懷中尚在襁褓中的嬰孩就朝着那堅固的別莊大門沖去。
幾位護衛率先而動,用力地托起了紅木鉚釘門的門闩。
“一、二,起!”
“用力!”稀稀落落幾個人的吶喊聲,猶如最後一股擰成繩的力量,在這凄清的雨後之夜響起。
終于,沉重的大門,在他們的努力之下,有了些微的動靜,硬生生地被他們用蠻力強行破開了一條口子。
“龐大人,快走!”有一人大喊。
“多謝。”龐隐鄭重地對着那莽漢颔首,抱着手中因為颠簸的環境而啼哭的孩子,及肩的胡子已經淩亂得參差不齊。
“這是屬下應該做的。”
那人朝着遠處飛過來的箭矢看了一眼,突然猛地睜大了雙目,倏然伸手,就将站在原地的龐隐推向了大門之外。
龐隐被隊伍只剩下兩三人的護衛拉扯推攘着出了大門,但卻因為身形不穩,直接就倒在了地上。
而懷中的孩子就被他這般壓倒在了身子底下。
啼哭聲驟然而止。
龐隐只覺頭昏腦漲,但心頭又覺得不妙,趕緊從地上爬起。
孩子似乎昏睡了過去,龐隐心頭大恸,慌亂抱起孩子,正顫抖着指尖要去探那嬰孩的鼻息,卻聽大門內争鬥聲不斷。
間或夾雜着泣血的哀嚎。
那聲音,在這別莊之中經久不息,大門的撞擊聲不絕于耳。
“龐大人,我們耽擱不得了!”旁人在急切的呼喚。
此刻并不是能夠在此耽擱的時機,龐隐也了解此事。
他将軟綿綿的嬰孩抱在懷中,也不管身後到底有誰追來,又有誰倒下,或者有誰為他用血肉之軀鑄成銅牆鐵壁,護送他的前行。
莊外門前,停着一輛馬車。
馬車的車簾被人揭開,赫然是龐隐曾經的長史。
“大人,快走吧,此處不宜久留!”
“許樂兄。”看見他,龐隐一顆忐忑的心,終是安穩了些許。
他與其他幾位屬下快速朝着馬車而去,抱着懷中的嬰孩,縱身一跳,躍入馬車之中。
馬車車夫一揚鞭子,那兩匹烈性的悍馬,朝天嚎叫一聲,踏足狂奔。
別莊大門內,身着鐵甲的騎兵,縱身跳下黑色馬匹,邁步前行,直至走到一身着華服的女子之前,才單膝跪下。
膝蓋扣于濕冷的地面,地面蔓延向前的長道之上,是刺目的鮮血,以及死不瞑目的前朝餘孽。
數百亡靈,在這別莊的上空萦繞,将這別莊染上了死氣。
“皇後,還追嗎?”将領低垂眼眸,等候着一個答複。
女子容顏皓麗,一襲華服在這屍體之中,顯得尤其不倫不類。她鮮豔的紅唇,像是由這百位英魂的鮮血染紅的。
伏丹皇後微微垂眸,斂目沉默了片刻,終是開了口。“已是窮途末路之徒,料想成不了什麽大事,且放他們去吧。”
将領心頭一驚,就這麽短短一瞬,他的額前已經被冰冷的汗水浸濕。
如此氣度,如此威壓,便也只有伏丹皇後可以做到了。
他立刻領命,且不忘稱贊。“皇後仁厚,是徐國百姓之福。”
伏丹皇後垂眸看向依舊半跪着的将領,不願多說,轉身而去,朝着她産後休養生息的別院走去。
剛進院落,宮女芪連立刻出來迎接。
伏丹皇後只是平靜地問:“那産婆處理的如何了?”
芪連身形一抖,姣好的臉上露出一絲恐懼,但很快便低眉斂目,并未将情緒多加暴露。“皇後放心,定然不會有人知道這個秘密。”
“那倒也是不一定。”伏丹皇後眯起鳳眸,語氣不怒自威。
芪連聰慧,哪能不了解皇後已經起了殺意。
她一狠心,直接雙膝跪地,仿若聽不見雙膝砸向地面的悶響,感受不到那刺骨的鈍痛。
“定然不會有另外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芪連說着,便拿出了藏在袖口之中的匕首,對準自己的舌尖,便是用力一刀。
一瞬,鮮血從嘴中汩汩流出,她發出了凄厲難忍的痛呼,卻再也無法發出準确的音節了。
伏丹皇後眉宇間露出一絲疼惜,她痛苦地搖頭,嘆息一聲。“何須如此?”
她朝天望去,可能只有上天才知道她這一聲喟嘆中的深意。
最終,她只是吩咐了一聲。“自己找些傷藥,以後也別回金銮殿了。”
這已經是有了一線生機。
芪連心頭大喜,忙起身謝過,只是舌尖實在太疼了,疼到麻木。
她極力遏制着身形的顫動,才終于能夠給伏丹皇後磕了個重重的頭。
伏丹離去,英霞別莊中,漸漸變得安靜。
龐隐幾人一路往西,渡過虛空河,沿着珠西城邊緣,一路向着邊陲某座彈丸封地而去。
而在這途中,一行人在樹下休憩之時,多日來一直昏昏沉沉,好似睡去的唯一王族血親終于睜開了眼睛。
龐隐與這小家夥頓時大眼瞪小眼。
不知是不是龐隐的錯覺,他總覺得嬰孩的眼睛裏似乎多了些許靈氣。
只是他這一絲微弱的矛盾感,被嬰孩的再度清醒沖淡,龐隐像個同歲的孩子一般,高舉起孩子,歡呼。
“天不亡空國!天不亡空國!”
然後,他倏地旁邊自己曾經的長史,問道:“許樂兄,你說,這是不是?”
許樂多日來陰郁的心情也因為這唯一的好消息,消去了一大半,他淡淡笑了,但回答這個問題時,卻是異常堅定。
“是。”
“好!好!這孩子,必定不是池中之物……”龐隐的話語微微有些癫狂。
他複又看向嬰孩,像是囑托,又像是詛咒。
“為了空國,為了您的母親,您一定要殺回徐國!”
嬰孩眨了眨眼,在龐隐的面前,滴溜溜地轉了下眼珠子,對着他翻了個毫不顧及的白眼。
龐隐的思緒卡殼了一瞬。
随後樂觀地想:這定是他恍惚,看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