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歸境(一)
謝柯不敢确定, 仔細看了看, 确确實實是棺材。
賀老夫人居然把一副棺材放在床下?
為什麽?
很多老人會在死前為自己準備後事, 但就謝柯所觀察到的,賀老夫人很健康, 根本看不到一絲頹喪之氣, 離死也應該很遙遠。
她為自己準備棺材幹什麽?
門外突然傳來了丫鬟的腳步聲。
謝柯停下思索, 在丫鬟推門而入之前,将一切恢複原樣, 離開了賀老夫人的房間。
丫鬟推開門, 看見空無一人, 微愣, 用手抓了抓頭發,嘴裏喃喃道:“真奇怪。”
謝柯離開了賀老夫人的房間, 目的地很明确, 往賀府最偏遠的角落裏走。
那裏,曾經賀青居住過的地方, 也就是那幅畫的背景所在。
破舊的木屋充滿了腐朽的味道,幾百年來不曾翻修。屋前的花草枯了又敗,成泥成土,壓下了厚厚一層。
雜草蔓延, 蜘蛛結網。
很難想像, 這曾經是一個少女的閨房。
木屋的後面有一方小平地,一堵牆,牆角一棵早就枯萎的古樹。
謝柯在裏面看了看, 但年歲太久遠,他什麽都沒找到。
晚上的時候,賀可又屁颠屁颠地過來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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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起了賀青的事。
賀可聽到老祖宗的名字,有些困惑地撓了撓頭,思索了半天,努力回憶家人的只言片語,道:“我祖母說,賀青老祖宗啊,也是個可憐人。”
也是個可憐人。
謝柯笑了一下,不在說這件事:“我教你畫個符吧。”
賀可眼睛一亮:“好呀好呀。”
謝柯道:“我就畫一遍,你今夜練得會就練,練不會就算了吧。”
賀可:“啊?”
謝柯道:“我明日大概就走了。”
賀可瞪大眼:“這麽快?”
謝柯“嗯”了一聲,然後取出符紙,專心在紙上用朱紅的顏色的畫了一個符。
這個符沒什麽法力,對凡人的氣運有所加強罷了。
謝柯垂下眼眸,認真執筆。
為什麽會給這樣一個陌生人這樣的溫柔。
大概......是因為,那一夜在這個少年身上看到了曾經自己的影子吧。
謝柯走時只跟賀可一人說了,沒見任何人,晨光微亮之時就離開。
其實他也沒走遠,就在賀府不遠處找了一個客棧住下。
謝柯想要偷畫。
所有的答案應該都在那幅畫裏。
他不知道,在他離開後,賀府又迎來了另一位仙人。
入夜,賀老夫人的房中的燈卻還亮着。
老人将油燈吹滅,瞬間房間暗了下來,她借着月光,走到那幅畫前,畫上嫁衣如血的少女,垂眼,似乎透過畫,看向了她。
“終于......”
老人嘴裏輕聲呢喃。
“終于,到頭了。”
畫上的女子臉上沒有笑容,眼眸清蕩,因着月色朦胧,恍惚有一種悲憫。
這一邊的燈光暗了下去。
偏遠空無一人的老木屋裏,卻又一盞油燈被點燃。
微弱光線只能照亮一方土地。
照亮一角紅色嫁衣,像沾滿了血。
......
月明星稀。
謝柯深夜才出門,再次潛入賀府。
賀府衆人都已入睡。
他在賀老夫人房前,用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符,将這塊土地完全與外界隔絕,且讓賀老夫人陷入深眠。
他進去,直奔那幅畫。
月色皎潔森冷,投過窗縫,在地上拉出長長的一條亮帶。
直抵牆角。
謝柯不帶停留,想要把它取下來,但手即将觸碰到畫時,卻停住了。
他的目光冷漠,看着畫中那個人。
坐在白狐之上的少女,頭微微擡起,垂向人間的眼,緩緩看向了他。
不再清明如初的眼,染盡了塵世的滄桑。
一陣風吹過。
他甚至能聽到鈴铛清脆的響動聲。
嘩啦啦。
桌案上的書卷被翻動。
猛地一下。
幾百點星火浮現在這漆黑的房間。
月光穿越青紫星火,如紗如雪,整個空間如夢似幻。
謝柯站在畫前不動。
畫中的少女看着他,紅唇慢慢勾起,竟是微微笑了。
身後一股涼意逼近。
鈴铛清脆響。
叮鈴叮鈴。
他還聽到厚重衣裙掠過地,發出的沙沙聲。
謝柯沒有回頭。
身前畫中的少女笑盈盈。
背後身着嫁衣的女子聲音輕緩:“少年人,你在幹什麽?”
謝柯站在在月與星火交接的地方,神情看不清。
他的手僵在空中,卻也沒停多久,聽到身後的聲音,什麽話也沒說。
嘩啦。
把畫取下,也不去管那畫上活了的人,直接卷起,收入袖中。
嫁衣女子微愣,也是不明白。
謝柯取了畫,趁她愣神的關頭,擦過她身邊。
“前輩,借畫一用。”
說完,頭也不回,越窗而出。
賀青微愣後,回過身,看到的只有打開的窗戶,和挂在天上的月亮,再不見那個少年的身影。
她的唇角一點一點勾起,往前走,“你偷了我的家,還想跑啊,年輕人。”
謝柯知道賀青就在這府中,但沒想到今夜會碰到她。
他不敢往正門方向走,那裏會驚動人。
從另一條路走,卻是景物越來越熟悉。赫然是謝柯到過的,賀青的舊所。
只是,這棟腐朽廢棄的古屋裏,居然還亮着光。
光?
謝柯停下腳步。
這個時候他的袖子突然一直動,嘩啦,那副被他卷起的畫有了靈性一樣,從他袖子裏鑽了出來。
騰到空中,畫卷一點一點展開,在他面前。
露出畫的全貌後,上面坐在白狐的少女,一雙玉足探出畫外。
舊屋古樹前,她的鈴铛響得森冷,嫁衣血紅如當年。
她就這麽一點一點從畫裏站了出來。
玉足,鈴铛,裙裾,腰帶,手,脖頸,下巴,嘴巴,鼻子,眼睛。
月下美人,風華逼人。
賀青似笑非笑看着謝柯,本來是想笑話一下這個年輕人的。但是她的注意力卻很快被周圍的環境移走。
她輕輕”咦”了一聲,似是喟嘆:“你居然跑到這裏來了。”
謝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跑到這裏來的。
但是如果賀青就在他面前,那麽房屋裏的人是誰。
很快,他就知道答案。
因為古屋裏的人走了出來。
如雪長衣,纖塵不染。他眼眸如玉冠一般冷冽,立在月光之下。
這麽猝不及防又和沈雲顧撞面,謝柯也驚了。
賀青也在看沈雲顧。
看了很久,然後笑:“又來一個年輕人。”
沈雲顧的目光只是冷淡地掃了謝柯一眼,随後望向賀青。
賀青浮在空中,嘆息道:“你們來這裏,都是要幹些什麽?”
沈雲顧眼眸冷漠,但唇角噙着笑意:“想向前輩借一樣東西。”
賀青挑眉:“哦?”
她來了興趣:“什麽東西。”
沈雲顧道:“不歸境。”
賀青臉上的笑意淡了下來,“你怎麽知道的,或者我應該問,”她的表情沉下來,有一種奇妙的詭麗,“你到底是誰。”
沈雲顧也不回答:“前輩借麽?”
語氣冷淡,意思很明顯。
前輩若是不借的話,那我就只能用搶的了。
謝柯:“......”
沈雲顧真的一如既往。
賀青被這個小輩氣笑了:“怎麽?我不借,你還打算搶不成。”
沈雲顧輕輕笑了一下。
這樣的笑讓空氣都凝固了。
月光流淌過他的睫毛,落入淺藍的眼眸,裏面笑意全無。
賀青的怒火去的很快,她又看了沈雲顧很久,認認真真。
心頭心思百轉。
想到賀家那位後生跟她說的話。
到頭了。
那麽終結一切的,會是眼前這個人麽。
沉吟許久,賀青道:“我給你不歸境,你拿什麽來換。”
沈雲顧道:“随你,前輩想要什麽。”
想要什麽?
她還能想要什麽。
夜風吹不動厚重的嫁衣,只有裙裾微微擺。
賀青面無表情,聲音輕如飛雪。
“我想你殺了我。”
沈雲顧半點不為所動。
“好。”
謝柯:......這個我也能。
賀青轉頭看謝柯,笑道:“怪不得你要往這跑,原來有同夥。”
謝柯懶得解釋:“那前輩可否也借我一樣東西。”
賀青一愣:“這幅畫?你們要的不就是一樣東西麽。”
這幅畫,就是沈雲顧口中的不歸境?
謝柯一愣,轉頭看向沈雲顧。
沈雲顧往前走,沒理他。
他站到畫前,氣質淩冽如青山雪。
“就現在。”
賀青覺得這個年輕人真的挺有意思的。
她道:“你進不歸境幹什麽呢?”
不歸境,往事不可追,昔日無以谏。
她将回憶封存不歸境裏,幾百年來,看過往看的麻木,活也活得麻木。
沈雲顧笑,沒說話。
他不想回答問題時,就是這樣的表情。
賀青道:“那好吧。”
她道:“不過,會很混亂,年輕人,你要做好準備。”
賀青往後退了一步,她眉眼溫柔看着浮于空中的畫,看着畫中的自己。
那個仿佛奔月而去的新娘。
充滿了忐忑,充滿了甜蜜,充滿了向往。
少女時期的情感都是如此細膩,只是,豆蔻枝頭的夢,如盈盈的花,一觸即破。
畫的顏色慢慢淡去,一點一點,暈開之後,水紋一般蕩開。
這幅畫成了一面鏡子,鏡子映出這一晚的清風明月,也映出她現在不變分豪的容顏。
沈雲顧雪衣沾風過,一言不發就要走入畫中。
謝柯看了會兒。
如果這幅畫裏還有乾坤,那麽他當然也要進去看看。
謝柯在沈雲顧進去後,才跟上。
賀青道:“你為何不早一點,現在可能進不去了。”
謝柯道:“無妨。”
他走到畫前,上面旋轉的水紋已經慢慢要停下來了。
謝柯在最後一秒往前走,身體穿過水幕,卻明顯感覺到一股畫抗拒的力量,他皺眉。
正在他進退兩難之際,手就被人抓住,五指冰冷扣緊手腕。
然後,被人拽了進去。
謝柯一愣,往前看,是沈雲顧停頓回頭,薄涼的一眼。
淺藍的眼漂亮得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