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歸境(二)
他還是寧願沈雲顧對他視而不見。
沈雲顧在最後關頭幫了他一把後, 繼續把他當作陌路人, 松開手, 只留給謝柯一個背影。
謝柯也自在。
不歸境他在上輩子并沒有接觸過,但有所耳聞。
人能夠在這裏看到很多東西, 屬于你不屬于你的, 過去發生的事。
這裏真的很混亂, 像是進入了一個人的夢境一般。
紫色的雲,墨黑的天, 青山一晃而過。
人間樓閣煙火, 狐族歌舞不絕, 缤紛繁麗的世界混亂無章, 最後一切隐于煙雲。
他察覺自己被一股力量牽引着。
一個人在這個世界裏飄蕩。
最後落地在一個破舊的屋子後。
這裏剛剛下了一場雨,打落了桂花, 也把泥土都浸濕了。
輕輕淺淺的花香萦繞。
青色的天, 風微涼,吱嘎聲響。
木屋的女孩推開門來。
她提着裙子, 低頭,注意着路,避開地上的水凼,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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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柯懶得跟她出去。
本來以為還會等一會兒, 少女才會回來。
但是這真的就像是片段一樣, 這一幕一晃而過。
他只是轉個身的功夫,天又下起了朦朦胧胧的雨,遠山都被浸得溫軟。
女孩從外歸來, 卻身體拔高了不止一截,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少女。
此刻時值早春,桂花早就沒了,院子裏的杏花卻開了。
她回到了房中,坐下,又站起,鎖着眉頭,心事重重。
她推開窗,潮濕的空氣,只會讓她更加煩躁。
她走了一會兒,又坐下,捂着臉,肩膀聳動,哭得沉默無聲。
沒有人知道。
哭完之後,賀青來到了後院,牆角有一棵挺拔的樹幹,樹幹用粗繩系着一個秋千。
少女看着秋千,目光沉默,她走過去,坐在秋千上,手指拂過粗糙的繩,輕聲道:“你知道麽,我就要嫁人了。”
她表情冷靜地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是個我見都沒見過的人,比我大很多歲。大概……和我父親一樣歲數吧。聽她們說他很富有,他很善良。”
她說:“他很好,但是,我不喜歡。”
她道:“不喜歡。”
少女坐在秋千上,仰望着青色的天空,衣裙飄啊飄,目光遙遠。
她的衣裙飄啊飄,不斷被放大,不斷被放大,最後白茫茫一片,天空中下起了雪。
雪壓彎了枝頭。
她在院子裏用棍子撐起籃子,一根繩綁住棍子,線頭在她手裏。
她在籃子下放了餌,躲到了牆角的樹後面。
等着麻雀上鈎。
雪地沒什麽人,一片蒼茫。
她紮着丸子頭,穿着破舊棉襖,看着前方,眼裏仿佛有光。
等啊等。
等到落到發上的雪花融化,沿着發絲,流入脖子。
冰涼令她瑟縮了一下,然後手就不由一動。
這一動,籃子直接蓋了下去。
她懊惱地拍了拍額頭。
啊,只能再去重新把籃子架起了。
等賀青再次靠近,發現籃子居然動了。
動了?
動動動動動了?
天!
這是抓到了什麽?
她高興地恨不得跳起來,把籃子小心翼翼掀開,然後一個雪白的東西突然撲了上來,直接咬在了她手上。
瞬間牙齒刺入血肉,她的眼淚啪叽掉了下來。
“好痛。”
她咬牙,把這團毛茸茸的東西扯下來,手上留下一個深深的牙印。
冰天雪地裏。
她蹲身,和那個白團大眼瞪小眼。
小狐貍的眼睛居然是紅的,清潤有水光,明明很兇惡的表情,但它的眼睛,卻給她一種楚楚可憐的錯覺。
這個時候,謝柯聽到了仿佛這個世界發出的聲音,來自天上,來自那個女孩的內心。
狐貍龇牙咧嘴,她也對着狐貍龇牙咧嘴。
女孩心道:楚楚可憐的又怎樣。你今晚還是我的盤中餐。
只是她還是沒能吃成狐貍。
她水都燒開了,正準備拔毛,外頭一個丫鬟卻突然叫了她一聲。
她将手在衣服上擦幹,往外走,看見丫鬟後,左看右看,然後道:“孫姐姐,阿嬷麽?”
阿嬷是她的奶娘。
一般這個時候,阿嬷都會回來和她一起吃飯的。
丫鬟的外貌在這個世界裏看不清。
世界被雪覆蓋,所有人的身影都單薄得看不真實。
丫鬟的聲音他也聽不清。
只知道她走後,賀青一個人在雪地裏站了很久。
久到青絲覆雪,整個人像是個冰人。
久到肢體都麻木了。
謝柯才聽到她內心的聲音。
“阿嬷,為什麽不要我了?”
她回屋子,水在鍋裏,狐貍在籠子裏,但她沒有任何心情。
她走到狐貍的籠子旁邊,失魂落魄地蹲了會兒。
然後眼珠子認真看着狐貍,輕聲說:“你大概是真的很不讨人喜歡吧,大冬天的,別的狐貍都有家,都有窩。就你一人傻不愣登的,還出來找東西吃。看吧,又被我抓了,別說找東西吃,你不被我吃都算好的了。”
雪白的狐貍,眼神都不屑于給她,扭頭用舌頭舔着身上的傷口。
賀青看它,越看越覺得這只狐貍是個沒人要的小可憐。
越想越覺得自己也和它一樣了。
“唉。”
她沉重地嘆了口氣。
把籠子打開,把狐貍揪出來,這個天氣,等了那麽久,水溫也下去了。
她用本來打算炖狐貍的一大鍋水,給狐貍洗了個澡。
狐貍張牙舞爪,氣的不行。
她被濺了一身水,也氣的不行。
但是她真的太孤獨了。
這一天真的好叫人傷心。
一直照顧她的阿嬷突然就回鄉下,再也不來了。
她需要一個伴。
而好巧不巧的,她剛好撿到一只狐貍,雖然這只狐貍又咬人,又乖張,但她也不是什麽好人,她抓了它,還想煮了它。
更巧的,他倆都沒人要。
兩個可憐貨待在一起過一晚也是挺好的。
夜色降臨,冬季冷月映着深雪,一地流光,屋門打開着,北風呼嘯而過,帶着翻滾的雪粒子,吹白了少年頭。
吹白了少年頭。
白茫茫雪粒覆蓋了一切。
畫面逝去,變淡,變遙遠。
然後又清晰,重現。
出嫁的那一晚。
大紅的蠟燭已經燃了半邊,她試穿嫁衣後,就不想再脫下了。鏡子裏倒映出自己的容貌。
她有些陌生。
原本的絕望、焦躁、苦悶,事到臨頭,反而化為子虛烏有。
她的內心平靜到空無。
她從抽屜裏翻出很早以前用泥巴捏的兩個小人,一男一女,唯一的區別是頭發。
年幼時分,總是沒心沒肺的時刻要多些。
阿嬷離開那一年的雪很深很重,但冰天雪地裏,她卻邂逅了,終此一生,最為重要的人。
只是,從此以後,大概山河萬裏,不複相見。
賀青在鏡前補妝,口抿紅紙。
謝柯在旁邊看着,往門外走過去。
那副畫上的情景好像就發生在這一晚。
那只狐貍呢,該到了吧。
他往外看,外面只有大紅的燈籠,在風裏轉着圈。
謝柯漫不經心想,所以呢,這一次會是什麽。
生?不太像。
老?不可能。
病?或許。
死?或許。
愛別離的話,如果賀青嫁于他人還說得一通。
求不得,論不上。
當畫面變得越來越清晰時。
謝柯知道,那只狐貍來了。
他回到賀青的房中。
聽到了清脆的重物落地的聲音。
賀青手裏的鏡子落下,碎了一地,滿臉不可思議地看着前方。
舊時爬山虎悄悄屾生長上牆,牆頭的白衣少年笑的明媚而燦爛,血色的眼眸裏仿若承載星河萬裏。
她呆呆地看着他。
他朝她招手,從牆上跳了下來,白衣翻飛像一只大鳥。
她急切地走過去,和他窗戶前見面。
還沒說話,她笑,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
少年很嫌棄:“你還是那麽愛哭。”
她用嫁衣擦掉眼淚,“廢話,要你嫁給一個不認識的人,你能不哭?”
少年繼續嫌棄道:“什麽破假設。”
那時的感覺太微妙了。
明明心情那麽輕盈溫暖,但眼淚就是止不住,賀青道:“你是來帶我走的麽?”
少年還是嫌棄,一副渾然不在意的樣子,道:“不是,我是來蹭一頓喜酒的。”
賀青說:“帶我去哪?”
“……”少年依舊擺着嫌棄的臉色,但月色下,白玉般的臉上,卻詭異得紅了很多。
他咳嗽一聲。
身後是漫天的繁星、一牆枯萎的爬山虎,身前是他喜歡的女孩,穿着嫁衣,眼中有光。
少年說:“我帶你去不周山。”
不周山。
火紅的燈籠高挂,映着少女微紅的眼,映着少年微紅的臉。
紅色代表的是喜慶。
可更多時候,紅色代表的是殺戮。
謝柯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看着一切。
場景又換了。
混亂毫無章法的世界。
紅色一晃一晃,刺得人眼睛疼。
他聽到了同樣的話。
“我帶你去不周山。”
不過聲音完全變了。
前者,是少年故作驕矜的羞澀邀請,後者,是一個中年男人沙啞的逼迫。
這一回,出現的片段,已經換了人。
主角從賀青,換成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