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不歸鏡(四)
不歸鏡(四)
代表了太多的東西。
喜怒哀樂, 救贖堕落。
七情六欲和萬般癡纏。
他甚至不需要有一雙眼睛, 就能描繪當年所經行的所有山川草木。
在這樣一個幻境裏, 連風都是舊時溫柔。
他們站在不周山頂,畫面又開始轉變了。
青郁的草木隐去身形, 雲水消融, 白霧盡散。
他在原地呆了一會兒, 緊接着,聞到了若有若無的香。
是那種女子喜歡布置在閨房的香。
奢靡而惑人。
謝柯道:“我們現在在哪?”
沈雲顧看過周圍, 道:“一間房子內。”
一間女子的閨房, 布置都是富貴華麗的模樣。
青色簾幔挂柱子上方, 朱紅色的桌邊, 紫色衣服的女子正低頭繡着鴛鴦。
寂靜的空氣裏,唯有穿針引線的聲音, 她垂眸, 神情卻并不專心,稍有出神, 針便刺進了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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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血湧了出來,她用嘴吸允着傷口,目光停在空中的某一點,面無表情。
謝柯道:“是賀青嗎?”
沈雲顧:“嗯。”
這個世界是她的回憶組成, 一切都受她影響。
她的目光鎖在某一點。
剎那間他們周圍也被空茫籠罩, 一如深雪夜行,望見白茫茫一片,不知歸處。
真奇怪。
她不是跟那個白狐少年到了不周山麽?
怎麽還那麽悲傷。
謝柯沒有多餘的同情給她, 耐心等着故事的發展。
他看不見,沈雲顧在旁邊為他解說。
察覺到畫面有所改變。
謝柯問:“發生了什麽?”
沈雲顧對賀青的往事無甚興趣,只是稍微留意了一下。
畫面跳轉。
一朵殷紅的花從女子修長的指尖凋零,花瓣化為粉末,落在了她的鞋尖上。
在某一個和風順暢的春日,不周山的一片花谷內,她目光認真看着眼前的人,模樣似是認真聆聽,那個人的樣子則模糊在融融春光裏。
謝柯能聽到的只有賀青的聲音。
風裏女子的聲音輕軟,溫柔像是一湖無波瀾的水。
“為什麽會後悔呢,這樣的日子挺好的。”
“您在說笑吧,我不想,也不要。”
她的笑意漸漸淡了。
“我說了,我不後悔。”
沈雲顧道:“她在不周山的花谷內。”
謝柯沉吟一會兒:“你能看清她對面的人是誰麽?”
沈雲顧:“不能。”
我不後悔。
賀青回去的路上,腳步踩碎了一地紅色的花。
每走一步,心中都輕輕念了一遍這四個字。
仿佛這樣就能催眠自己,真的,一點都不後悔。
從鎖雲城到不周山,橫跨萬裏。她初來乍到,嫁衣堪堪落地,擡眼的一剎那,笑容就生生僵在了臉上。
衣着光鮮的男男女女,狐族的世世代代,對于她這樣一個外來的人類,眼眸裏盡是嘲弄。
沈雲顧說:“狐族對她并不友好。”
不友好到連侍女都可以假裝開玩笑地,用法術來捉弄她。她被墨水濺了一臉,侍女笑的甜美:“哎呀,夫人,你都不會躲得麽。我來幫你擦擦。”
這一擦,用力猛到可以生生刮下她一層肉。
賀青握住她的手腕,眼睛裏的波光幻滅起伏,虛虛實實。她的眼霧蒙蒙,卻叫人感受不到楚楚可憐,只剩一股陰冷。
侍女怎麽會怕一個人類呢,她輕聲笑:“夫人的眼睛可真好看,像極了我以前收集的玻璃珠子。”
賀青松開她的手腕,一手扶上自己的眼睛,垂眸,道:“是嗎?”在侍女看不到的陰影裏,她扶上眼睛的手,一根手指,幾乎要插進眼眶裏。
這是鳳凰隕落後的第三十年,失去鳳凰庇護的狐族在不周山的君主地位岌岌可危,蛇族欲取而代之的野心越發明顯。
這一任的狐族少主,也就是賀青的夫君,內憂外患,根本就無暇顧及兒女情長。
同樣的,她也不忍心,在他一臉疲憊回來,夜不能眠時,拿這些瑣碎的事去打擾他。
忍忍吧。
總會過去的。
只是刻意的怠慢,刻意的捉弄,因為她的沉默忍受而變本加厲。
一次宴會上,毒蛇在桌下纏繞住她的腳踝,蛇信子舔弄她的肌膚。
狐族的少年少女,卻一反往常,歡快跑來朝她敬酒。
她們嘴裏說着敬語,眼裏卻滿是戲弄。
“夫人喝呀!夫人喝呀!”
“喝呀!”
一喝,那蛇的牙齒便深入一分,劇痛讓她的手一抖,酒水便灑滿了衣襟。
有人嗤笑:“這點禮數都沒有,真實下賤的人類。”
連她的夫君,也在她旁邊,投來略有責備的目光。
賀青平靜地用帕子擦幹淨酒,道:“抱歉,失禮了。”
宴會結束後。
她一個人又走到不周山的那片花海內。從她的腳腕上慢慢爬下一條蛇,一條三指寬的黑蛇,通體純黑,唯有眼睛是淺藍色的,蛇在花海裏慢慢化成人形。
一個少年,漆黑的短發,燦爛的藍眸,有一種逼人的邪氣。
少年道:“她們可不是簡簡單單讓你出個醜而已。”
少年道:“如果不是我,現在你已經死了。”
賀青道:“謝謝。”
少年懶洋洋地笑:“你還不後悔麽?你看,姬千城根本一點也不關心你,在這個地方,也沒有一個人接納你。”
賀青沉默不言。
少年道:“你想清楚後,再來找我。”
沈雲顧嗤笑。
沈雲顧稍稍側頭,長發落在肩頭,眸裏盡是戲谑,道:“女人都是這樣懦弱又敏感,愚蠢又可憐麽。”
謝柯道:“不是女人,這是人的通病。”
沈雲顧挑眉:“哦。”
沈雲顧又道:“蛇族想要借賀青之手殺了姬千城。你猜,賀青會答應麽?”
謝柯對這問題絲毫不感興趣,淡淡敷衍道:“不會。”
沈雲顧笑了一下,“拭目以待。”
拭什麽目。
謝柯:“……我又看不見。”
沈雲顧一愣,“差點忘了。你是瞎過很長一段時間麽?怎麽感覺反應很自如,和常人沒什麽區別。”
“沒有。”
“嗯?”
謝柯道:“習慣了就好。”
“習慣也是一個很長的過程。”
“有人幫我。”
沈雲顧微藍的眼睛流露出笑意,“幫你?”
謝知非呀,這樣一個傳聞裏無惡不作的魔頭,居然也有人願意相助。不可思議。
謝柯的睫毛輕輕顫抖,面無表情:“賀青現在去了哪裏?”
“她找到了姬千城,跟他說了自己想要回家的事。但是,姬千城拒絕了。”
沈雲顧說罷,側頭,突然被謝柯的睫毛吸引住了視線,謝柯的睫毛柔軟纖長,如絨毛掃過心中,他突然就很想扯下一根來。
“姬千城拒絕了?”謝柯有些詫異。
“嗯。”
蛇族的事讓這位年輕族長變得陰晴不定,愛人的無理要求更是讓他暴怒無比。
空中駐停的畫面,是半跪地上以手掩面的紫衣女子,和停在門前冷眼回望的白衣男人。
不周山的月色透過窗,将他的影子拉長,直至和她交融。
月光濃稠,最終消融在他輕輕淺淺的嘆息裏。
他于光影處,血色的眸子載滿疲憊和無奈,轉身出門,留她在房間裏哭得泣不成聲。
之後的一個月,她再也沒看見姬千城,一模一樣的絕望重複一天天。
這樣的日子總該有個頭的。
終于,賀青忍不下去了,在不周山那個花谷裏,再次見到了那個蛇族的少年。
蛇族少年笑道:“你終于聰明了一回。”
他給了她一條小青蛇,“把它放進姬千城的酒杯裏,今夜他死,狐族亂,我就送你回家。”
賀青的眼神在掙紮。
蛇族少年笑:“不相信我?呵,當姬千城開始對你冷漠,你覺得你能在狐族活多久,而且就算他在乎你,能時時刻刻保護你麽。不如賭一把,信我一次,總比等死好吧。”
賀青眼中的光歸于死寂,顫抖地伸出手,讓那條小青蛇纏上她的手指。
沈雲顧将這一幕說給了謝柯聽。
謝柯“哦”了一聲。
沈雲顧道:“你猜錯了。”
謝柯:“你看着吧。”
深夜時分,她着長裙,步伐踩過曲折的紅廊,在一扇門前停下。她有些愣神,擡眸,發現這一夜的星星格外的亮。
她沒想過要殺姬千城,從來沒想過。
将那條蛇放入酒杯中後,她攔住了他舉杯的動作。
她拿出筆和紙,用筆墨把一切原委都跟他交代了清楚。她希望他假死,引蛇族出擊,然後再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她眼睛誠懇地看着他。
他在慘淡月光裏朝她笑了,紅色的眼眸清亮,褪去殺意,漂亮而美好。對于她的提議,他沒有任何表示,只是伸出手扶住她的臉,認真觀看,然後道:“我死了,他們今夜就會來是麽。”
賀青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的笑容令他害怕,她愣道:“是。”
姬千城微微嘆息了一句:“你呀。以後少做點危險又愚蠢的事吧。”
賀青急紅了眼,握住他的手:“可以的,這樣可以。”
姬千城微笑地吻上她的額頭,點頭。他的吻如冰雪一般,瞬間她整個人都僵住了,一股恐懼從心中湧起。
姬千城道:“他們今夜來也好,我正愁沒機會呢。”
賀青慌了,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要幹什麽!”
姬千城摟她在懷裏,禁锢她的所有動作,然後長臂一揮,将那杯賀青送來的毒酒一飲而盡。
剎那間賀青發出了尖叫,她的眼淚瘋了一樣湧出,仰頭,吻上他的唇,要把他喝的毒酒全都吸出來。
他失笑別開頭,躲過她的吻,“別這樣。”
賀青被他圈在懷裏不能動,眼睛紅得滴血:“你幹什麽啊。”
姬千城食指輕觸她的嘴唇:“噓,別動。”
她的眼淚滾燙,落在他的手背。
姬千城笑道:“我修行那麽多年,總算是要飛升了。”
他的笑純粹而清透,像是隔着歲月帷幕,最初的那個少年。
飛升……?!
飛升。
她的眼淚一顆一顆從眼眶裏面掉出來,難以言喻的絕望和悲傷充斥胸口,仿佛天地大海都在呼嘯,仿佛這個世界在颠倒。
她壓抑不住哭聲,手指痙攣地抓住他的衣襟,“不!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語無倫次,莫大的悔恨将整個人淹沒。
“求求你,別走!別走!”
姬千城自始至終只是微笑地看着她,不曾有半言安慰。
他的手指揉着她的長達,輕聲道:“即便我是個混蛋,也請你替我好好活下去。”
“好嗎?青青。”
他的眼睛彎起來,血色的,溫柔,而又冷漠,身影慢慢化為透明,“我從來都沒怪過你。”
“不——!!!”
撕心裂肺的聲音打破整片夜空的寂靜。
宮殿之外,蛇族的少年笑意吟吟,“終于死了啊,有個這麽蠢的夫人,真是姬千城的不幸。”
那條青蛇,壽命只有一天,通身劇毒。只要是碰過它的人都會死去,而且這毒,是可以傳遞的。他給賀青下了咒語,可以延遲死亡,但是姬千城就沒那麽幸運了。
無論是蛇,還是賀青,他碰到就會死,只是早晚問題。
少年将手中的竹筒打開,瞬間詭異的香味彌漫整個狐族宮殿。黑暗裏悄悄吐着信子的蛇,都在陰影裏變成人形。
明亮的星子閃耀,深夜的平靜再也無法維持。
紙窗被血跡斑駁,死不瞑目的眼睛望着相同的方向,一具具屍體倒下,化成狐貍,毛發被染得看不清原來模樣。
刀光血影,滿目瘡痍。
她抱着姬千城的屍體,聽見了外面的聲音。聽見男女老少的尖叫,聽見刀劍刺穿胸膛,聽見腦袋咚隆落地,聽見千人萬人的步伐逼近這個地方,聽見鮮血流淌這棟的宮殿的每個角落。
然後,她聽到了一聲,清脆的,仿佛來自很遙遠地方的聲音。
這聲音是那麽的真實,謝柯也聽到了,他愣住,擡起頭來,目光沉默而複雜。
沈雲顧則唇噙笑意,若有所思。
不周山狐族信仰鳳凰神尊,世代受其庇護。每一任狐族族長,一生都可換一次神谕。
姬千城消失的那一個月裏,翻遍舊籍古訓,終于找到了使用神谕的方法。
狐族早已沒落,根本不是日益強大的蛇族的對手,神谕,是唯一的生路。
他在不周山下鳳凰神殿裏虔心打坐,三千琉璃盞明明滅滅,耗時七天七夜,終于在最後時分,一枚鳳羽從天而落,掃過他眉心,落在面前。
他雙手捧起那根鳳羽,閉上眼,用一生最輕最虔誠的語氣,說:“謝謝。”
神谕的代價,是他的生命。
用生命換鳳羽燃燒,引三千業火,焚盡世間無妄,複蘇千百信徒。
賀青聽到了聲音。
她的眼淚幹在臉上,擡頭,往窗外望去。
星子明亮,但那炙熱蒼白的火焰更加明亮,如此神聖,光輝所到之地,讓一切魑魅魍魉邪都退讓。
她哭着哭着,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又嗓子哽咽,抱着姬千城,大聲哭泣。
謝柯即便沒了眼睛,也依舊能想象出還是怎樣壯闊的場面。鳳凰啊,一直都是這樣的,哪怕是一個幻影,都足以叫世人癫狂。
“你能聞香識物麽,單憑氣息,勾勒出完整物相。”
當年禪隐谷潮濕角落裏,鳳凰輕輕帶笑在耳邊說的話又在心裏浮現。
可他現在,甚至不需要五感,就能在腦海中勾勒出鳳火連天的畫面。
一地烈焰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