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心魔

他暫居的山洞跑進來了一只狐貍, 受了很重的傷, 縮在牆角顫顫發抖, 血色将毛發染紅,漆黑的狐貍眼泛起一層霧氣, 怯怯向他投來求助的目光。

謝柯目光冷漠, 與它對視。

小狐貍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 那層水霧凝聚成淚,大滴大滴落下, 打濕了毛發。

“要扔出去麽?”

鳳凰說:“不用。”

謝柯不知道該做什麽。

鳳凰忽然道:“你摸摸它。”

謝柯一愣:“摸它?”

鳳凰的聲音冷靜而不容拒絕:“嗯。”

謝柯猶豫很久, 伸出手, 摸了摸那只牆角的狐貍。溫熱的體溫從掌心傳來, 它的戰栗他都能清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狐貍慢慢擡起頭來, 眸光清潤乖巧, 它伸出舌頭,舔了舔謝柯的手指。

謝柯跟觸電一樣, 一下子收了回來。

鳳凰:“怕什麽?

謝柯停了停,又重新伸出手,這一回他掌心慢慢凝聚靈力,将它身上的傷慢慢治愈。

傷好了之後, 那只狐貍又活蹦亂跳起來, 一下子撲到了謝柯懷裏,親昵地用頭供他的胸。

“......它在幹什麽呀。”

謝柯手足無措,把這只狐貍從懷裏提開, 直接丢出了洞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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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笑了一聲。

狐貍在洞外撓了半天牆,才默默走了。

沒過多久,謝柯出門,卻看到一個小小的水果堆。啪叽一聲,水果堆裏,冒出了一個毛茸茸的頭。那只狐貍朝他呲牙咧嘴,想給他一個驚喜。果堆旁邊還有兩只死老鼠,很豐盛的一餐了。

謝柯就和那只狐貍對視。

狐貍獻寶似的,在老鼠和水果之間跳來跳去,久了見謝柯的表情還是一成不變。它的眸光一寸一寸暗淡了下去,非常傷心地耷拉下耳朵,委委屈屈,拖着它的老鼠離開。

回去的路上,一步三回頭,水潤潤的眼睛,快要哭了一樣。

謝柯彎腰,撿起來一枚熟透的果子,咬了一口,生脆清甜。

那只狐貍瞬間不喪了,回光返照般,沖過來,又想鑽進他懷裏。被謝柯拿手抵住了。

他蹲下身,跟狐貍大眼瞪小眼,說:“現在你的救命之恩已經報了,可以走了麽?”

狐貍委屈兮兮地低下了頭,以為他嫌棄它。

謝柯:“沒有嫌棄你,只是我很快就要離開這裏了。”

狐貍指着它辛辛苦苦弄來的老鼠,眼神控訴:“......那你還不吃我的老鼠!”

謝柯:“......”算了,他不管狐貍的殊死掙紮,還是把它扔了出去。

鳳凰在上上天情不自禁笑出了聲。

謝柯有點尴尬:“我不擅長應對這種事情。”

鳳凰卻問:“好吃麽?”

謝柯呆了下,然後低聲回:“挺甜的。”

他低頭,回憶着那種滋味,清甜入喉,滋潤了的,不只是嗓子,

鳳凰的目光似乎就在他身上,那種微含笑意的,平靜的目光,他一字一字說:“謝知非,這是生命。”

生命呀。

這是生命。

脆弱而美好。

所有的溫情最終都會獲得善意得而回報。

這是在他面前,第二次,謝柯有了想笑微笑的欲望。

他的目光望着外面,長久站立。

隔着逼仄的洞穴遙望花海,星夜之下,花海靜谧無聲,淡淡花香溫柔歲月——溫柔了那些記憶裏的屈辱和掙紮,不甘和眼淚。

溫柔了那個脆弱敏感的、故作冷漠的、常常會很難過的自己。

曾經以殺止殺,雨夜屠山。

如今天青海闊,晚風徐來。

之後,他看到了日出。

晨光初照,霞光布滿了整片天空,赤紅、淡紫、金粉、淺黃,一層一層暈染,如潑開的胭脂盒。

萬物尚在沉睡,世界空空蕩蕩。

他擡眼,看到漫天觸手可及的朝霞時,情不自禁怔愣了。

紅日初升,摧枯拉朽的豔麗,美得驚心動魄。

鳳凰看人間,往往是以他的視角,嗓音淡淡:“真漂亮。”

謝柯也笑了,在明媚霞光裏,幹淨而澄透。

他伸出手,光線從指縫間穿過。

這風景太過美好,讓他覺得,這人間,好像也并沒有他所想象的那麽糟糕。

晨光漸收,謝柯對鳳凰說:“其實不算漂亮,不敵我第一次見你時。”

鳳凰想了會兒他口中的“第一次見”,道:“我涅槃之時?”

謝柯點頭:“對,你涅槃,也是在不周山,八十一重業火,燒了很久。”

鳳凰也不知為何,微笑起來:“是嗎。”

謝柯捕捉到他話語裏的笑意,心像是從泥淖中掙紮出來,變得輕盈而柔和,初凝的露水潮濕,貼近泥土的風吹過鬓邊,吹起他長長的頭發。

他偏頭,唇角勾起。

他終于洗盡了內心的殺伐煞氣,修為更進一層,但随着對禦火之道的繼續鑽研,他又卡在了一個瓶頸期。突破口毫無線索,也問過鳳凰,但沒有得出答案。

鳳凰只說:“這該是你的心魔。”

心魔麽?

修士的心魔大多由殺戮引起的,或是死者的愧疚,或是對報應的恐懼。

謝柯曾想,他的心魔會是什麽,會不會是幼年時餓昏頭後咬下自己手臂的記憶,會不會是不周山被他屠殺死去的蛇族怨恨的眼神。

猜想了很多,但都不是答案。

一個雨夜裏,他閉目修行,漸漸的,有了和以前都不一樣的感覺。像是身處在一副畫中,一點一點,水墨蕩開,模糊所有痕跡。

包括自身的存在。

他在幻境裏,睜開眼。

腳步踩在一方青草之上,眼前是一片銀河星海,廣闊無垠。

密密麻麻的星子繪成了紫藍色的河。

天幕深藍,盡頭銀光浩瀚。

他看到了自己,穿着破爛的灰色衣服,蹲在草地上,手臂瘦小得跟柴棍一樣,布滿了傷痕。

謝柯慢慢想起了,這是在謝府後山的一片曠野。

八歲那年,他被誣陷偷吃東西,為了逃離毒打,誤打誤撞跑到的這個地方。

今夜是小重天的仲夏夜。

風吹得很慢。

那種如影随形的饑餓感和疲憊感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回憶。

現在也是這樣。

謝柯看着幼年的自己。

他在痛哭,抱頭在這無盡的長夜。

他在恐懼,恐懼回去之後會面對的懲罰。

恐懼鑽心的痛。恐懼鮮血淋漓。

恐懼那麽漫長而不見希望的人生。

恐懼根本沒有未來的未來。

謝柯在心裏輕輕嘆息。

想告訴他別哭。想告訴他,這世界沒有那麽冷酷薄涼。想要告訴他,今後的生命,你會遇到一個很溫柔的人。

但是這些說不出的話,都散在風裏。

陪伴男孩的,只有涼如水的星光。

謝柯皺眉,不明白這個幻境于他是何意,這些東西他早就釋懷,根本不足以困成心魔。

只是,一會兒,謝柯看到螢火蟲。

本來只是一只,微弱明亮的光,從深藍的草地裏冉冉升起。緊接着四面八方,每個角落,都開始有光。黃色的,燦爛的,像星的河流,夜的長燈。

漫天的螢火蟲,深邃的星海下,繪成兒時的光。

光。

男孩怔怔地擡起頭來。

世界,用星夜、用螢火,溫柔吻去他眼角的淚

螢火蟲升到了空中,形成長明帶,往天際飛去。

男孩念念不舍想要挽留,但抓在手上的只有風。

他不再哭泣,跟着光跑了起來。

一直跑,跑到星海的盡頭,跑到光的盡頭,跑到世界的盡頭。

盡頭是一片純白。

純白光線裏,隐約看見一人。

那人青絲垂落,衣袖帶雪。他似在微笑,霎那間,漫天的螢火蟲都暗淡了。

霎那間,無盡的曠野,停止了時間。

謝柯慢慢閉上了眼。

男孩的聲音清晰又遙遠,如混着泥沙的雪,空洞而蒼茫。

他聽到了歲月的回聲。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常常有很多疑問。總在想,為什麽人與人之間差距那麽大,為什麽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得到他們一出生就有的東西,而且好像,很努力,很努力,都不一定會有。

——等我慢慢長大了,這種幼稚愚蠢的問題,我就不問了。我開始常常會感到難過,為什麽要活在這個世上啊,一點都不開心,要麽就是餓得睡不着,要麽就是痛得睡不着,說話也永遠只能說給自己聽,身邊沒一個人會對我笑。人是會活到七十歲的,對麽?還有好久好久啊。

不久的……

謝柯在心中輕聲回答他,突然覺得眼眶熱得發燙,竟是忍不住,別過頭去。

無盡花海裏,男孩含着淚,奔向光的懷抱。

而那個在光裏面容模糊的人,輕輕地伸出手指,為他擦去眼淚,像是擦去這一生如摸黑夜行般的寂寥。

男人低頭,長發如流水,唇角笑意平靜,目光溫柔。

溫柔得,叫他,終于,落下淚來。

淚光裏所見色相虛妄,愛恨癡纏。

原來,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歡他呀。

視線被淚水模糊,思想崩潰,大腦一片空白。這時星海碎裂,螢火消亡,整個世界分析崩離。

他感覺體內的真氣四蹿,痛苦從靈魂深處,一分一分傳遞,排山倒海,撕扯着,緊繃着。

痛到神志不清。

痛到血肉顫抖。

痛到他出現幻覺。

一雙手從背後環抱住他的腰。

聽到了他的笑聲。

不再那般疏離冷漠。

有點妖,有點魅,恍若滟滟宮廷十裏庭宴,金粉迷離開,驚豔歲月,擾亂紅塵。

他說:“謝知非。”

他咬住他的的耳朵,低低笑開,“原來你喜歡我呀。”

心空空蕩蕩,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痛的,心口綿長酸澀,一分一分,叫人絕望。

謝柯整個人陷入了瘋魔,而是是非非,在這一刻仿佛都不重要了。

他哭了起來,崩潰而絕望:“是呀,我喜歡你。”

喜歡你。

喜歡到明明什麽都不曾擁有,可聽到你的聲音,就覺得充滿勇氣,仿佛無所不能。

喜歡你。

喜歡到即使從出生始,不曾被世間溫柔相待一分一毫,卻也願意為你,愛這人間,愛這人間的生命。

喜歡你。

喜歡到察覺到你的到來,就忍不住想要微笑。

喜歡你。

喜歡到,明知這是心魔,明知回應就是萬劫不複,可只想認真而虔誠地,告訴你——這所有陰暗卑微不能明言的情感。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好喜歡你啊。

他半蹲了下來,哭得泣不成聲。

淚水滾燙,打在身上,灼熱的痛。世界一片血紅,耳邊什麽聲音都沒有,他在自己構建的幻境裏,自己把自己拖下深淵。

心魔,永生難渡的心魔。

曠野停止時間。

一片混沌漆黑。

這時,他在深淵裏。

聽到了來自上上天的聲音,穿透黑暗,如冰如雪,冷漠疏遠。

“謝知非。”

僅僅一聲名字。

叫他的淚水生生止住了。

整個人僵硬,冰冷從五髒六腑蔓延一寸一寸骨髓。

人在面對一些不敢面對的事情時,總喜歡逃避,想盡辦法去推遲,或者想盡辦法把自己藏起來。

這些醜陋而肮髒只配活在黑暗泥淖中的心思,被人活生生扯出來,這一刻,謝柯不止想把自己藏起來,

他想,幹脆叫着天地崩塌吧,把一切埋葬,誰都不曾活過,才好。

作者有話要說: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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